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铁城

这次的特殊感染生物名为“岩蛇”。

它的污染数值不高,但主要和蛇群在地底活动,给城市防守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最关键的是,人们无法去地下避难所,只能留在地表,关紧门窗。大量军队被部署在街头,建立临时哨岗,严阵以待。飞行器成队飞向城外,进行地毯式轰炸,有时爆炸声彻夜不休,似有蛇类痛苦的嘶嘶声传来。

又一次作战结束,陆听寒摘下指挥用光脑,乌黑的鬓角微微汗湿。

他回到办公室,桌上有半杯咖啡。他走得匆忙,那杯咖啡只喝了一半,现在早凉了,香气都少了四五分。他倚着办公桌轻晃杯子,慢慢喝着。

桌上放了几沓厚重的文件,陆听寒想起什么,侧身,从最角落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

那是他画的速写。

画面上的少年头生恶魔角,右眼尾有鳞片,眼睛乌黑如深渊,是弯起眼睛笑的模样。

“……”陆听寒无声地笑了一下。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他把速写放回去,说:“进来。”

苏恩齐推门进来:“我以为你去休息了。”

陆听寒举了举杯子:“想起还有半杯咖啡没喝,就回来了。”

现在的咖啡早就停产了,也只有他这种级别的才能喝到,算奢侈品。

苏恩齐哈哈笑了两声:“我年轻的时候也咖啡上瘾,每天都得来一杯,不喝就打不起精神。你不够了就来找我拿,我还存了不少好货,黑咖啡白咖啡都有,保管你喝到满意。”他走了两步,坐在沙发上,“不过,你又要去前线了?”

陆听寒:“嗯。”

他得近距离接触怪物,才能更准确地知道它们的所思所想。

“‘岩蛇’和其他特殊感染生物都不同,你也知道,我们很难打击地下,前线太危险了。”苏恩齐说,“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不建议你去。”

陆听寒却说:“我要去的。”

“……”苏恩齐轻叹了口气,“你还是老样子。我不说什么了,你多加小心,别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天才,我们都只是血肉之躯罢了,会疼会流血。”

陆听寒应了一声。

屋内陷入沉默,苏恩齐双手交握,拇指轻轻摩挲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许久后,他缓缓开口:“‘回声’失败了。”

陆听寒:“嗯。在我看来这是可以预料的结果。我们最后一次与帝国有联系,是在帝国首都沦陷之前,再之后,我们再没有听闻过一点消息。末世已70余年了,我们本就不该寄希望于还有其他幸存者。”

苏恩齐问:“你从不相信‘回声’计划能成功?”

“不相信。”陆听寒淡淡说,“如果它能成功,我会感到高兴的。”

苏恩齐抬起眼皮,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那‘远眺’呢,你觉得会成功吗?”

陆听寒:“很难,但不是没有机会。”

苏恩齐笑了:“我真高兴没听到你回答‘绝无可能’。你这么讲了,那就是还有希望。”他拍了拍久站后酸疼的膝盖,“可惜我这种老东西上不了太空咯——想我年轻时能蹦能跳能熬夜,负重跑完20公里,第二天生龙活虎,喝完咖啡想睡照样能睡着。不论什么时候,人类最大的敌人都是时间。”

陆听寒垂眸,杯中的咖啡轻轻晃动。

苏恩齐继续说:“人越上年纪,就觉得时间过得越快,什么都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和陆准上校在一起,站在他身边,只有这么高,问我能不能教你怎么打仗。”他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笑意更深,眼尾折出皱纹,“谁能想到呢,以后你是整个联盟的中流砥柱,我连跑都快跑不动了。”

他扭过头轻咳两声,咳嗽声很浑浊:“我很高兴看到你长大了,可是,如果我们能回到过去就好了。那时我们还有无数座城市,天空海洋陆地,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任何事情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又笑道:“要是0号深渊的时间能分给我就好了,我还能回到最精力充沛的时刻,回到最繁荣的时代。”

陆听寒又喝了一口咖啡。

冷了的咖啡似乎有点发酸,混杂苦涩,在舌尖绽放。他说:“没有如果,我们回不去了。”

“……也是。”苏恩齐说,“回不去,也不会再有‘回声’。”

时候不早了,他扶着沙发扶手,费劲地起身,临到门口前又突然站住,回头道:“但我依旧希望,有些事情从没发生过。”

陆听寒沉默着。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走私抑制剂的蒋华池,本该被一纸命令带去主城,却被陆听寒强扣在了风阳,等待审判。5年前,被他沉入河中的一具尸体和1000针抑制剂,已经水落石出。

谁包庇了蒋华池?

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这办公室内的两人心知肚明。

师生一场,并肩作战多年,任何遮掩都是自欺欺人。

办公室的灯只开了一盏,光芒笼罩住陆听寒,他笔挺的身躯宛如一把不肯归鞘的剑。

而苏恩齐站在门口的阴影中,皮肤苍老,脊背略微佝偻,缓缓说:“即使不能回到过去,或许,也有一些小错误可以释怀。你觉得呢?”

陆听寒把杯子放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那是别人,不是我。”

明暗对照,切割出两个世界,宛如鸿沟。

苏恩齐并不意外,笑说:“陆上将,在前线一定小心,我等你的捷报。”

他带上门,走了。

……

荒原上起了大雾,浓郁不化,时渊看不清方向,觉得自己应该是接近铁城了。

他没有多大信心。

——上次他凭感觉出城,迷路了个一塌糊涂,从城东迷路到了城西,白白淋了一场冷雨。

他正纠结怎么办,突然看见,雾气深处亮起点点蓝光。

那是舞蹈的、海洋般的水母。

它们依旧游荡在荒原,飘浮在铁城附近,不肯离去。

往水母的方向走肯定没问题,时渊朝着那边去了。

很快,大地轻颤,巨大的白鹿出现了。它大半身浸在雾气中,鹿角怪异,每踏一步,浓郁的白雾就从周身涌出。

高林外的鹿。

陆听寒曾在城墙上久久凝望,等待它的到来。

时渊猜想,他们是有什么联系的。他昂起头问林鹿:“你好,请问你认识陆听寒吗?”

