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前,拾穗城南城门防线。
邴思云站在城墙上,一名战士向他敬礼:“邴中尉,弹药支援到了。”
邴思云:“好我知道了。”
战士们严阵以待,防御炮台也全部升起,头顶的飞行器呼啸而过。
邴思云很久没休息,眼底都熬红了,来不及刮的胡茬青青点点。自那次I级警告之后,监视者们的报告中深渊的感染数值整体往高走,明明不是繁殖季,怪物却极度躁动。
高峰期的初期,战况不会有明显变化。
可就像是钝刀子割肉,一切无可挽回地走向下坡。
该怎么办呢?城市还能撑多久?
他们能和之前一样,等到低谷期的重临吗?
这个几乎是软弱的想法刚冒头,就被他压下去了。
邴思云转身,想要吩咐副官新增两支巡逻小队,刚要开口,却发现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是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只有浓郁到了极致的黑。
……这是什么?他茫然地想。
我是……死了吗?
蜂鸣声将他拉回现实:腰间的感染探测仪在尖叫,邴思云从没听过那么高频的警告声,若他能看见污染数值,会发现它已达到了最巅峰,最终因无法显示成了一串乱码。
他不自觉地颤抖。
邴思云久经沙场,去过最危险的前哨站也做过五六年的荒原救援,从戎二十余年,他自认见过太多怪物,可从没有一刻这么惊惧过。
这片黑暗是无声的,他却听见了诡异的响动。
该怎么形容呢?
像是深海的回音,异星的噪声,新鲜泥土下、爬出坟墓的骷髅张嘴发出的无声叹息;像是投身黑洞,又像久久凝望着深渊,混乱不堪,冰冷地爬上他的脊柱,要让人永坠疯狂。
万物湮灭时,大概就是这种声音吧。
然而,在湮灭的尽头……
他似是看到了灯塔般的光。
几秒钟后,黑暗消退了。
邴思云浑身被汗打湿,猛地回头。
一阵黑雾消失在荒原的尽头,快到几乎是个错觉。他的手还在抖,上报指挥中心,五分钟之后通讯终端接到通知:【已确认为0号深渊的感染波长,请立即回复】
……
今天荒原的天空是玫红色的。
变异花群有着艳丽色泽,有三四人高,往外喷吐孢子与毒气。然而在一阵黑雾接近它们时,它们迅速蜷起身子,花瓣脱水、根茎萎缩,缩回了地底,几乎像是逃跑。
不单是它们,黑雾所经过的地方,几只变异狼夹起尾巴呜咽着往后退去,巨鸟惊飞,长满嘴巴的歪脖子树也紧闭着嘴,假装自己是一棵普通的树。
黑雾一路向前,停在了一片杂乱的小树林前。
随后,它凝聚在一起,缓缓勾勒出了人形——
少年头生恶魔角,眼尾有黑鳞,配上沿路的诡谲,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无害且漂亮的容貌下藏着世间最危险的事物。
而此时此刻,地狱使者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时渊站在树林前,满脸茫然。
他觉得他迷路了。
战况激烈,到处都是怪物的声音。他本以为自己能顺利找到主战场,偷偷杀死一头怪物,却没想到他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他往远处看。
极远的天边挂着一座倒悬的小冰山。明明是上千吨的重量,偏偏轻盈得像云朵,风一吹就飘出去数十公里。
特殊感染生物“浮川”。
大群的信天翁展翅,每一只身上都挂着寒冰,密密麻麻地、风暴一般围绕着“浮川”。虽不如“号角”那般声势浩大,当“浮川”发出诡异的清鸣声时,雪花纷纷落下,融化了金属,腐朽了皮肉。它是这次II级警告的罪魁祸首。
随后,武装直升机与飞行器像是蜂群起飞,迎着暴雪,直冲苍穹。
——时渊直觉般知道,那是陆听寒在指挥。
陆听寒身边肯定全是军官领袖,想不到他的小恶魔已偷偷跑出了城,与怪物同行。
人类归人类,怪物是怪物,双方回到了最初,各得其所。
时渊收回目光,又看向面前的森林。
这片森林有大量怪物,但时渊不想杀死它们,出于私心,他只想找进攻人类的。
他正犹豫着要去哪里,突然看见树林潮湿的泥土上有几道深深的车痕,绕过坚石,碾向深处。
在陆听寒数个月的耳濡目染下,时渊虽不具备多少军事知识,但也用他贫瘠的常识判断出,车痕很新鲜,人类车队应该刚刚经过。
可惜知识不能通过摸头传播。
哪怕他和陆听寒头挨着头睡在一起过,知识也没有渗透压,不会由浓度高的地方流向浓度低的。不然时渊会意识到,这是联盟的第三先锋小队,负责城外的工作。
车队的动静大,在这种地形行驶缓慢,很可能会被躁动的怪物袭击。
——实际上,时渊已经听到怪物们的窃窃私语了。
天空中,“浮川”的第一波攻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败退。
远处的世界暂时安静下来。
时渊犹豫几秒,跟上那车痕。
他的判断没有错,车队就在两百米开外,而且遇到了麻烦。
车队正前往支援南哨站,全副武装,带有大量的军用物资。理论上他们应在视野开阔的荒原行车,但这片矮树林分外狭长,若要绕行,车队会走不少冤枉路,指挥中心权衡利弊后,命令他们迅速穿过树林——如果顺利,他们能在8分钟内通行。
然而,就是这8分钟里出事了。
有一辆军车爆胎了。
军用轮胎与普通轮胎不同,用了复合材料、添加了骨架和内部支撑体,强度极高,耐用耐艹,内衬层的胶质物更提供了自封能力,被数发子弹击中也能正常行驶,足以应付95%以上的怪物攻击。
凡事都有例外,一根从地下探出的尖刺扎穿了它。
它自下而上贯穿车身,连带着被扎穿的,还有副驾驶的战士。
来不及惊恐、来不及哀悼,同车的人迅速向其他车辆转移。而那根尖刺也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似乎等待下一次的进攻。
时渊找到他们时,一辆军车停在失事车辆旁,和它门对着门,好让那辆车内的战士们上车。
“哒哒哒哒哒——!”
