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梁时候已是秋七月中旬。
史从云发现路上不只有随行的内殿直,东西班禁军,还有大批的南唐俘虏,大约一两千。
他不知道官家干嘛带这么多俘虏回来,难不成想要搞个献出俘仪式之类的壮大军民信心。
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
回大梁前还发生了件大事,六月的时候南唐反扑,韩令坤守不住扬州想撤军。
郭荣不满,于是急召在京城权任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的向训前往淮南,任命他为淮南节度使兼沿江招讨使,仍任宣徽使,命韩令坤为其副手。
之后他和向训在下蔡浮桥上见了一面,向训惋惜的道:“哈哈哈哈,你在正阳的威名,某在大梁就听到了,还想着来淮南与你一较高下,没想官家却想让你回大梁了。”
史从云心里正紧张害怕,也没闲情逸致和向训开玩笑,于是呵呵笑着应付过去了,笑得比哭的难看,向训也十分不解。
之后他准备酒宴,请来在寿州的高怀德和向训痛饮一番,倒是把心里的害怕不安等负面情绪发泄出去许多。
几天后南面就传消息,向训果然是个狠人,赵晁、白延赞等人受贿赂,劫掠百姓,向训到任立即处斩众多胡作非为的军官,大军才稳定下来。
不过赵晁向训也不敢动,即便他收手贿赂,到处烧杀抢掠,还私自杀了三千多南唐俘虏,但官家不以为意,他又是赵匡胤、赵弘殷的宗亲,向训不满也不敢动他。
史从云惴惴不安的回到了大梁,随行之后闾丘仲卿和二十四名亲兵。
队伍到大梁北面,在封丘门外迎驾的只有暂时监国的向训,其余官员三四十人,排场并不大。
史从云心想,这次皇后要是来了,他一定要在郭荣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就是看也不看一眼,结果皇后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来,没给他表现的机会。
之后官家直接回宫,随行的二十几员武被遣散各自回家,只有他是个特例,正准备走时有个宦官过来,小声对他道:“官家请节帅过去。”
在淮南的时候官家给他加了一个殿前副都指挥使。
那原本是老爹史彦超的位置,在殿前都点检,殿前副都点检,殿前都指挥使之下的四把手,在五把手赵匡胤之上,位列前十的高官。
是对他正阳大捷、破盛唐,收舒州的奖励。
这一仗打到现在,要说谁功劳最大,非他和赵匡胤莫属,两人各破南唐东西两路主力大军。
其余众将有不少胜仗,但都不是能决定战局的关键性大战。
而他的正阳大战,显然比赵匡胤的清流关大战又更有含金量一些,正阳那里南唐水陆并进,光是陆地上的兵力就有三万左右。
清流关也是主力,但据说只有两万余人。
官家对他这么封赏还是合理的,史从云心里后悔,早知道不看他媳妇,还当着人家的额面,私下里悄悄看几眼也不会有事,这种事都没法开口解释。
怀揣忐忑的心,史从云跟着宦官到了封丘门外的一处亭子见到了郭荣,监国的王朴也在旁边站着。
官家穿着紫红圆领便服,系一条玉饰腰带,头上戴着有两个电风扇叶片的官帽。
见他时史从云学乖了,行礼后把脑袋埋低些。
他刚才进来才发现王朴、魏仁浦等人在官家面前都会下意识把视线保持低一些。
个子高的魏仁浦面对官家时会刻意微低下头,他以前就没注意过这样的细节,前世的习惯让他吃了大亏。
现在他也学着向训的做派,把脑袋微微低下去。
听到官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史从云,你在淮南立下大功,今回京,朕特赐你玉带、锦袍,赏你金百两,银二百两,宝鞍一具,绢布二百匹。”
史从云听了有很讶,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即就单膝跪下谢恩:“谢官家赏赐!臣感激万分,永世不忘,愿竭尽全力为官家效死,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官家点点头,旁边的王朴听了有些尴尬,魏仁浦不自然的微微迈开脸,史从云脸皮脸皮厚,根本没觉得尴尬。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管别人怎么想,官家哪怕觉得浮夸,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魏仁浦在旁边哈哈笑道:“恭喜小节帅了。”
史从云听出他调笑的意思,哈哈一笑,想开句玩笑,可见郭荣在旁边,连忙闭嘴,装出一副正经模样。
众人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郭荣接着开口:“正阳那一战确实打得精彩,当时众人各有说法,战场上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等你细说,你现在说给朕听听,为什么想着那样打,是什么道理。”
“官家,那场全靠对面唐军大意不知战阵,后方没有留预备队,又把骑兵布置在前,堵塞大军退路。
想必是南唐主将骄傲大意,经年累月不知兵导致的。
当时臣一看就想到打发,先让我部骑兵引诱对方骑兵随后击溃,让其无法及时增援,随后将精锐全部布置在左翼,力求在短时间内以多打少,以强凌弱,快速击败敌人主力,他们战线过长,没有骑兵,没有预备队,中军和左翼都来不及支援右翼。
我我军中军和右翼只是虚招,为迷惑敌人,人数本来就少,要避免第一时间接敌,所以落后敌人主力,梯次落后前进,延缓接敌的时间。”
官家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小亭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只听到风声吹过,不远处城头旗帜作响。
最终是王朴先开的口,“这打发是节帅临时起意还是古籍兵书上的记载?”
