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寒上手折腾控制室的时候,时渊就在旁边乱逛。
他想着，碎石中可能会生出一株草或者一朵花来，他可以摘了送给陆听寒。但是他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不远处有个主题餐厅,标志是海盗旗帜的骷髅头。它一半的墙都塌了，时渊迈步进去，看到几张灰尘有三四厘米厚的桌椅。
餐厅的主题色是黑与红。
桌椅暗红，前台是黑色的，斑斑驳驳。高处菜单还有些字能辨认,时渊看到了“海盗船儿童套餐”,“BBQ小猪排”,“酷爽柠檬水”和“沙滩炸薯条”。
他没听过这些名字,努力想象——
“啪！”
头顶一声脆响,他吓得尾巴炸开。
暗淡的灯光落下,餐厅顶上仅剩的两盏灯亮了起来,电流声滋滋作响。
时渊抱住尾巴安慰它，往窗外看了眼，陆听寒还在控制室内,大概是他开启了什么电源。
【尊敬的顾客，您好！】
又传来一声电子音。
时渊猛回头。
电力回来了,有一台小机器人没坏，竟然从后厨开来了前台。它圆墩墩的，外壳烂了大半，暴露出狰狞的电线。
机器人的面部是屏幕，露出了一个电子笑脸,看向时渊说：【尊敬的顾客,您好,请问您需要来点什么？】
时渊有些惊喜：“你好呀。我想试试你们的海盗船儿童套餐。”
【好的，请问还需要一点别的吗？】
“不需要了，谢谢你。”
机器人转身，回到了后厨。
后厨的墙也塌了，时渊看见它在废墟里走来走去，拿着一个烂餐盘，按照程序，在已经不存在的餐柜前停留，抓取虚无的食物，放在餐盘里。
最后它端着个空餐盘回来，放在柜台上：【您的儿童套餐好了】
时渊说：“这什么都没有呀。”
机器人：【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请您支付158元，谢谢】
时渊：？？
时薪2块钱的时渊不知道，这是末世前的价格。
他也不知道游乐园的餐厅大多宰人，价格高到离谱。
机器人再次开口：【请您支付158元，谢谢】
时渊说：“我不能给一个空盘子付那么多钱啊，我真的很穷，我还要养家的。”
机器人脸上的表情转了转：【已检测到顾客拒绝付款，执行驱逐，执行驱逐！审判！火烧！极刑！战争！！】
它直勾勾朝时渊开来了。
时渊：？！
他刚要逃出餐厅，却见机器人站住了。电子笑脸再次出现，它说：【已收到付款，谢谢，祝您用餐愉快！】
它回到前台，站定不动了。头顶的全息投影仪闪烁，白裙子女孩坐在前台上，晃荡着双足：“你好啊，时渊。”
“爱丽丝！”时渊有些惊喜，“你怎么能来这里？”
“你忘了吗，有电有网的地方就会有我。”爱丽丝眨了眨绿色的眼眸，“你们刚把片区的电源打开了，我就来啦。”
时渊问：“是你帮我付款了？”
“唔，也不算吧，我没有真的给它钱。”爱丽丝说，“数据这种东西嘛，只要不违背机器人三定律，我随便就能造假。”她打量周围，“我的资料库里有这家餐厅的信息，在末世之前，它多次被评为‘风阳城最坑人餐厅’、‘十大服务恶劣餐厅’和‘谁吃谁傻逼总榜前20名’，爆出过机器人服务员暴打客户的丑闻，三任老板都带着小姨子跑路了。”
时渊：“噢……”
他心有余悸。
“不过它的柠檬水和薯条味道不错。”爱丽丝感慨，“可惜吃不到了。”
灯光闪烁了一下，时渊忽然想起电力的事，问爱丽丝：“对了，你知道怎么启动旋转木马么？”
“旋转木马的电力已经恢复了，可以正常游玩，你的小伙伴还在试验设备呢。”爱丽丝狡黠一笑，“时渊，你是来约会的对不对？”
“是呀。”
爱丽丝说：“风阳游乐园最出名的就是过山车‘高山之蛇’和烟花。闭园前一个小时，游客们会聚集在中央广场看园区的烟花。那可是约会圣地，好多情侣过来打卡。”
时渊：“哇！那现在还可以放烟花吗？”
“不可以，早就不可以了。”爱丽丝回答。
“真的没办法了吗？”时渊问，“我很想让他也看看烟花。”
