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玄度把男孩放到浴缸里,他没养过小孩也没养过宠物，不知道该怎么给这种小东西冲洗。
他的方法是张口：“把自己洗干净。”
过了半个多小时，男孩自动清洗干净了。
苏玄度又把他拎到了床上,找出一个枕头，“头放在上面，躺在床上睡觉。”
男孩一个口令,停顿几秒，一个动作。
看着他躺在床上睡了，苏玄度继续坐到窗边看他的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玄度回头，看到男孩正趴在床尾,和之前在床底下一样，两只前臂平直放在床上,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苏玄度：“薄云意。”
男孩的眼睛动了动,头抬得更高。
苏玄度：“去睡觉，再不睡觉我就把你扔出去。”
男孩立即爬到床头,把头放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苏玄度到下半夜才上床睡觉。
看到床上有个人，他掀被子的手停顿了几秒,似乎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这个男孩缩成一团实在是太小了，像只猫一样,让苏玄度没那么不适应。
他确实没有不适应，躺上去没多久就睡着了。
在他睡着后没多久，男孩睁开了眼,又同动作趴在了枕头上看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他的脸,又移到了他的手边看他那只手。
正看着,睡觉的人一个翻身。
苏玄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硌得慌，他反应了几秒，忙翻身坐起来，拎起被他压了一晚上的小孩抖了抖。
这孩子不会只被他带了一天，就被他压死了吧。
好在这小东西生命力顽强，没死。
苏玄度难得的有点不好意思，“我睡相挺好的，偶尔不太好，要是压到你，你推一下我就醒了。”
一直没说话的男孩很轻地“嗯”了一声，很轻，可能气都被压没了。
苏玄度：“……”
苏玄度认定自己真不会带孩子，起来就收拾东西要把男孩带回天师府。
这座半围合的院子里花草茂盛，树木参天，有种世外桃源的幽静，尤其是这里原本只住了一个活物时，此时多了一个，一点也不影响这个气氛。
男孩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安静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苏玄度收拾好后，直接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拎到车里。
昨晚他吐成那样，苏玄度也不敢给他吃早饭了，对阴疾他没有天师府的人了解，能不能吃饭，要吃什么，到了天师府让他们决定。
苏玄度住的老院子和天师府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到时，还是早上。
从东梧村带来的另一个男孩已经能正常吃饭了，他和苏宁远一起在吃早饭，苏玄度看到他吃得那么香，觉得他捡来这个是病得有点严重了。
老天师简单地给男孩进行了第一次治疗。
两个男孩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体内充斥着鬼瘴，比成年人还多，但偏偏他们这么小，身体承受不住太强烈的对冲，只能慢慢地，一点点地治疗。
接受了第一次治疗后，男孩一点不见好，吃的饭还是吐了。
苏玄度看着他瘦小伶仃的样子，都觉得有点愁得慌。
原本他是想把这个男孩送到天师府后，立即就逃走的，因为男孩这个样子，他多留了几天。
对于他住下来，苏家的人都非常开心，尤其是老天师。
苏玄度是他的老来子，他怎么可能不疼这个孩子，只是因为很多原因，他从小没在他身边长大，老天师心里愈发愧疚，经常想办法让他回天师府住，专门给他留了一个好院子，可是苏玄度很少回来住。
他在天师府住的这几天，好多人都想向他院子里挤，包括苏宁远。
这个小少爷，总是傲娇又小心地试探，苏玄度有没有可能教他抓鬼除鬼。
苏玄度拉过他的手，捏了捏，“你这双手天生就是医阴疾的，就别想着除鬼了。”
苏玄度垂下了小脑袋，别人夸他手好，他会开心，可是叔叔夸他，他只剩下低落了，“叔叔，你的手比我的还好看还干净，为什么你能除鬼，我就不能？”
他说完这这句话，房间里那个男孩也跟他一样看向了苏玄度的手。
苏玄度只是笑了笑，“你以为抓鬼是什么好事吗？”
那时候两个男孩还小，还不能理解他笑里的诸多意味。
薄云意住到天师府的第二天，还是不能正常进食。
第二次治疗结束后，苏玄度跟他一起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嘭”得一声，回头一看，男孩就这么晕倒在地上了。