一阵扫射声,吓得时渊尾巴尖一蜷。
那是军车上的机炮,树林看似空旷,子弹打在周围却射中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几棵矮树中弹了,绿色的树液喷溅出来,活像人类被打中了大动脉,它们痛苦地扭曲身形,树枝向前伸去却被喷火器点燃;石头也被击中了,碎成数块,而那些小石块又慢慢滚动着,聚拢在一起,重构出一块更大的石头。
扫射一秒都不曾停下,绝对的火力压制才能保证怪物无法靠近。
时渊躲在极远处,趴伏下来,确保流弹不会击中他。在他面前是爬满青苔的树根,和两个变异蘑菇。
蘑菇长了眼睛和鱼鳞,和他大眼瞪小眼。
枪声里,时渊小声说:“你们好呀。”
蘑菇:“……”
时渊说:“不要怕,在这里他们打不中你们的。”
蘑菇:“……”
和其他怪物一样它们拒绝和时渊沟通,奈何没长脚跑不掉,只能闭上眼睛,权当看不见时渊。
时渊还是很小声:“你们真的好没礼貌。”
他给它们起名叫“臭鱼”和“烂虾”,并觉得它们远没有破铜烂铁可爱。
一分钟后,最后一名战士爬到车门旁,他的右手紧捏住一把手/枪,准备跨向对面的车辆。就在他伸出脚的那一刻,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他本能举枪对着地面扣下扳机!
重型手/枪的威力巨大,子弹溅起泥土击中了怪物!
藏在土中的怪物吃痛,狂扭身躯,大地一通翻江倒海。趁这间隙战士关死了车门,无数子弹向此处倾泻,一片混乱中那怪物现出了真身,那是一条银色的鱼,没有眼睛,通体亮闪闪好似钻石雕刻而出,背鳍却是致命的刺状。刚才,正是它的背鳍突然伸长刺穿了车辆。
银鱼又是一个扎猛子,窜回泥土中。都说如鱼得水,它却在土中灵活到不可思议,仿佛融化其中,然而车队的机炮火力极强,一旦咬死了猎物就不会停下,子弹如暴雨,将足下五米地硬生生削低了一层,就见银鱼一动不动地躺着,鱼鳞被打得七零八落,流出透明的血。
它死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车队不敢停留,驶向树林的尽头,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时渊小心翼翼地从暗处走出。
被扎穿的军车停在原地,满载物资,引擎还有热度。但再过几天,或者是几小时后,它就会被感染的藤蔓和青苔爬满,然后被几只小型感染生物当做巢穴,而那具副驾驶的尸体不知会变异,还是成为哪只怪物的美餐。
时渊走近,本想看一看银鱼——
“咳咳!咳咳咳咳!”车内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
……那个人没死!!
时渊跑过去,奋力拉开烂了一半的车门,看见战士的嘴角吐出鲜血,他的手脚都在痉挛,却向前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时渊急切问。
战士没回答,不住摇头,轻微地扭动身躯,挣扎着,好像是极其不愿待在车内。时渊扛住他一边的胳膊,艰难地把他带了出来,让他靠车身坐着。
战士的右脖颈上有一层绒毛,如同蜘蛛或飞蛾身上的,仔细看去,他半睁的眼睛中,瞳孔是由无数小眼组成的复眼结构。
这是一位异变者战士,曾被昆虫感染过。
异变给他带来了超越人类的生命力,不然换谁都是当场死亡。
但是他的血在汩汩涌出。
时渊又上了车,在车上翻箱倒柜,扔开了几杆枪、拨开了几块结实的军用口粮,最终在座位底下找到了抑制剂和医疗箱。
箱子里是一堆从没见过的东西,时渊不会用,只能搬着它回到战士面前,挑出绷带,试图缠住伤口。
——他不知道,这伤势是绝不可能救回来了。这人即使被战友发现,也会因安乐死法案被处死。
时渊埋头按压伤口,血还是在流,停都停不下来。
他努力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脑袋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时渊抬头,看见黑洞洞的枪口。
战士的双目无神,他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却在回光返照时恢复了一点意识,拿枪指住时渊。
枪是致命的,一发子弹,足够击穿整个头颅。
时渊不知道自己要是头上挨了一枪,会不会死掉,却顾不上纠结太多:“啊你醒着呀!”他几分惊喜,又说,“别担心,我不是敌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医疗箱要怎么用?”
战士举着枪,手上力气又重了几分:时渊读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想让自己再有任何动作。
时渊又说:“我是来帮你的呀。”
也不知多久后战士缓缓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你不是人类。”
时渊一愣。
人类的所有研究都证明了怪物不可能有高等心智,更不可能变成人类。他自城外而来,有人怀疑他的来历,有人怀疑他的过去,但从没有人怀疑过他是怪物。
也许是临死前,这人的神智混乱了。
血还在流,时渊被溅了满手猩红,不敢多犹豫,决定再撒一次谎:“怎么可能,你看我还在跟你讲话呢。你告诉我这些怎么用,我可以救你的。”
“不,不对,你绝对不是人类。”战士微偏过脑袋,无神的双目像紧盯着他,要在他脸上烙出一个洞,下一秒讲出的话让时渊如坠冰窟,他轻声说,“……陆上将知道这件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