爱丽丝转了转眼睛：“我想想哈……如果放虚拟烟花，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在旋转木马旁边有两个大屏幕可以用，你只要帮我接通电源，你们就有一场烟花可以看了——就看你愿不愿意去找电源，那还挺麻烦。”
“还是要去的。”时渊回头看了眼，陆听寒还在控制室里，“他带我去看过很多东西，我想……送给他一场烟花。”
“那好，你跟我来。”爱丽丝从前台跳下来，朝餐厅后门走去，拍了拍那个小机器人，“其他地方没有全息投影，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跟着它走，它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时渊点头。
爱丽丝看着他，眼中数据跳动，却又有了些……别的东西。
它鲜活又汹涌。
爱丽丝说：“要是我们能看到真的烟花就好了。我好喜欢烟花。”
于是，时渊想起了爱丽丝的坠落。
她依旧活在末世前的最后一天，活在绚烂的夏日烟火中。
一出餐厅，爱丽丝就消失了。而小机器人得了她的命令，领着时渊在废墟艰难行走，到了不远处烂墙后，对着一堆碎石说：【电源在后面，埋得不是很深】
时渊手上没铲子，那些废料又容易划伤手。好在他有一条有力的尾巴，鳞片不怕划伤，一层层拨开石块和瓦砾。
灰尘阵阵，惹人流泪咳嗽。他额前出了层薄汗，爬上爬下，还不小心摔倒了，小腿磕在钢筋上，一阵钻心的疼，好不容易才终到一个小小的黄色电源盒。
电源盒被压到变形，他上手用力掰。
“哐！”一声，整个电源盖都飞出去了。
机器人说：【请您将黄色电线取下，并将红色电线接在3号口】
时渊照做了。
【请您拨下左侧第3个、第5个和第11个按钮】
时渊照做，结果电路不行，他们又要尝试其他办法。
就这样折腾了20分钟，他们才找到合适的接口，确保两个大屏幕能亮起来。
【恭喜您，电路已经接通，您可以回去了】机器人这么说，【请您支付本次服务费：3500元】
时渊：？
时渊嗖地一下跑掉了。
也是凑巧，他刚回到控制室旁，陆听寒就出来了。
他问：“去哪里玩了那么久？”
“我就在附近逛，去了主题餐厅。”时渊一见到他就不禁弯起眼睛笑，“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什么惊喜？”
“保密。你会知道的。”
陆听寒挑眉，没再追问，又说：“来这边坐着。”
他们进了控制室。
控制面板亮起来了，椅子刚被清理干净。时渊坐上去，陆听寒单膝跪在他面前，掏出湿巾来，垂眸，仔细把他手指间的灰擦掉。
“怎么疯成这样。”陆听寒说，“连脸上都有。”
——陆听寒的手好看，干任何事都是优雅的，不论是戴上白手套、签署文件、扣下扳机，还是一点点耐心擦拭过时渊的指尖。
等泥尘没了，他微微皱眉：“还划了口子。”
时渊左手的食指和手背上，有两道被碎石划出的小血痕。
这都是时渊折腾电源惹上的。
时渊说：“嗯……我去刨了一会碎石堆。这伤不疼的，我刚刚都没发现。幸好你带纸巾出来了。”
“平时是不带的。”陆听寒检查划痕，确定不再流血了，又拿了张新的湿巾，抹掉时渊脸上的黑痕，“就想着你可能会疯跑。”
用掉了好几张湿巾，陆听寒又得到了一只干干净净的时渊。
然后，他在时渊的监督下，把脏湿巾丢进了废弃的垃圾桶里。
“好了，”陆听寒说，“现在我们只要坐上旋转木马，然后等风来——你可以挑一匹喜欢的马。”
时渊去到旋转木马上。
一匹匹木马昂首挺胸，头戴彩色长羽，马鞍有着不同花纹。黑马白马枣红马藏青马，甚至还有两头驴子，时渊看得眼花缭乱，转了一圈下来，见到陆听寒安安稳稳坐在了南瓜车里。
陆听寒问：“挑好了吗？”
“还没有，太难决定了。等风来了我再上马吧。”时渊也坐上南瓜车，和陆听寒凑在一起，“我还挺喜欢南瓜车。”
陆听寒问：“南瓜车有什么故事？”