苏玄度：“……”
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输营养液了。
第三次治疗后，老天师说可以试着少给他吃点饭了。
苏玄度特意买了糖水给他吃，甚至亲手舀了一勺递到了他嘴边，“来，薄云意，吃。”
只要男孩能吃饭，他就可以离开了。
男孩太瘦了，瘦小的脸上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一眨不眨眼地看着苏玄度。
苏玄度笑着说：“乖，吃一点。”
男孩看着他吃了一口。
那碗雪梨糖水苏玄度给他喂了一小半，怕承受不住，没多喂他吃。
在他心惊胆战地注视下，男孩十分钟没吐，半个小时没吐，一个小时没吐。
苏玄度当晚就开心地收拾衣服走了。
怕老天师找到他，他直接跑到外地找朋友玩去了。
他知道老天师就是那么一说罢了，天师府一定会治好薄云意的病，好好照顾他的，因而苏玄度离开这几天一点都不担心。
某一天他正在外地跟人在湖上喝酒听曲，听朋友家的下人说，老天师打电话到朋友家里，说有急事找他。
“你快回来了吧，那小孩快不行了。”老天师一上来就说。
苏玄度以为老天师是故意用小孩让他回去，“怎么可能，我出来时他已经能正常吃饭了。”
“他不能正常吃饭！你走了后他不说话也不能吃饭，已经快要不行了。昨天他趁着我们不注意，跑出天师府去老院子找你，我们今天才在那里找到晕过去的他。”
苏玄度愣了一下，从天师府到他住的老院，开车都要一个小时，他得走多久？
老天师说：“他可能真的不行了，你要回来看他最后一眼吗？”
苏玄度没了喝酒的心情，还是回去了。
老天师没有骗他，他回去时，男孩正虚弱地躺在床上，瘦得可怕，脸上好像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了，眼睛大得可怕。
苏玄度刚走过去，男孩就睁开眼了，他没有其他什么情绪，还像以前一样看着他。
当天晚上老天师就让苏玄度给他守夜，苏玄度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万一他睡觉时再把男孩压到了怎么办？
这个男孩现在看起来只有一口气了，别说被人压到，好像拍一下，那口气拍出来就死了。
他以前没跟人同床一起睡过觉，不知道自己睡相原来有点差，爱抱床上有温度的活物，已经好几个晚上把男孩压得脸色发青了。
苏玄度只好不睡了，他躺在床上闭眼休息，强撑着不要睡着。
他感觉到男孩动了，但没睁开眼，直到他感觉男孩碰到了他的手，眼皮才掀开一线。
躺着时，苏玄度的手自然放在身侧，手掌展开，手指微蜷。
男孩移到他手那里，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把头放在了他的手上。
他太瘦小了，枕着他的手蜷缩着睡在那里时，真的像一只猫崽，那样脆弱的一个小生命，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手指上几乎难以察觉。
苏玄度看着这个场景，心里生出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连天师府都很少回，不想有太多牵绊，一直追求自由如风的状态。
此时被这个男孩这样依赖着，他却有种推不开的感觉，即便他这么弱小。
可能就是太小太脆弱了，他冷厉地一把推开会伤及性命。
这次，苏玄度在天师府住了很长时间，一直住到薄云意真的能正常吃饭了为止。
老天师跟他说：“云意这个孩子阴疾比林荣还严重很多，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治好。”
确实是这样，第二个月林荣已经差不多好了，薄云意还是那种看着走几步就要跌倒的样子，即便他能正常吃饭了，吃得不少，身体还是又瘦又小。
苏玄度吃饭时看着他这样子，有点愁得慌，捏着他的脸，“你可怎么办啊？”
那个月林荣的奶奶去世了，林荣没了奶奶后，就没有能照料他的亲人了，天师府决定收养他。
苏玄度说：“薄云意本来就是孤儿啊，你们收养林荣，也把他收养了吧。”
老天师应下了，“但是我们是替你收养的，你要是一直这样没个正型，以后就让他给你当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苏玄度：“……”
可算了吧，他可不指望那个比苏宁远还娇弱的男孩能给他送终，谁活得久都不一定。
天师府收养了两个孩子，没有什么正式身份，就和苏宁远一起学习吃饭，打算以后看看他们有没有天赋，能让府里的天师看上收他们为徒。
苏玄度不能一直待在天师府，他有很多事要外出去做，为防止上次那种事再发生，他跟男孩好好说了这件事。
“我要外出做事，不是扔下你不要了，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做完事立即回来看你。”
薄云意问他：“你要去做什么？”