林鹿当然不会回答。

它缓慢踱步,静默地走向远处,身形彻底被雾气遮蔽了。

时渊跟着水母继续走。

也不知多久之后,偶然有几堵残垣断壁,脚下开始出现碎石与瓦砾,时渊还踢到了半个烂掉的士兵头盔,它沾满了湿土。

再之后——

他见到了城墙。

黑色的藤蔓爬满了墙面,把金属拧到变形,若是靠近,能看见藤蔓在呼吸般起伏。整座城墙千疮百孔,不用费心思找入口,稍微往前走几步,时渊就从一道巨大的缺口中,爬进了城内。

第二个难题出现了。

今天的雾气太大了,他只勉强看得清附近废弃的建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通讯塔。

变成黑雾会方便很多,但可能干扰联盟军对污染数值的探查,影响作战。

时渊正犹豫着,高处的雾气却亮起一团光。

那并非水母温柔的光,它要明亮很多,是暖色调的。

如平地惊雷般,一阵枪声猛地爆发,雾气中不知名的怪物尖叫!紧接着,几只死掉的、足有半人大小的飞虫噗噗落在时渊的脚边,黑血从弹孔中涌出。

时渊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人类!

大虫子越来越多了,围绕灯光飞行,搅动雾气。时渊犹豫了两秒,冲上前去,站在灯光底下高举起尾巴,鳞片开合、摩擦——

响尾渊!

响尾渊的声音响彻雾气,给虫子们带来了极大的威慑,再加上枪声不断,几波飞虫被打了个对穿……

不一会儿,飞虫群便撤退了,消失在雾中。

周遭安静下来。

时渊不能与其他人碰面,否则他无法解释,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为什么不被怪物攻击。

他刚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听见“吱呀!”一声,面前建筑的门被猛地推开,身形高大的男人提枪向他冲来!

时渊:!!

他吓到一激灵,差点变成黑雾逃跑,男人却低声喊:“你太棒了!”

时渊:?

“你太棒了!”男人浑身缠满了机枪子弹,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发出那么有趣的声音!爱德华也想要!”

他的眼底有大量血丝,眼珠子快速转动,飘忽不定,像进了亢奋状态。但他不像有攻击的意思。

时渊犹豫着回答:“我是用尾巴发出声音的,就像这样——”

他示范了一次他的鳞片是如何摩擦的。

“太有意思了!”男人压着嗓子惊呼,“太有意思了!你是住在哪条街上的?是过来玩的么?”

铁城早已沦陷,男人不但留在这里,遇到手无寸铁的、一看就是有问题的时渊,竟然还能问出这种话。

没等时渊想好怎么回答,男人已经一把拽住了他:“来来来,快跟爱德华来!爱德华要带你去他的家!”

时渊:?

他莫名其妙被男人硬拽进了建筑内,怎么拒绝怎么挣扎都没用,活像是被人贩子拐卖了的一只小怪物。

这里曾是哨兵的瞭望塔,楼梯回旋而上,很狭窄,适合布置防御措施。而它显然被改造过了,男人掏出了自制遥控器,摁了几下,沿路的铁墙、铁丝网和激光机关都收起来了。

时渊犹豫着问:“你的名字是叫……爱德华吗?”

男人兴奋道:“爱德华说是的!”

时渊确信,这个人类很不对劲。

他们一路向上,去到塔顶。

爱德华推开塔顶的小门,“啪”一声开了灯:“这里是爱德华的家!爱德华一直住在这里!”

小小的一间屋子里,堆满了枪械、子弹、防弹衣,长/枪短炮被丢了一地,随处可见不同的军刀,活像个军火仓库,找不到地方落脚。角落的工作台则满是螺丝与电线,扳手与剪刀,几个酷似炸/弹的东西,就明晃晃摆在桌面上。

任何一个人看到这一幕,都会相信,屋主是个极端的暴力狂、无药可救的恐怖分/子。

要说这屋里,有什么和平一点的东西——

大概是工作台隔壁的小餐桌。

餐桌旁摆了三张椅子。

一张椅子是空的,另外两张椅子上,坐着纸皮箱裁剪出的人形。

它们的皮肤是硬纸皮,骨骼是细铁架,套着完全不合身的破烂衣服。一个戴着鸡窝般的金色假发,它面部的纸板上,水笔画出了简笔画五官,胸前挂了个纸牌写着“乔安娜”;一个顶着栗色爆炸头,有着孩子的矮个头,同样是简笔画五官,两道竖线、一道弧线勾勒了它的笑脸,胸前纸牌写着“迈克”。

这一眼看去,叫人毛骨悚然。

爱德华坐上空椅子,指了指自己:“爱德华。”

他指着高个子纸皮人:“这个是乔安娜,她很少和客人打招呼。”

他指着矮个子:“这个是迈克,和他妈妈一样,也不喜欢和人打招呼。”

餐桌上有几个碗,脏兮兮的,不知道装过什么。爱德华拿起一把叉子,叮叮敲了两下碗,高呼:“这就是爱德华一家人啦!我们永远在一起!”

碗筷叮叮当当碰撞,纸皮人露着诡异的笑。

时渊说:“好吧,你们好呀。”

乔安娜:“……”

迈克:“……”

迈克的脑袋往下一垂,掉在了桌面。

时渊有点不高兴了:“你们真的很没礼貌。”

他给它们起名叫破衣和烂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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