时渊：“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讲给我听听。”
陆听寒一看就不懂童话。
时渊难得给陆听寒科普，说：“有个叫《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灰姑娘不受继母和姐姐的喜欢，仙女把南瓜变成了马车，把老鼠变成了骏马，让她去参加晚宴。她一出席，王子就被她迷住了，邀请她跳舞。但是仙女有个条件：灰姑娘必须在午夜12点前回来。”
陆听寒：“不然呢？”
“不然她的裙子和南瓜车和马都会变回原样。”时渊接着说，“快到12点的时候灰姑娘跑掉了，只留下了一只水晶鞋。王子派人，要找到能穿上这鞋子的女孩。灰姑娘的两个姐姐想嫁给王子，为了水晶鞋把自己的脚后跟给削掉了。但是最后，王子还是找到了灰姑娘，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
陆听寒说：“她为什么要躲着王子？如果王子知道真相就不爱她了，那无非是见色起意，他们也没必要在一起。要我说，她不该从晚宴上逃跑。”
这问题把时渊问倒了。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猜，可能是她的一切都是骗来的吧。她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从来不存在，所以不想让喜欢的人看到。”
——讲完这话，他自己愣怔了几秒钟。
时渊从不善于掩盖情绪。
陆听寒默不作声。
但陆听寒终归没说什么。
他伸手搂过时渊，好让他靠在怀里，指着不远处指向5点的大时钟讲：“……现在离12点很远，晚宴都没开始，灰姑娘还不用担心自己变回去。而且你不是说了吗，他们有个很好的结局。”
“是哦！我很喜欢那个结局。”时渊马上高兴起来，“我们坐的这个南瓜车也很好看！”他东张西望的，“什么时候风会来呢？”
“看天气预报，今晚的风不会小。”陆听寒说，“我们等就可以了。”
他们在南瓜车上等着。
每有一阵风起来，时渊就问陆听寒：“这个风够大吗？”
“还不够。”陆听寒回答。
隔了一会儿，时渊又问：“那这次的呢？”
“也不够。”陆听寒揉了揉他的脑袋。
时渊：“呼噜呼噜呼噜。”
他们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七八点。
时渊枕着陆听寒的肩睡着了。
他是被陆听寒轻轻推醒的。
热闹的音乐响起，他一睁眼，就是全世界的流光溢彩。
——旋转木马动起来了。
一阵大风掠过北城区，带动巨大的风车。叶片转动，电流顺着线路穿过废墟，一路欢快地奔向乐园。于是彩灯闪耀，一匹匹骏马头颅高昂，伴随音乐奔腾。
时渊：“哇！”
他刚哇完，世界黑了下去，什么东西都不动了。
时渊：？
陆听寒咳嗽了两声：“风停了。”
他们在黑暗中等了十几分钟，晚风姗姗来迟。
这回它不再停下，吹亮了五彩斑斓。
陆听寒扶着时渊上了一匹白马。白马奔驰，上下起伏，时渊有点紧张，紧紧抓住了马背上的立杆。
“放轻松。”陆听寒说，“摔不下来的。”
“万一真的摔了呢？”时渊还是紧抓着杆子，“我本来就不太聪明，可不能再摔了。”
陆听寒笑了：“我会接住你的。”
有了陆听寒的承诺，时渊放心多了。
木马一圈圈旋转。他看到整个片区都亮起来了，海盗船的骷髅头闪着蓝光，观光小火车的车头灯也亮了一盏，餐厅霓虹灯坏了半边，不断闪烁，滋滋作响，多彩的光芒勾勒出游乐园标志。他借着光亮，看到过山车的剪影，无人摩天轮缓缓旋转。
目光放远，死去的北城区碎光点点，他们是最明亮的一处。
“真好看啊。”时渊说。
陆听寒：“嗯。”他的眼眸同样明亮，“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天，时渊不知道自己玩了多少轮旋转木马。欢快曲子放了一首又一首，黑马白马枣红马，载着他往前跑。他还和陆听寒坐了南瓜车，说起其他公主的童话故事。