他话很少，只有在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事上才会说话。
在知道他这性子后，他开口问，苏玄度也没骗他，“我去抓鬼。”
一百多年前，天师和鬼的大战以天师大胜结束，之后天师各处捕捉鬼怪，看似是斩尽杀绝，但不是说这个世上真的没有鬼了。
男孩松开他的袖子，说：“你去。”
在那三年，苏玄度找到了和薄云意的正确相处方式。他有事要外出时，薄云意就留在天师府，他忙完就回来看他，偶尔带他回老院子住一阵。
自由惯了的苏玄度也不觉得被束缚了，他不用时时带着他，这个孩子安静话少，一点都不麻烦。唯一不好的是，这孩子一直瘦瘦小小，养了这么久，不见健康的颜色。
不过，他生命力挺顽强的，那次连老天师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苏玄度回来两天他就好转了。
之后他经常生病，每次看着都跟要死了一样，每次都撑下来了。
他不爱说话，苏玄度还能经常逗逗他，让他说话，身体的问题，苏玄度是真没办法，他所擅长的毕竟不是医阴疾。
这样过了三年，薄云意终于长大一点，也能正常跟人交流了。
第三年的晚春，苏玄度受朋友邀请去外地，送薄云意去天师府，在一条小路上看到有人在卖小狗。
苏玄度立即被吸引了视线，走到狗窝旁看到一个非常小又非常可爱的小狗崽，他眼睛微亮，伸手要去摸那只小狗，小狗发出惊恐急促的叫声，笨拙又拼命地向一边爬。
苏玄度的手指悬停在小狗身后，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又不在意地收回了手，“这种小东西果然麻烦。”
苏玄度把薄云意送到天师府就离开了。
和以前一样，他外出一个月左右，回来住了一个月，又出去了。
深秋落叶之时，苏玄度从外面回来，第一时间去天师府看薄云意。
苏宁远跟他说，薄云意去老院了，天冷了，他提前回去生火。
苏玄度回老院子后，院子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安安静静的。
他向院子里走了几步，看到一只小狗向他走来，走到他脚边，一下下蹭着他的脚。
苏玄度愣了一下，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小柴犬有点熟悉，像是几个月前在路上看到的那个小狗崽。
他抬头看到男孩从树后面走出来，专注地看着他，眼睛里映着橘色灯光。
苏玄度又低头看向那只小狗。
他之后问苏宁远知道这只小狗吗，苏宁远摇头说不知道，苏玄度又问了更多，才知道几个月前，薄云意刚回天师府就跟苏宁远借了一点钱，非常急地跑出去了，很晚才回天师府。
这个小孩去把那只小狗崽买下来了，偷偷地养着。
每次从自己的饭中省下来食物，去给老院子的小狗吃，一点点把小狗养大。
苏玄度蹲下来了打量着这只小狗，薄云意怎么吃都不胖一点，这只吃他的饭的小狗倒是被养得胖乎乎的，甚是可爱。
苏玄度伸手要碰它，欢快摇尾巴的小狗看到他的手指靠近，僵住了。
他注意到了，眼睫半垂，刚要收回手，忽然被两只小狗爪抱住了。
苏玄度微愣地看着小狗。
这座老院很大，经常只住他一个人，偶尔有人会问他，为什么不养只宠物，苏玄度说的都是不喜欢怕麻烦。
其实，是这些小宠物怕他。
苏玄度小时候，这院子是有一只猫的，养了很久。后来有一次苏玄度去抱那只猫时，它忽然尖锐地叫了一声，逃跑了。
从那以后，它再也没回来过。
比较敏锐的动物都怕苏玄度那只手，那只除鬼的手上沾满了鬼阴冷的怨瘴。
苏玄度抬头看向薄云意。
男孩有点紧张地解释了这只小狗为什么不怕他。
小狗长大了，胆子就大了一点，而且每次薄云意喂它时，都会给它闻闻苏玄度的衣服或者玉佩等东西，这小狗就不再怕他了。
从那以后，老院子里就有了一只小狗。
苏玄度问薄云意给这只小狗取名字了吗，男孩背对着他弯腰抱小狗，声音低低的，“它叫望月。”
望月是唯一一只不怕苏玄度，还特别爱黏糊他的狗
它住进了这个院子，成了他们的宠物，一直陪他们到最后。
怨鬼第一次有一丝意识觉醒，是在林荣九岁时。
林荣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积攒了很多的怨气，他得以觉醒出一丝意识。
这时他才知道，他自我封印的两个孩子都被苏家，就是当年封印他的主力家族后代收养了。
怨鬼很开心，他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报当年的血仇。
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样顺利，就是有一点令他不安，他竟然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怨力核，也就是说封印异常稳固，没有在那个身体里吸收到一点怨念。
这么多年，他封印怨力核的那个孩子竟然没生出一点怨。
这样不行，那个孩子必须有足够多的怨念，他的怨力核封印才会解开，和他的鬼魂合二为一。
