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和陆听寒并肩走在麦田里,风中是热烘烘的草木香。
时渊说:“我从来没见过麦田。”
“这是现存最大的麦田。”陆听寒说,“从联盟建立的伊始,拾穗城就因为优越的地理条件成为了粮食供给地,它的城名也是这样来的。”
“我之前听夏舫说过,但我没想到,它是这个样子的。”时渊好奇地四处张望,又问,“那些机器是什么?”
他们此时走在小坡上,能清晰看到麦田被分为了不同区域,从南到北,一批刚刚播种,一批正返青拔节,而另一批已经灌浆成熟了。巨大的机器依旧漫步在田里,喷出水雾、去除杂草搂锄松土、给小麦施肥。
“农业用机器人,”陆听寒回答,“它们负责照看麦田,节省人力。”
时渊又问:“以前都是人在照看麦田吗?”
陆听寒:“嗯,在联盟实现农业全自动化之前,从播种到成熟都是靠人力去完成的。农民大部分要起早贪黑,清理沟渠,防治害虫,偶然还会有天灾影响收成。那时候小麦的生长周期长,多在一两百天,不像现在的选育品种,六七十天成熟一批,四季都能收获,在有限的空间里高产。”
“原来是这样。”时渊说,“收获之后呢?”
“收获之后,它们就变成了面包、馒头、饼干,和你最喜欢的面条。”
“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粮食是重要的战略资源,我总是要了解的。”陆听寒说,“但从农业角度来说我不专业,只知道皮毛。”
“你已经知道非常多了,比我多太多了。”时渊特别崇拜他,“……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喜欢麦田么?”
陆听寒笑了一下:“我说了,我觉得你会喜欢。”
时渊确实喜欢这里。
他喜欢那么陌生又壮阔的景象。
平时他吃面包和面条时,没想过原材料究竟从哪里来的,亲眼见到了,才又一次认知了人类文明的繁盛——清风微拂中他们走在田地间,陆听寒和他讲了,自古以来人们是怎么选育壮种、防灾制害的,机器人又是怎么一步步取代了人力,形成播种、照看、收割一套完善的体系。
非常有趣的故事。
从原始部落的男耕女织,人类战胜了干旱洪涝,驱赶了鸟群蝗灾,到如今的全自动化生产,小小一片田地都能养育起半城的人。每次收获,小麦被装上运输卡车,一辆辆开向城外,去遥远的风阳城与主城。
数千年的智慧沉甸甸的,凝在麦穗之中,压得麦秆直不起身,又金灿灿得让人挪不开眼。
时渊见不到最鼎盛的联盟。
但就像是他坐在空荡荡的剧院观众席,望向舞台,和秦落落一起想象热闹繁华的演出,他看向这片麦浪,想象在过去人们如何走在田埂上,太阳火辣辣落上肩头,一顶草帽一把锄头,翻开大地后是热乎乎的麦香和泥土味。四季轮回,生生不息。
他和陆听寒走过又一片成熟的麦田。
这是选育出的新品种,足有半人高。
时渊伸出手,小心地碰了一根麦穗。
颖果饱满,细长的麦芒是略坚硬的手感。
很新奇。
这些植物不会变异,不会突然长出触手或者分泌毒液。它们只是和平地、安详地在这里生长,与千万年前并无差别。
他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宁静。
走到麦田的边缘,脚边是一条小路,不远处有几栋红色的建筑。
上了小路,路上飘着泥土独特的香。陆听寒突然弯腰,然后把什么放在了时渊的头顶上。
时渊:?