到了最后，风势慢慢减弱。
时渊说：“对了，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
陆听寒：“什么？”
时渊看向旁边的两个立式大屏幕，它们足有十几米高，围绕这个小广场。他知道，爱丽丝肯定能看到他，明白他的意思。
果真如此。
三秒钟之后——
屏幕亮起，烟火陆离斑驳，炸开了艳色的花。
它们实在太亮了，一朵朵升腾一朵朵绽放，绀蓝明黄榴红，明明无声却仿佛一场盛宴。70年岁月弹指一挥，在这个夜晚，游乐园活过来了。成了黑色剪影的马匹继续奔跑，每踏一步，世界绚丽。
“……”陆听寒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是我的惊喜！”时渊的尾巴尖摇曳，“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
陆听寒：“你是怎么……”
“这是个秘密。”时渊说。
他从马背下来，陆听寒接住了他。
“我喜欢这个惊喜。”陆听寒低声说，“真的很漂亮。”
他微微低头——
他们在无声的漫天烟火中拥吻。
风停了。
光芒散去，游乐园的幻梦沉没在黑暗中，等待下一次风起。
两人上了车，回家的路很长，时渊靠着陆听寒睡着了。
时钟指向12点。
午夜已到，南瓜车和漂亮裙子该消失了。
陆听寒侧头，看着时渊柔软的黑发和漂亮侧脸。
他心想，这不也没变吗，还好端端地在他怀里呢。
至少在今晚，童话圆满。
……
半个月后，战况紧急。
时渊接到通知，说心理咨询热线要暂停了。
“为什么呢？”他问林叶然，“我每天还有很多电话要接啊。”
林叶然说：“人手不够了，实在没空在乎心理健康。反正你能继续在福利中心工作，也不算失业。”
“你要去哪里呢？”
“我？”林叶然愣了一下，“我可能回数据中心吧，我本来就是从那来的。”
时渊知道林叶然之前是高材生，还是数据中心的研究员，铁城沦陷后，他辞职跑来了4号高塔。
“好吧。”他说，“林先生，希望你工作愉快。”
咨询中心关闭的最后一天，整个办公室就剩时渊了。他要上最后半个夜班，从傍晚开始接电话，等到晚上2点钟下班，他熄了灯走人。
然而，时渊都走到电车车站了，想起自己好像没锁门。
其实锁不锁门真的没区别了，可他还是回去了。办公室空荡荡，一片死寂，未来也不会再有谈话声。他埋头锁门，突然听到电话铃声响起了。
“叮铃铃——”
它就这样响着，回荡在走廊。
此时下班了，时渊没义务再接电话。而且，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要不是他忘记锁门，要不是他多此一举地折返，就永远没人听到这一通电话了啊。
铃声依旧响着。
时渊就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要接这一通电话。
不论电话对面是谁，他必须接。
他打开门锁，冲过去，在电话挂断的最后一秒接起来：“您好，这里是心理咨询热线，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
沉默。
有很轻的呼吸声。
时渊：“您好？”
依旧是沉默。
对方像是根本没想到，这通电话会被接通。
时渊：“您好，请问您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吗？我愿意倾听的。”
这回，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响动。
林叶然低哑道：“我想要……讲一个无聊的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