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自从来到战线上,安斯艾尔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犄角不敢摘,隐形眼镜不敢摘,翅膀挂件也得随时带着,过得苦兮兮。现在,四下无人,他终于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下。

发箍从头上摘下,安斯艾尔拨了拨白发,让它们蓬松一点。这样头上不戴东西的状态才是最让安斯艾尔感到舒适的……问光圈?光圈会悬浮,不会压住他的头发,这可能是唯一的优点了。

只要稍微矮身,半人高的曼陀罗就足以遮蔽身形,带给安斯艾尔极大的安全感。他摘下犄角发箍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又把蝠翼挂件拆了,这两件相对沉重的东西取下来,安斯艾尔顿时感到一身轻松。

但有人完全不感到轻松。

塞罗斯感到裂开!

他现在整个恶魔都有些恍惚,心中依旧存在着某种侥幸。身为见多识广的魔王,塞罗斯知道一些恶魔会因为先天或后天的种种原因,折断或失去自己的犄角。这类恶魔令人同情,因为恶魔的犄角往往与其力量息息相关。

恶魔重视犄角,除了因为犄角有精神象征意义,还因为犄角本身就是一件先天的能量转换装置。魔界大气之中充满各种各样的魔素,恶魔吸收这些魔素化入自身,需要的时候再经过犄角转化,成为对外输出的力量,类似人类魔法师的魔力本源。

没有犄角,恶魔的战斗力无疑会大打折扣。

想到这里,塞罗斯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安斯艾尔如果因为一些原因没了犄角,戴个发箍似乎、似乎也可以接受,至于为什么翅膀也……这世界上的不幸往往是不讲道理的!

一定是这样!

塞罗斯迅速说服了自己,心中甚至涌起一种柔软的怜爱。

没有犄角,却战力强大,安斯艾尔一路走来,恐怕吃了不少苦头。

然而,在魔王陛下拼命想把裂开的自己拼回去的时候,偏偏有人就是会跟他背道而驰!

摘了犄角和翅膀还不够,塞罗斯看到安斯艾尔突然俯身埋进大片的曼陀罗之间。这个距离上,他再看不到安斯艾尔的身影,只有心中的警铃疯狂响了起来!

应该没有了吧?!无论如何都应该没有了吧!!!

还能怎么样?安斯艾尔他还能怎……么……

样。

魔王墨蓝的竖瞳中清晰倒映出了那一幕——

浮荡的花海之上,殷色光辉映世界,天幕灰暗的底色之中,忽然张开了一对皎洁如雪月的羽翼!那羽翼纯白不染杂色,却折射出斑斓梦幻之光,正羽错落层叠,如云天上神明所做的某一场清梦。

传闻昔日的天神有灿烂十二翼,如果能亲眼目睹,理应是此时所见的模样。

光辉圣洁到令人失去言语。

同时,有光在黑暗中闪动,几下闪烁后,一枚莹润的光圈整个亮起。

——天使从花海中起身,雪翼白发,光环明亮,瞳眸是艳丽的夕阳色。

本来已经把自己迅速缝合然后又裂开的塞罗斯:“……”

在所见的场景面前,一切自我欺骗和自我说服都变得孱弱不堪。东域魔王安斯艾尔竟然是个天使?恐怕说出去都只会荣登魔界的年度滑稽榜。

不过……

他可真好看。

***

安斯艾尔扯着自己的翅膀尖尖,把大半个雪白的翅膀拉到身前。他近乎慈祥地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翅膀,动作有些生疏地梳理了一下羽毛,无论如何都有几根不太听话,遂拔掉。他还记得自己要谨慎小心,拔下来的羽毛不要丢,立刻烧掉,安全无害。

在旁边全程围观的塞罗斯:“……”

他不理解!半夜飞到花海上亮出翅膀给自己拔毛点火玩是什么爱好?刚才沉浸在震撼中没留意,现在细看,他发觉安斯艾尔翅膀上的羽毛不甚整齐。

——像只不会给自己梳毛的小白鸟。

小白鸟尽情在花海上扑腾了一番后,心满意足地收拢翅膀,接着,塞罗斯看到了更惊悚的一幕。

安斯艾尔把手放到了头顶的光圈上。

两只手。

抓住的姿态。

塞罗斯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因为刚刚,安斯艾尔也是这样两只手抓住了犄角……犄角发箍,毫不犹豫地整个拔起!

已经预见到那枚亮晶晶光圈的下场,塞罗斯强迫自己睁着眼,不要目不忍睹地闭上。视线中,安斯艾尔两手抓着光圈,向上拽,表情有些紧绷,显出努力的样子。

然后——

“咔!”