他伸手摸了老半天,才摸下来了一朵小白花。
小路很规整,这可能是路边唯一的野花,它远没有雪见好看,在风中颤巍巍的,但也有别样的可爱。
“送你。”陆听寒说。
于是时渊眉开眼笑。
他们走向红建筑,刚刚靠近,时渊就闻到了皮毛的味道。
建筑外被机器警卫守着,还有执勤战士立在岗位上,见到陆听寒后向他敬礼,打开了建筑的大门。
大门一开,门后的奶牛扭头齐刷刷地看向他们,眼睛又大又圆,嘴里还在嚼草。
“哞——”它们叫着,“哞哞——”
时渊:?!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牛,还是那么多头挤在一起,都盯着他。有一只和他离得近,竟然探出头来,试图咬他的衣服。
时渊:??!
陆听寒及时地伸手揽过时渊,让他的袖口幸免于难。
饲养也是由机器人负责,地面被打理得很干净,头顶玻璃带来了充足的光照,饲料槽里堆着精心计算过份额的干草。
时渊就这样跟着陆听寒走在栏杆之间。
太多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回到第一次登台演出的那天,他还拿着白花,有点紧张地蜷起尾巴尖,又好奇地打量奶牛们。
奶牛们也同样好奇地看着他。
“别紧张,它们不咬人。”陆听寒说。
时渊小声说:“就是因为它们不咬人,才吓人。”
——会咬人的都是他不怕的感染牛,而不是这些好奇的、会发出哞哞声的、热乎乎又友善的庞大生物。
陆听寒:“……时渊,你也是有点奇怪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以前的人能养很多动物,而且不是集中起来养的,是挨家挨户都能养。不像现在,很多孩子从出生到现在,都没亲眼见过鸡鸭牛羊。”
时渊问:“为什么呢?”
“因为它们是珍稀资源。”陆听寒说,“麦田和畜牧场都绝不会对外开放,有军队守卫,警报时还有独立的防御机制。”他微微低头,几乎是贴在时渊的耳边问,“想摸一摸它们吗?”
时渊刚被奶牛攻击了,还在犹豫,陆听寒已带着他靠近栏杆。
一头牛正把大脑袋架在栏杆上,温顺地看着他们,甩了甩耳朵。
陆听寒鼓励他:“试试看。”
时渊犹豫半天,靠着陆听寒小心伸出手,放在奶牛的侧脸摸了摸。它的皮很薄,黑白相间的毛又细又短,他几乎能清晰摸到它的骨骼棱角。
奶牛甩了甩耳朵,大眼睛中映出时渊的模样,目不转睛。
陆听寒说:“它喜欢你。”
时渊:“哇!”
下一秒,奶牛低头就要去吃他手里的白花,吓得时渊连退两步。
等回过神了,时渊很失望:“它不是喜欢我,它只是想吃我的花。”
陆听寒笑了:“两者又不冲突。”
“不行,”时渊的尾巴差点炸了,“这是我的花。”
就这样往前走,离开奶牛饲养区之前,时渊才安心下来,站在门口往回看。
奶牛们还是一边嚼草一边看着他。一头小牛犊凑到栏杆边,叫道:“哞哞——”
时渊也朝它挥了挥手:“再见——”
再之后,他们去了其他的畜牧区。
时渊见到了大片的鸡鸭,圆滚滚的猪,同样喜欢嚼草的羊。
荒原的生态是瞬息万变、暗潮汹涌的,怪物们吞噬彼此,狂热地繁殖,不像这里,和谐又生机勃勃。
他对一切充满好奇,拿了几片好看的白鸭羽毛,听猪发出哼哧哼哧声,又摸了摸小羊羔刚长出来的角,可惜陆听寒不让他碰鹅,说他肯定会被鹅欺负。
“鹅真的很凶吗?”时渊问。
“是的。”陆听寒告诉他,“它们会追杀你,然后吃掉你的花。”
时渊立刻打消了念头。
在那么多动物中,时渊最喜欢的还是羊。羊都是喜欢叫的,还喜欢跟着别人叫。
