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七天的夜晚,在男孩回卧室后,境白夜一如往常飘在庭院里。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游魂状态。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碰得到他,他只能和系统说话,冷眼旁观着周围的一切,别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对他只是一场更身临其境的电影。
今天男孩没有挨揍,他父亲从下午开始就在喝酒,没有空去管他,所以他一直等到七点多、天彻底黑了后,才被带了回去。
这一天,他依然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
男孩没有生气,只是一脸失落,他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手铐,委屈巴巴地低着头,去拉姐姐的手。
看他的表情,境白夜确定明天他依然会在那里等待,同时也确定,他要等的人不会过来。
这是儿童独有的——天真的执着。
有些事情就算是稍微大一点的少年都能一眼就辨别真伪,但孩子做不到。
大人一个善意的谎言,一个不经意的玩笑,一个嫌孩子麻烦磨人、为哄他们而说又转头就忘记的承诺……都会让他们信以为真。
境白夜过去的罪行大多是放火、投毒、爆破、盗窃、杀人等等,从没进行过诈骗。他不喜欢说谎,也不擅长说谎,他很少做出承诺,却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他叹了口气,骗孩子也太过分了吧?
对一个长期遭受家暴的男孩,许下要拯救他们的诺言,让他心怀希望地守在原地,然后一去不复返。
给予希望后逐渐打碎,比起从一开始就不给他希望,更为恶劣。
……等到这个孩子希望彻底破碎、陷入绝望的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呢?
境白夜注视着漆黑夜空上的点点繁星,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了种沉甸甸的不安感。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就算是当时被指出是杀害小泉真昼的凶手,他第一反应也是“作案痕迹怎么可能没清理干净?是谁找出的?”,心里更多是惊讶,而不是为即将到来的处刑感到不安惊恐。
【今天是观察的最后一天,你做出决定了吗?】
听到系统的询问,境白夜正要开口,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玻璃破碎声。
他猛地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是他的本能反应——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了,在前一世、他父亲喝醉酒撒酒疯时,把酒瓶摔碎就是这样的声响。
紧接着,他听到了女孩惊恐的叫喊——
“跑!白夜,快跑啊!!!”
又是一阵重物摔倒的声响,似乎是有人被绊倒了,然后通往庭院的玻璃门打开,男孩跳了出来。
他的左手死死捂着眼睛,有血从他指缝间流出。他的表情不痛苦,更多的是恐惧,他神态惊惶地往外跑去。
【这是……】
没等境白夜穿墙回屋去看男孩姐姐如何,就感到一股强大的拉力,把他用力扯向男孩离开的方向。
一旦观察开始,他只能在男孩十米范围内行动。随着男孩听姐姐的话跑远,他无法留在原地,必须跟着他。
境白夜整个人……整个魂起飞了,他就像新手手中的风筝一样,摇摇晃晃升到半空中,漂浮不定地被拉扯在那个男孩身后。
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对男孩伸出援手,他只能独自一人向前冲去。
系统没有为这突发事件感到惊讶,它重复刚才的问题:【宿主,你做出决定了吗?】
境白夜低头看了看男孩,回头看了眼背后的房屋,那个女孩没有跑出来。
他在这里,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但那栋屋子散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或许是作为一个手染无数鲜血和罪恶的罪犯的直觉,哪怕没有亲眼目睹,他依然可以猜到那里会发生什么。
那个女孩会死,区别只是怎么死。
【就他吧。】
境白夜转过头,用那双完整的眼睛,重新俯视着那个或许会丢掉一只眼睛的男孩。
【但等到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你再去找他沟通,可以吗?】境白夜用温和而冷漠的语气商量,【至少,让他去亲手送他姐姐最后一程。】
【……好。】系统答应了。
境白夜落回到地面上,看到男孩跑到门口上挂着【黑羽】名牌的某户人家门口。
门前停着车,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在迎接一个牵着更小孩子的女人,男孩的脚步声吸引到了他们。他们一起朝那里看去,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睛,放开自己的孩子,蹲下来接住了扑过来的男孩。
“妈妈,他在流血!!”更小孩子指着男孩流血的左眼。
女人当机立断,将更小的孩子一把塞到管家手里,自己抱起男孩上车,留下一句“照顾一下快斗”后匆忙驾车离开。
境白夜再次被迫起飞了。他的灵魂被拽在空中快速移动,他开始回忆男孩求助的这家人。
由于很尊重他人隐私,没有得到许可的境白夜从没踏入过男孩的卧室,在他翻日记或相册时也会下意识避开。他只能从男孩过去和姐姐的对话里,找出符合身份的人。
境白夜记得男孩提起过快斗,说他最近去看父亲在外地的魔术巡演,所以这一周他才没见过对方。
朋友啊……境白夜露出了这几天里的第一个笑容。