响彻花海。

在位逾千年的魔王陛下终于难以忍受,缓缓地、痛苦地闭上眼。

他今晚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多了。

但是在受冲击之余,塞罗斯也慢慢开始恍惚地思考。他竟从不知道,他的劲敌、他惺惺相惜的同行、统治了东域三百多年的魔王安斯艾尔……是个天使。

这么多年居然都没人发觉,连他都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塞罗斯的心忽然微微沉了下去。

一名天使潜入魔界,甚至拥有了魔王的地位……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并非塞罗斯阴谋论,而是不可能不多想。三界早已相互隔离多年,但发生在那场久远年代的大战,早就在天界与魔界之间埋下敌视与警惕的种子。从种族个性上,天使和恶魔也相当合不来。天使厌弃恶魔纵情享乐,随心所欲;恶魔讥讽天使佯装正义,虚伪假善。

隔绝虽久,敌意不减,便是眼下的情况。

塞罗斯忽然感到有些怅惘。

他不愿相信安斯艾尔是抱持某种目的而来,那样的话,无论是平常的相处,还是眼眸被霞光点染说着高贵理想的样子,都有可能是假的。

——不,那种神态无法作假。

可是所谓的“未竟之事业”,究竟属于七大深渊,还是……

至上之天呢?

***

层云之上,无垢净地,行星之光辉映万物。

这里是天界最上一重天,或可称之为——

至上之天。

一名天使缓步行过宽阔的珍珠白色石阶,洁白羽翼上覆着银质轻甲,垂落身后。他并未借助羽翼飞行,因为他所前往的地方,是至上之天最为光荣庄严之处。

台阶已尽,天使缓缓抬眸,映入他眼中的,首先是光辉圣殿之中那幅巨型壁画。壁画之上,三名天使衣饰各异,却一同高举金杯相碰,仿佛正在庆祝被神所喜悦的无上欢乐。在这幅壁画上,左右的天使已被金银光色妆点,唯独中间一位,还是雾霭一般的灰色。【注】

天使冰蓝的瞳眸凝望这幅巨大的壁画,一瞬不眨,直到另一人的声音响起。

“沙利亚,你又在看这幅画了。”

被称为“沙利亚”的天使闻言转头,他见另一名天使坐在铺陈百种花的圆桌前,怀里抱着一把竖琴,向他微微而笑。

“看样子,对新诞生孩子的测试,又没有结果。”

沙利亚闭了闭眼,走向圆桌的方向。

“我只是……讨厌失望……”

“乌利尔,我们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

这下,怀抱竖琴的乌利尔也黯然垂下碧色眼眸。但很快,他又重新振作精神,笑着说道。

“不过,我认为也不必过于担忧。今年冬天,还会有新的天使降生,他一定就会在其中了。”

“我们的同伴,我们的战友,也是……”

“天界最后一位执政官。”

他说完,见同伴紧皱的眉心微微松动,于是趁势说道。

“你来看,沙利亚,金鸟之卵很快就要孵化了,这恰恰证明我们的等待不是没有意义的。”

沙利亚望向桌面,繁花簇拥中,一枚金色的卵正发出朦胧的光,蛋壳上有更深更亮的金线勾勒出的火焰纹,这正是对最后一名执政官性格的暗示。沙利亚看着那枚卵,冷峻的眼神渐渐融化,他头顶光环上虚影一闪,一只已然长成的金鸟翩跹飞下,落在那颗卵旁边。

乌利尔顿时取笑道。

“你还真是喜欢他。”

沙利亚的金鸟很快从花朵中揪出了乌利尔的金鸟,这下,轮到沙利亚反击。

“你不也是一样?”

“好吧好吧,我也很喜欢他。”乌利尔笑起来,如憧憬着一场梦,他轻声说道,“我无比期待着执政官齐聚的那日。上一代执政官曾告诉我,最后的执政官能预见威胁,他也将手持旗帜,为天界带来变革。”

“……那他应该是名战天使。”

“我也这样想。”

“听说魔界已经凑齐了三魔王。”

这个话题让两位执政官之间陷入沉默。

沙利亚再也坐不住,他起身,是再去跟进寻找同伴的进程也好,处理事务也罢,他无法安然地坐在这里。三界隔绝已久,却不代表已经抵达全盛的魔界会一直保持安分。一旦如当年般的战火燃起,一位执政官缺席的天界,不会是魔界的对手。

“我要去人界一趟。”

他忽然这样说道。

“在这样的时期,哪怕是任何一点渺茫的希望,我也愿意去探寻。”

三界虽隔绝,数百年前,仍有一定的往来。新生的天使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降生,也许人界会留有一些往日的线索。

如果最后的执政官早已诞生……

想到这里,沙利亚摇了摇头。

应当不会的,执政官成长到一定程度,金鸟必定破壳而出,追逐天使光环而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仍在卵中休憩。

可是至高的天神啊。

难道您在与您的子民开玩笑吗,最后一位执政官……

为什么迟迟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