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2年前、末世开始之前,宇航中心灯火通明,只要再过上十几年护卫舰就能远航,带领人们飞向星海。
这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了。“远眺”已成定局,联盟再也触碰不到星空。
而探测器的观测结果,给了研究中心新思路:深渊极有可能自宇宙而来,以一种无法想象的方式蔓延。
“真的很奇特。”关教授说,“它们和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存在。就像二维生物无法理解我们,看不懂我们怎么在‘高度’上穿行,我们也理解不了深渊,想象不出它们为何能在宇宙旅行——深渊究竟是什么?是现象,是生物,还是更高级的存在?”
“恐怕定义不了。”陆听寒这么讲,“它们的感染方式和感染生物的畸变规律,我们从未掌握过。”
“……也是啊。”关教授摘下老花镜,用外袍擦了擦,“纵观历史,只有‘适者生存’这一句话是永恒的真理。我们自诩是最优秀的物种,建立城市,影响环境,有许多生物被自然淘汰,也有许多因我们而消失。现在,没法适应环境的是我们。”
“我……”他的双手垂下,倚着办公台,“我研究了大半辈子的感染,想来不会有结果了。”
“研究上的事情我不懂,”陆听寒说,“但现在不是故事的结局,至少我们都活着。”
关教授沉默着。
他把老花镜戴上,突然问:“苏上将还会掌权多久?”
陆听寒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在会议室的光下,他的金色肩章耀眼,仿佛利剑的辉芒。
关教授:“你不懂研究,我不懂指挥,可我也看得出你远胜于他了。你们两位被誉为联盟的坚盾与利刃,可是现在,坚盾太老旧太温吞了,我们只需要利刃,能够破除死局的利刃。”
他深吸一口气:“换作以前,我绝不支持权力集中在一人手上,现在我们没得选。‘回声’和‘远眺’都失败了,没有一点点的希望。不论研究还是指挥,我们的每一步必须是最优解,我们退无可退了。陆上将,你能不能告诉我,苏上将那边……是个什么意思呢?”
陆听寒回答:“无可奉告。”
关教授揉了揉眉骨,轻叹口气:“那我先告辞了。陆上将,你也早些休息。”
会议室的灯关了,研究中心只亮着零星的灯光。
陆听寒走出研究中心。他打开了手机,上头有几条未读的私人消息。
一小时前。
长尾巴呼噜怪:【你怎么还没回来呀】
长尾巴呼噜怪:【你是不是又去指挥了】
长尾巴呼噜怪:【我要睡觉啦】
隔了半小时,又是一条消息。
【我真的要睡了,这回不骗你】
【晚安!】
陆听寒回复道:【今晚不回来了,晚安】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在副官与守卫的陪同下走向夜幕深处。
……
除了内部人员,没人知道“远眺”的结果。
时渊照常去上班,周围人没有异常。电话不断,有人一心求死有人渴望救赎,小朋友见到他还是欢天喜地,一个个往他身上扑。
双旋座17b太远,15光年的距离,足够他们继续做梦。
意外的是,就连知情人都没表现出不同。
林叶然曾在数据中心工作,与曾经的同僚常有联系,肯定知道“远眺”。他照常喷人,照常发放购房5元优惠券,照常把时渊评作“优秀员工”。
而邬正青竟然也没特别的反应。
他仿佛忘记了“远眺”,时渊依旧被他拉着听宇宙的科普。
有一天下班,时渊挣脱小朋友海洋,被王妤叫住了。
王妤问:“对了,邬先生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时渊回答,“他每天都在按时吃药,然后去阁楼看星星。”
“那太好了。”王妤露出笑容来,“自从你来了,他再也不乱跑乱走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他之前总想找宇航中心,想去铁城去岳临城,我们一个不留神他就自己跑出去了,还要派人守着他。还好,他很喜欢你。”
时渊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邬正青是在电梯口。笑眯眯的老头和他搭话,然后,很快被工作人员拽回去了。
时渊继续和邬正青在阁楼、在狭窄的天窗前,用望远镜眺望星空。
邬正青想让他看到一次流星。
可惜,流星迟迟不来。
九月的一天,邬正青叫住了时渊。
“时渊,”他神神秘秘地说,“我有个计划需要你的帮助。”
时渊:“是什么呢?”
“一个很伟大的计划。”邬正青的目光炯炯,“你能保密吗?”