时渊站在白花花的羊群中,说:“咩。”
羊群热烈地回应他:“咩咩咩——”
时渊说:“咩咩。”
羊群震天动地:“咩咩咩咩咩~~~”
时渊觉得给他三天时间,他能竞争当上头羊。
当了头羊,说不定陆听寒就允许他去看鹅了。
他玩了好久,才想起陆听寒大概会无聊。
明明此行是想让陆听寒散心的,结果他自己玩上了,时渊赶快回头。
陆听寒就站在他身后,没什么表情。他无表情时面部线条总是有几分冷硬的,让人望而生畏,不可撼动,但现在不同,他的神情挺柔和,眼中带笑,细碎的光穿过头顶的巨大玻璃落在他肩上。
总之,时渊想让他散心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等他们把动物都看完了,已是黄昏。
在畜牧区和种植区之间,有道路、站岗亭、机器人维护中心和休息站,而就在休息站外的不远处是一处小草坡。
他们上了坡,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望向四周。
夕阳下的麦田是一种暗淡的金色,养殖区的屋顶也变得暗红,机器人还在工作,或庞大或矮小的身躯被拉成剪影。
“我喜欢这里。”时渊说,还拿着那朵小白花。
陆听寒嗯了一声。
但或许是夕日欲坠,天光争相恐后地逃逸,浓郁的黑幕正吞没世界,吞没茂盛的小麦,吞没热热闹闹的动物们。
一切生机勃勃。
一切又不可避免地、显出颓靡之色。
时渊看着手中的花,忽然想起夏舫那一天说的话。
夏舫拿着一朵半枯的玫瑰,说,它会枯萎,所以它的美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很快都会死,所以我们的挣扎也是毫无意义的。
时渊又想起了,丧钟的浑厚哀戚,医院里的啜泣,避难所的狭窄逼仄,还有人们那一张张惊惶的面孔。但凡生物总是会死的,不论是因为意外,还是自然老去,不论是人类,还是小麦,亦或者那些鸡鸭牛羊。
对时渊来讲,死亡并不可怕,无非是回归黑暗之中继续做漫长的梦。
至于生命的意义?他从没考虑过,也没法反驳夏舫。
但他逐渐意识到了,“活着”对于其他生物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死亡是空白,是虚无,是一双再也握不到的手。在他看不见的岁月里,一座座城市覆灭,人类的文明分崩离析,才造就了如今的末世。
时渊把夏舫说的话告诉了陆听寒,问他:“如果死了,一切就没有意义了吗?”
陆听寒沉默了一会,说:“我还在读书的时候,陪朋友去过一个讲座。”
时渊专心听他讲。
陆听寒继续说:“讲师是一位哲学教授,主题是关于战争中的道德标准,但我印象深刻的是,讲座结束之后有个学生问他,说,战争中那么多的死亡让他开始思考,如果万物终有一死,那是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
“啊,这就是我想问的问题。”时渊睁大了眼。
“嗯,不止你有这样的疑问。”陆听寒摸了摸他的脑袋,“老教授就回答他,他认为拿某一种维度去丈量物体的意义,是有失偏颇的。我们的世界是三维的,三个维度分别是长、宽、高,缔造了我们所见的一切。但没人知道第四维度究竟是什么,存在不同的理论和假说。在‘四维时空’的假说里,第四维是时间。”
时渊:“噢……”
这又是他没听过的新概念。
“但我想说的不是正经的物理理论。”陆听寒问,“你喜欢你手上这朵花吗?”