他不理解亲情、爱情或其他更复杂的感情,可他知道朋友是什么——友情是他唯一有过体验的情感,那是佩子和冬彦教给他的。
女人用足以被交警追杀的速度飙车来到医院,为男孩办理了所有手续,境白夜靠近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的名字是黑羽千影。是男孩说过的,会喂他点心和果汁的好心阿姨。
她看着他被医生紧急推入手术室,缓了好一会儿后,去安全通道里和别人打电话。
过了很久手术才结束,在医生出来通知黑羽千影的同时,系统不带感情的中性声音响起——
【七天观察期结束。在我和他沟通、定下契约前,你可以自由活动。】
“这个男孩的情况很糟糕,他的左眼被玻璃片刺伤,这只眼睛可能会彻底失明……”
【……我知道了。】
境白夜轻声说道,也不知道在回答谁。
……
男孩住院了,左眼处缠上了绷带。境白夜没有离开医院,仿佛还有距离限制一样待在他的身边。
在他住院期间,黑羽千影和黑羽快斗每天会来。
黑羽千影为他准备适合伤者吃的东西,和医生沟通询问他的情况。
黑羽快斗只有五岁,作为一个幼稚园小朋友,他做不了太多事情。他趴在床边,用父亲交给他的最简单的魔术,变花给男孩看。
“你看,是红玫瑰!”
“满天星,我妈妈说它的花语是天真无邪,很适合你……”
“你喜欢铃兰花吗?”
“这是蔷薇,是不是很漂亮?”
“如果你不喜欢花,我给你变一个仙人掌出来?仙人掌很好养的。”
黑羽快斗絮絮叨叨着,不知不觉中,男孩的病床上堆满了花。
听男孩不回话,黑羽快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戳了戳一言不发的男孩。
“我可以每天变花给你看,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你眼睛不好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哭了,以后我会陪你玩的。”
男孩抬手摸了摸黑羽快斗的脑袋,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然后他问道:“我姐姐呢?”
在男孩住院以后,没有一个家人来探望,医疗费是黑羽家垫付的,从他父母到姐姐,没一个人过来。
境白夜抬头看向门口,刚才去接电话的黑羽千影站在虚掩的门前,她听到了两个小孩的对话,握着门把的手颤了一下,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她站了一会儿,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才勉强把那扇门推开了。
她的身边跟着几个警察打扮的人。
【……】
境白夜意识到了什么。
黑羽千影深吸几口气,快步走到男孩面前,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境白夜站在床的另一边,看到她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水光。
“白夜,有人来找你了。”她稍侧过身体,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是你……崇拜的警察叔叔哦。”
男孩唯一完好的眼睛刷地就亮了!
他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向那几个警察,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愣了一下,然后失落地低下头。
境白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难怪会拿着手铐,当时跟他做出约定的是个警察?他听到警察来了,以为是那个和他约定的人回来了。
可惜并不是,他们不是来救他,甚至相反,他们过来是为了……
明白这点的境白夜低头看着男孩,只见他虽然有点失望,依然礼貌小声地问道:“他们是来救我和姐姐的吗?”
其中一个警察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男孩,着重打量了他的长相。
“长得很像,估计是了……”境白夜听到这个警察嘀咕一句。
“他现在能出院吗?”另一个警察询问黑羽千影,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们需要他去确认那具尸体的身份。”
他没有刻意压低音量,男孩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他的话。
“………………?”
男孩仰着脸,整个人傻掉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表情呆呆的,转向已经说不出话来的黑羽千影,然而就是她的反应,确认了他心中最可怕的猜想。
境白夜没有理会在场的其他人又说了什么,他的目光从警察移到男孩唯一完好的右眼上。
他眼里的光芒,快要熄灭了。
……
警察拉着男孩,用门隔绝了作为无关人员的黑羽千影,把他独自带入停尸间。
或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许是因为恐惧,男孩浑身颤抖着。拉着他的警察就像在拿一个没有生命和任何感情的证物,站在某张床旁边的警察看到他们到来,掀开了面前掩盖着什么东西的白布。
“让他来认一下,等身份确认就能结案了。”
警察把布扔到一边,叹了口气:“现在的小孩子总爱往水边跑,这样的儿童意外落水案已经好几起了。”
境白夜首先靠近了那具尸体,一眼就确认了她的身份,以及她的死因。
露出的胳膊上满是被殴打后的淤青,脚掌扭曲到正常人体不可能达到的程度,两条腿应该全断了,这不是致命伤,真正要她命的,是脖子上那明显的掐痕,她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这样都算是意外,那过去努力清理痕迹、依然被抓出来处刑的他,是不是太冤了?