时渊说:“当然可以呀。”
邬正青把他带到工作台前。
星球模型还在桌上,行星围绕着巨大的恒星。
火箭和飞船的设计图没了,它们被塞进了登山包里,满满当当的一大包。除此之外,工具箱、刀具、地图、指南针和压缩食物也都被打包好了。
“您要出去旅行吗?”时渊问。
“是的,我要想办法出城,要去宇航中心。”邬正青指了指图纸,“这些宝贝整天和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挤在阁楼,实在太寒酸了。它们值得待在该在的地方。”
时渊说:“但是,宇航中心都不在了啊。”
“总比这里好。”邬正青说,“这个天窗太小了,看不到我喜欢的东西,所以这座城市太无趣了。”
时渊还想说什么,被邬正青打断了。邬正青看着他:“这些图纸都有扫描件,但是原稿是最珍贵的,我一定要带走。时渊,你就说愿不愿意帮我忙吧,一句话的事情。”
“您要我做什么呢?”时渊问。
“帮我离开福利中心,把我带到城墙下。”邬正青咳嗽了两声,“然后,我自有办法出城。”
时渊犹豫了:“邬先生,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这么做……”
“你有没有试过非常想得到一个东西?”邬正青反问他,“不论付出什么都要找到它。宇航中心对我来讲,就是这样的存在。”
时渊蓦地想到陆听寒。
他那么害怕人类,还是为了陆听寒来到城市中。而邬正青要往荒原去,和他是一样的。
邬正青看向他,苍老的眼底已然浑浊,问:“所以你帮不帮我?我五天之内就要走。”
“好。”时渊说,“我帮你。”
——邬正青的计划实际很简单。
第一步,时渊帮他吸引住门口工作人员的注意力,他趁机跑出去。
第二步,4号高塔的门卫系统登记了他的身份信息,他一旦偷偷离开高塔,就会通知到福利中心,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的逃跑都失败了。为此,他要弄来一个轮椅。
“为什么是轮椅?”时渊困惑地弯起尾巴。
“因为我老了,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跑不动。看你这小身板估计也不太行。”邬正青解释说,“我看咱们这的轮椅不错,又大又宽敞。我带着行李坐上去,你就可以推着我逃跑了——放心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会惊动巡逻队,我们只要躲开高塔的守卫就好。整件事情不会太难。”
轮椅的事情很好解决。
邬正青向福利中心申请,说自己腿脚不好,两天后,时渊就推回了一辆轮椅。
那轮椅果然不错,那么大一个登山包,都能塞进座位下的储物层。据邬正青说,轮椅是福利中心最福利的东西了。
9月7号,到了实施计划之日。
时渊和福利中心门口的工作人员搭话,借口问他们工资的事——两位人员连连摇头,都说他时薪2块钱太少了。
邬正青趁这当口,带着登山包,滚着轮椅出了大门,顺利地下了电梯。
时渊又去一楼找他,推着他的轮椅出了大门,到了街上。
“快跑,跑起来!”邬正青低声喊道,“他们肯定通知福利中心了!”
时渊回头,看到高塔门口的守卫摁住耳麦,是15楼的工作人员在通知他们。守卫开始左顾右盼,视线落在他们两人身上,顿时凝住。
“快跑啊!”邬正青喊。
时渊推着轮椅跑了起来!
街上没什么人,轮椅压过不平的地面,嘎达嘎达作响。几人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高喊“站住!”“别跑了!”时渊跑得从没那么快过,听邬正青的指挥,在街巷七拐八拐。
“停下!”邬正青低喊,“就在这里停下,不要出声。”
时渊在这个角落停下来,微微喘着气。
附近有几声脚步向前跑去了,其中有个人停了下来,在离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狐疑地看来看去。
他们两人大气都不肯出。
漫长的三分钟过去,脚步声再次响起。
那人往前走了。
等到那人彻底走远,时渊和邬正青松了口气。两人的鬓角都汗湿了,一个是跑的,一个是紧张的,他们对视一眼,都是笑了起来。
“怎么样!”邬正青笑道,“我就说,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这么走!”
“您懂的真多啊。”时渊也笑,“一下子就逃出来了。”
“没有你我做不到。”邬正青说,“你刚刚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太精彩了!”
两人又是笑起来。在清风中,邬正青越笑越大声,笑到浑身都在抖。在这个城市小小的角落,上演了一场简单粗暴、但是成功的逃亡。住在高塔顶端的老人逃走了,带着一包宇宙的梦。
“好啦——”邬正青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我们赶快走吧,趁着天还没黑。”
于是,时渊推着行李往城墙去。
路途不远,半小时后,他们离城墙的岗站只有一个路口了。
邬正青撑着轮椅扶手,艰难地站起身,又在时渊的帮助下背上登山包。
时渊问:“您怎么出城呢?”