“喜欢。”时渊回答,“很喜欢。”
“它的体积有限,长宽高是固定的,可这不妨碍你喜欢它,对不对?你不需要它在三维空间里膨胀、拥有无限大的体积,才觉得它足够漂亮。”
陆听寒继续说:“放在‘时间’这一条轴上也是同样的道理,‘出生’是起点,‘死亡’是终点,任何生命的时间都是固定且有限的,没法占据整个时间维度。但就像之前说的,你不需要一朵无限大的花,同样,你也不需要无限长的生命。花的漂亮不在于它的体积,生命的意义也不在于它的长短。”
他又讲:“再说,灭亡与否都是相对的。或许从第四维来看,过去与未来没区别,每一个时间点都是能自由穿梭的。以这个角度来看,朝生暮死的蜉蝣或者近乎永生的灯塔水母,不会有半点差距。哪怕是一秒钟、一微秒,只要发生过了,就永远存在于时间中……时渊,你往那边看。”
时渊往东边看去。
麦浪金黄,层云橙红,风从世界尽头升腾而起吹拂动物们的皮毛,亦如千百年前。在这个黄昏他们并肩坐着,眺望,视线于极远方交汇,那些巨大的机器在无休止地运转。
明明天光很快就要死去,云朵也暗淡,动物也入眠……某种奇妙的感觉还是涌上了时渊的心间,那是恒古感,那是承载时间的厚重深远。
他知道,眼前这一幕已发生过亿万次。
陆听寒说:“至少在这一秒种里,它们是永恒的。”
时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一幕。
他说:“所以,‘来过’是最重要的。”
陆听寒说:“时渊,你要知道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对‘意义’的看法更是多种多样,无法互相说服。”他顿了一下,“我只是说了我的观点:嗯,我认为‘来过’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时渊低头看手中的花,“谢谢你告诉我。”
他们并肩看沉没的夕阳。
畜牧区的羊群不知怎么受了惊吓,开始齐声咩咩叫。它们惊动了不远处的鸡鸭,一片此起彼伏的鸣叫,吵成一团。风又开始吹了,小麦正在舞蹈。
短短几秒钟内,它们又生机盎然起来。
热闹的世界。
时渊突然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其他的动物?”
陆听寒:“还有很多种,你想问哪一个?”
时渊说:“都讲给我听听吧,我都想知道。”他歪头想了想,“我听说过有一种生物叫鹿,鹿头上有角。”
陆听寒:“对,它们喜欢树林和青苔,跑得很快,有些身上有白斑点,有些鹿角是掌形的。”
“哇,那肯定很漂亮。”时渊想了想,“我还听过骆驼。”
“以前人们会骑着骆驼横跨沙漠,它们的驼峰能储水,蹄子很宽大,都是为了能在干旱地区生存。”
“那松鼠呢?”
“是一种在针叶林里的生物,体型很小,有毛茸茸的尾巴,吃种子和果仁。”
“嗯……北极狐?”
“这种狐狸住在极地冻原,冬天的时候毛是白的,很漂亮,它们喜欢吃旅鼠和浆果。”陆听寒想了想,补充,“极地分布在星球的两级,有大量的冰层,还有极夜和极昼——六个月都是夜晚,再之后的六个月,太阳不会落下。”
时渊又问了尾羽漂亮的孔雀,身处远洋的抹香鲸,翠色的蜂鸟,健勇优雅的猎豹。
池塘深处有红蟹,苍穹之顶是雄鹰,大象喜欢把湿泥涂在身上,鲑鱼洄游千百公里去产卵……植物们也千奇百怪,红杉粗壮到十人也合抱不住,竹子一夜之间拔高好几米,每当春季来临高山上会吹起一阵桃花雨,落在来往行人的肩头,山脚下便是沐杏花的乌篷船,悠然乘清波。
陆听寒一一和他形容了。
等时渊再想不出来动植物品种了,太阳已经落山,天边空留余晖。
时渊感慨:“真神奇啊,有那么多的生物。”
陆听寒:“是的,这个世界很神奇,要是能亲眼见到就更好。”
“会有那么一天么?”
“或许。”
“你也想亲眼见到它们吗?”
“嗯。”
“我们一起去?到沙漠、丛林、高山和极地……”
“好。”
时渊得到了承诺,靠着陆听寒,尾巴尖欢快摇曳。
他又侧头看着陆听寒,眼睛亮亮的,像期待认同一般:“……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但是,它们都没有我可爱。”
陆听寒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嗯,都没你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