“是临时起意,不瞒官家,其实某当时脑子很乱,随意一想就想出这么个打法来,让大家见笑了。”史从云“憨厚”笑道。
王朴下意识吸了口气,“噫”了一声,随后便不多说话,魏仁浦看向他,眼中眸光闪动,有别样神色。
郭荣微笑开口:“这份智计确实罕见,随机应变的本事是朕见过的诸多将领中最为出色的!”
“淮南这一道你劳苦功高,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朕都看在眼里,李重进也跟朕说过不少你深明大义的好话。
你回去休息两天,之后朕有大事要你去做。
朕对你有很多期许,也盼着你往后的表现,不过有一点要改,往后不可再像以往那么轻浮了。”
史从云心里惊讶,连忙又跪下谢恩。
郭荣不是要雪藏他,而是带他回来让他做大事?他越发不明白郭荣的意图了。
这种人心之间的迷雾,比战争迷雾之类的可更厉害多了,他想理解郭荣的想法很多时候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模模糊糊全靠猜。
但身为臣子,他必须去猜,去蒙。
郭荣这次没跟他打哑谜,直接道,“淮南这一趟朕越发明白,想要彻底击败伪唐,没有水军是不可行的。
我军攻占淮南诸州,却没有拿下沿淮河的寿州、濠州、泗州、楚州,这些地方在,大军在淮南立足就不稳,没法彻底占据淮南。
所以朕早在前线就下令给王朴在大梁汴水造船,又收聚众伪唐国水军俘虏,准备回到京城之后教我军如何水战,新训练一支水军。”
“王朴,大梁如今有战船多少艘?”郭荣问。
“回官家,老夫征发大梁工匠,已造成战船一百二十多艘,后续还在日夜赶工加急建造,预计今年之内能造战船三百艘以上。”王朴如实道,像是对着郭荣汇报,又像是说给他听的。
郭荣这才看向他,“朕所说的大事就是希望有一员大将,替朕训练率领这支新水军!”
史从云惊讶了,他没想到郭荣会把这种事交给他,训练率领周国水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原本朕想让赵匡胤随驾回京,代替朕训练率领水军,不过思来想去你似乎更适合,朕也放心。”郭荣说着起身,往前一步。
他个子太高,不过很有悟性,没人提醒就连忙单膝跪下,好让郭荣能居高临下的拍到他的肩膀。
郭荣轻拍两下他的肩膀,声音从头顶传来,“朕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你,你能让朕放心么?”
要是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感激涕零,激动得要鞍前马后,在所不辞了。
史从云只是表面上装出如此,嘴上连火好话,心里却是有些懵的,一时间难以揣测郭荣此举的动机,也不明白郭荣的心思。
他演技不错,郭荣安满意点头:“这是件大事,若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说出来给朕听听。”
史从云心思一动,下意识就想到司超,司超十分熟悉水军,他曾经负责防御过渤海沿线,对水军水战很熟悉,于是当时就道:“官家,光州巡检司超曾经在渤海率领过水军,对水战十分熟悉,臣请官家把司超从淮南调回大梁,协助训练水军。
有熟手在,训练出来的水军才能能征善战,为官家开疆拓土,荡平四海。”
官家听了点点头,“好,朕可以把司超调回来协助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史从云正想摇头,脑子里却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这样直接更皇帝要人的机会,这辈子说不定都碰不到几回,如果错过了岂不可惜!
于是他深吸口气,按照脑子里的记忆,努力转动脑子组织语言:“官家,某在听所过一个人,原本是宣义、保义、静难三镇节度使折从阮手下从属将领,如今是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手下从事官,名叫李处耘,有些本事,臣想要他来帮忙。”
他尽量说得仔细,怕找错了人,其实他根本没见过李处耘,也没听到过消息,跟别说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身居什么位置,全是靠着他对历史的认识推测的。
说完连小心观察官家反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前看了皇后一眼就差点闹出大事,如今他这么肆无忌惮要人,会不会引起皇帝猜忌?