“放心,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人脉的。”邬正青拍拍他的肩,“总有办法。你早点回去吧,别人问起这件事,你说不知道不清楚就好,只要咬死这一点,没人能怪到你头上。”
时渊答应下来。
邬正青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从登山包外侧的格子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个给你,当做离别礼物。”
“谢谢。”时渊接过,“邬先生,再见。”
邬正青挥手:“再见。希望有一天,你能和爱的人一起看到流星。”
背包太重,他蹒跚着走向城墙下。
时渊不知道,邬正青到底出城了没有。
但是他再也没见过邬正青,他推测,他已如愿踏上了荒原。
福利中心走廊尽头的房间空了,那些精致的海报、行星模型,最后都归给了时渊。
“你都拿走吧。”王妤有些疲惫道,“反正邬先生最喜欢你了。”
又有一个异变者要打针了,她匆匆赶去。
没有人追问是谁帮着邬正青逃出去了。
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时渊拿了个大号纸箱子,把邬正青的东西都装走了,包括他留在阁楼的天文望远镜。
回家的电车上,他打开邬正青送他的小本子。
里头有一张宇航中心全体人员的合照,还有简笔画的火箭、空间站和流星,是8岁的邬正青画的。再之后的每一页都是他裁剪下的宇宙照片,从千姿百态的行星到扭曲神秘的黑洞,精挑细选,五彩斑斓,美到了极致。
到家之后,时渊把望远镜放在客厅,对着窗外。
他不太会调节角度和焦距,只能勉强看到最大的几颗行星与卫星。
他在找流星,和邬正青的飞船。夜空茫茫,他还没看到过它们。
又过了两天,陆听寒晚上得空,突然问时渊要不要再跳一次舞。
时渊自从铁城回来,就邀请过陆听寒跳舞。他本以为陆听寒不感兴趣,没想到陆听寒会一点交谊舞。
等伤势稍好,陆听寒就开始教他跳舞。
教学过程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两人在室内光着脚跳,时渊的每一步都精准落在了陆听寒的脚背上。
陆听寒说:“时渊,你是故意的吧?”
“真的没有,我用我的尾巴发誓。”时渊保证,然后又一脚踩上去了。
两人别别扭扭地跳了几轮,半点称不上优雅,时渊还差点摔倒,被陆听寒一整只提溜起来,在地上放平稳了。
后面陆听寒忙起来了,此事就暂时搁浅。时渊没想到,时隔两个月陆听寒又提起跳舞了。
他的尾巴尖开始欢快摇曳了:“当然好啊。”
陆听寒提醒他:“别穿鞋,拖鞋也不行。”
——陆上将非常有先见之明。
他一手搂着时渊,一手牵着他的手,伴着音乐翩翩起舞,每一个节拍都要被时渊踩一脚。
时渊说:“我尽力了!你觉得我进步了吗?”
大概因为手下就是一段柔软的腰肢,陆听寒很给面子地不予置评。
第三首舞曲开始,是华尔兹。
“时渊,”在慢速的弦乐中,他凑在时渊的耳边说,“我和你说过,我并没有那么坚定。”
时渊说:“是啊,你都不敢让我穿鞋。”
陆听寒:“……我不是讲这个。”又是一次回旋和摆荡,他看着时渊说,“你也知道了,在‘重锤’落下之前,我甚至不敢和你道别。”
时渊不明白,陆听寒怎么突然重提这事。
他说:“没关系呀,我没生你的气。你都答应我之后不会这样了。”
“嗯。”陆听寒说,“我还想说的是,有时候人会活在假象中,只要那当头一刀还没落下,就能继续做梦。就像是那些还相信着‘远眺’的人,不知道结果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仍有希望。”
时渊的尾巴弯出了一个问号。
他又连踩了陆听寒两脚。
“我也是这样的。”陆听寒低头看他,“时渊,我也是这样的。”
时渊越发困惑:“我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
“没关系,你不用懂。”
一首曲子终了,他们刚好停在墙边。时渊背抵着墙,被陆听寒圈在怀中,然后被亲了个迷迷糊糊。
他觉得陆听寒有点不一样,炽热、压抑、浓烈,这些复杂情绪在灰蓝色眼里燃烧。陆听寒再次俯身,从时渊的耳畔一直吻到了脖颈。
时渊不自觉打起颤来,在脖颈又一次被吻上时,他有些受不了了,伸手去碰陆听寒的手腕,想挣脱出身,却反被陆听寒紧握住了手,十指相扣,避无可避。
“陆、陆听寒……”他的嗓音都在抖。
陆听寒看着他,两人呼吸交融在一起,他低哑道:“……可以吗?”
时渊还在轻轻打颤。
陆听寒亲了亲他的唇角,又问:“可以吗?”
“……嗯,可以的。”时渊小声答道,“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我是——我是为你而来的。”
从荒原到城市,第一次明白什么何为勇气何为爱。陆听寒是他的人世间。
他勾住陆听寒的脖子,深吻上去,一夜缱绻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