怨鬼又等待了一段时间，接下来的时间，林荣心中的怨越来越多，怨鬼觉醒的意识就越来越多，可是他还是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怨力核。
这怎么可能！人不可能没有怨！
怨鬼坐不住了，如果没有怨力核，他鬼魂完全觉醒后，确实还能积攒怨力，可封印在那孩子体内的可是他从战争时期就开始，积攒了一千年凝出的怨力核啊！
等他觉醒了更多意识，稍微能影响到林荣时，就开始利用林荣勾出薄云意心中的怨念。
一个人生出怨太容易，对不公偏心，对欺负仇恨，对羡慕嫉妒，哪怕有人对一个人没有以前好，这个人都可能产生怨念，有人甚至能每一天心中都有或多或少的怨念。
怨鬼的第一个尝试方向，是让薄云意觉得天师府对林荣比对他好。
这一点很好入手，林荣性格好会说话，天师府很多人都很喜欢他，反而是薄云意不爱话不合群，看起来跟天师府的感情很一般。
林荣跟他说：“今天苏宁远带我去香园楼吃饭了，那个地方可难定了，他定到立即就想到了我，说这种美食一定要我尝尝。”
林荣跟他说：“今天苏宁昌带我去参加天师交流会了，这场交流会只有出身名门，非常厉害的人才能参加，苏宁昌说一定要带我去参加。”
这种话林荣经常跟薄云意说，半年过去了，怨鬼还是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怨力核。
怎么会这样！怨鬼开始怀疑鬼生，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怨念对封印无效了？
可是林荣证明了是有效的啊。
怨鬼观察林荣是怎么产生怨念的，想好了第二个尝试方向。
那以后林荣时常对薄云意说：“我们这种他们在村子里捡来的野孩子，他们根本没当成家人，我听到苏宁晴暗地里吐槽嫌弃我们了。”
“老天师又带苏宁远去见那位了，每次见这种重量级人物，他都会想办法把我们支开，是觉得我们上不得台面吧？还是在防备着我们？”
“你看，又让我们干这种下人干的活，薄云意你怨他们吗？”
半年过去了，怨鬼还是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怨力核。
怨鬼茫然了，怎么有人一整年心里都没生出一点怨念？还在他的有意勾引下。
感情多淡漠的孩子才能做到？
怨鬼低迷了一段时间，不放弃地用各种方法试图勾出薄云意的怨念，全都失败了。
他接受了薄云意是一个感情极其淡漠的孩子，什么情绪都很浅很薄。
他只能等一个重大的能刺激到他的事情发生。
这个机会等了很久才等到。
薄云意十一岁的时候，身体还是很瘦弱，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经常身上会冒出青紫色。
老天师跟苏玄度说：“可能不只是因为阴疾。”
苏玄度坐在老天师面前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是怨鬼借助林荣的身体听到的，之后苏玄度立即走了，怨鬼见他的神色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非常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冒险分出一丝极微小的意识跟着他。
苏玄度回去时，薄云意正在睡午觉，他把手放在薄云意手腕上细细感受。
很久之后，他收回手沉默地看着薄云意。
怨鬼知道苏玄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从小学习除鬼的天师，他莫名也觉得这个苏玄度没那么简单，有点紧张，想看他此时的神色。
于是那丝意识又分出最小一点绕到前面，看到苏玄度的眼神被惊了一下。
苏玄度那眼神竟然很像是要杀了薄云意。
难道他发现什么了？
怨鬼的意识即将消灭时，让他兴奋不已的事发生了，薄云意就在这时候醒了，他睁开眼直直地看到苏玄度这种要杀人的眼神，睫毛直接颤了一下。
这下他心里一定会有怨了吧！
怨鬼立即操纵着林荣的身体行动了，他跟薄云意说：“薄云意，你听着，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听到了老天师和苏玄度说你身体有问题，苏玄度可能要杀了你，你最近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他一定感觉到了，怨鬼看到了他在看到苏玄度那杀人的眼神时的反应，他一定是感觉到了，才会下意识发颤。
可是，一周过去了，怨鬼还是完全不到他的怨力核。
怨鬼几乎绝望了，这样都没一点怨念，薄云意他是人吗？
他当年选这个孩子时，应该好好观察观察他的，这种天生淡漠很难有情绪的太鬼见愁了。
怨鬼陷入到深深的绝望中，又触底反弹，生出浓浓的怨愤，他就不信勾不出薄云意的一点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