还是说这个世界的人因为环境太和平安全,对这方面不怎么敏锐?
境白夜开始思考两个世界的差异,被系统看中的男孩站在原地,迟迟不肯上前。
从他的反应里,境白夜知道他一定认出来了,只是出乎他意料的,这个之前为些小事就会啪嗒啪嗒落泪哭半天的小哭包,竟然没有立刻流眼泪。
……可能刺激太大,他一时间都哭不出来。
“那是不是你姐姐境白羽?”警察拍了拍他的脑袋询问道。
男孩站在原地,死咬住嘴唇。
“不要任性妨碍我们工作。”见他不配合,警察皱起眉头,抬起手看了眼手表,“还有半个小时下班……”
“不,我不要……那不是我姐姐!!!”
男孩大喊道,喊得几乎破了音,他想往后退,想去拧开门把逃跑,却被旁边那个警察一把拎起来。
“对小孩子要温柔一点。”尸体边的警察忍不住劝道。
他又补充一句:“可能是距离太远了,他看不到。你把他抱近一点,让他好好看看。”
【……】
境白夜穿过停尸间的门来到走廊上,陪同而来的黑羽千影还在那里,她拉着身边警察,神情非常激动。
“这个女孩是被她父亲杀死的!他们两个孩子,一直活在父亲的暴力里,我过去报过警,你们有出警记录吧?去查一下吧,只要去查一下——你们就能知道那两个畜生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或者去问那个孩子啊,他的话是最有效的证词!!”
“女士,请你冷静一点。这个案子我们警察会处理,请无关人士不要干涉办案。”
那个警察有些粗暴地拉下她的手,“我们找过境先生,他腿骨折住院,他太太一直在照顾他,他们说了这孩子很爱说谎,或许会污蔑他们害死了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姑娘,这次就是他推倒酒瓶害他摔倒的。”
【……】
门内与门外都是闹剧,境白夜觉得自己就像买错了票、被迫看了场糟糕电影的倒霉蛋。
【……宿主,你确定要和这个男孩签下契约吗?】系统干巴巴地问。
境白夜转身看着停尸间,也不知警察是如何让男孩“好好看看”姐姐的尸体,里面终于传出了他的哭声。
男孩以前哭,大多是出于委屈,委屈父母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委屈父亲为什么要践踏他的宝物、委屈那个跟他做出约定的人为什么没有回来……
只有这一次,是撕心裂肺的、近乎绝望的痛苦。
境白夜飘回了停尸间,用一种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低头注视着这个和他同名的男孩。
由于他左眼受伤未痊愈,激烈的情绪波动以及动作让他伤口迸裂,流下的一边是泪,另一边是血。
曾经为宝物和约定而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一点光亮。
……
几天后,脸上仍然缠着绷带的男孩被黑羽千影送回家。
“你不要紧吗?”她低头小声问道。
“他还在住院,无法打我了。”男孩摇了摇头,“我听说盗一叔叔要回来了,你回去吧……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千影阿姨。”
他独自一人回到家,没有理会为他开门后匆匆抱着保温瓶离开的母亲,去了二楼的卧室。
境白夜犹豫片刻,轻声说了句“抱歉”后,第一次进入男孩的卧室。
准确地说是两人的卧室,男孩姐姐过去也住在里面——靠右的那张单人床上,还放着没有收起的女孩衣裙,上面有几个老旧的布娃娃,东倒西歪地靠在墙上。
看到姐姐的遗物,男孩嘴巴一瘪,差点又要哭出来,最后生生忍住了。
他走向桌边,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表情先是一呆,然后目光骤然变凶,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愤怒,以及深深的憎恶。
境白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初见面时,男孩去翻垃圾堆都要找回来的宝物,那副玩具手铐。
男孩一把抓起玩具手铐,走到门口的垃圾桶边,用他能用出的最大力气,把自己曾经的宝物恶狠狠地掼在了里面。
随着他这突然的动作,好像有什么水珠从他脸上落下。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