不过郭荣的反应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生气也没有猜忌之类的表现,只是皱眉些茫然。
随即回头问身边的魏仁浦道:“有这么个人物么?朕怎么没听说过。”
魏仁浦也皱眉,仔细想了好一会才回答:“好像有,老臣依稀记得好像当时折从阮上表说是个不错的人,希望朝廷给他安排个差事。
恰好当时李继勋镇河阳,枢密院便让人去李继勋手下为从事官了。”
“是个能做事的人么?”
魏仁浦摇摇头,“官家,这老臣也不清楚,毕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朝廷也是给折从阮的人面,所以”
“朕知道了。”郭荣打断他,“既然史从云想要人,又不是什么紧要人物,那枢密院发道书过去,把他调回大梁就成。”
说着看向他,也没有再让他开口的意思:“人朕给你找了,船王朴自会与你交接,银饷物资自有三司给你准备,人你自己去招募,切莫让朕失望。”
史从云连单膝跪下,“臣定不敢辜负圣恩。”
“好,你退下吧,舟车劳顿,回去休息几日,之后枢密院会知会你。”
史从云心里高兴的退回去,心里想着李处耘什么时候来他手下听用,又会不会是同一个李处耘
待史从云出了亭子远去,魏仁浦才开口道:“管家真要把这样的大事交给他么,史从云却有本事,又事有见识的年轻人不假,可老夫觉得还是太年轻,十六的年纪应该再历练几年。”
王朴也颇为认同:“血气未定,容易冲动,美色难戒,做事不够稳妥是难以避免的。当初在蜀国能打是能打,种种问题已经暴露出来了,像用官家驿站给美妾送七夕情书之类的荒唐事。”
郭荣看了他们两一眼,笑道,“你们的担心自然有道理,朕也想到了,史从云有本事,但太过轻浮,心浮躁不定。
原本朕是打算让赵匡胤随驾回京,来训练水军的,临时又换成了史从云。
他们两人都有本事,淮南两场最大额胜仗就是这两个年轻人打的,但相比起来,赵匡胤更加沉稳忠诚,史从云不安分。
所以让赵匡胤留在淮南,史从云随朕回京,让他在朕眼皮底下做事,朕才放心。”
王朴、魏仁浦听了连连点头,感慨道:“官家知人善任,真有古之明君风范,这样安排两人再好不过!”
郭荣一笑,没再多说,心里肯定是对自己的安排满意且自得的。
满意的不只是郭荣,还有史从云,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本以为死定了,这下居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
首先是可以借着训练水军的名义向官家要人,这点对别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他有先知的能力啊!他知道那些人名留青史,知道那些人有本事,有能力,能趁着这个机会,都把他们要过来!
即便以后大家有调度,不在一处共事,有这份情意在,这些人肯定会站在他这边!
王仲、邵季不不说,就如董遵诲,往后哪怕他高升别处,不在控鹤军,若真发生什么大事,肯定也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边。
其次就是培养自己的嫡系部队!
虽说周国皇帝已经下意识的开始让带兵和练兵的将领分离,经常把节度使到处调动,可为保持军队战斗力,依旧无法做得彻底。
最简单的,他手下的控鹤军左厢,如果离开他的率领,战斗力肯定会大打折扣,因为将士们在他率领之下连战连胜,他在军中的威望威信已经建立起来了。
控鹤军左厢已经可以算他的嫡系部队,他的号令绝对比别人的号令管用,这样的部队越多他越感觉安全。
人人都知道赵匡胤黄袍加身,岂不是老赵也是学郭荣的义父郭威的黄旗加身,也就是当朝开国皇帝,那还只是几年前的事。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天子宁有种?兵强马壮者为之!忠诚的嫡系部队越多越安全。
如今官家又让他去训练组建周朝水军,如果他做得好,岂不是又有一支嫡系部队?
听官家的意思,这原本该是老赵的活,结果阴差阳错,居然被他截胡了!
想到这,史从云激动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他惴惴不安的回大梁,心里全是烦恼,半点兴致没有,回大梁也不快乐。
如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兽性大发!
一入封丘门就打马急急往开封府对面的史府奔去,准备和家里的赵侍剑大战三百回合,存了那么久的弹药库,再不挥霍都要过期了。
同时经历这次心惊胆战的经历,他越发觉得这样的世道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讨好官家身上,不能幼稚的以为围着官家转就能万事大吉。
要尽快想办法把符家的老六娶过来,这样有老爹在身后,又有符家在,官家即便不高兴也不会轻易动他,再往后多培养一些嫡系部队,和军中有本事的将领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