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墓之前,陆听寒先把时渊带到了别的地方。
车子停在老城区之外,2月的春风吹得料峭,两人走在街道上,砖缝里爬着青苔、生着几根颤巍巍的野草。
在一次战争中这片区域被毁了个彻底,即使是重建了,也回不到原本的模样,留有大量的废墟。
这里是住宅区,交通不便,城市设施少,没有公交车站,最近的超市在11公里以外,供电供水都不大稳定,唯一的好处是租金便宜,稍微努力一下,忍住随时剥落的天花板和开裂的墙面,买下一套老房子也不难。
路上空荡荡,时渊左右张望,窗户要不然被窗帘遮蔽,要不然玻璃泛黄得厉害,看不到有人。
就这样走了十来分钟,风中传来了笑声。
一栋纯白色建筑立在不远处,门口有个小庭院,孩童们互相追逐打闹,秋千、滑梯、沙池、木马……墙上画着卡通画涂鸦,是夸张又鲜艳的颜色。正门口的铁门上挂了牌子:【星星儿童福利院】
工作人员等在正门口,为他们开了门。
时渊跟着陆听寒穿过疯跑的孩子们,一路去到建筑的5楼,进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名叫玛莎·菲斯,是一位年长的女性,满头花白,戴着老花镜。
她站起身迎接他们,握住陆听寒的手,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上将,您可是好久没来了,孩子们吵着说想见您。”她的目光又落在时渊身上,“这位是……”
“你好,我叫时渊。”时渊说。
“你好。”玛莎也和他握手。
那是一只苍老的手,时渊感受到它的皱纹和松垮的皮,但是不会让人讨厌,她笑着说,“这是上将第一次带人一起来啊,你是他的……?”
时渊想了几秒:“牌友。”
陆听寒:“……”
时渊觉得要是玛莎不在场,他已经被陆听寒弹脑壳了。
玛莎带着他们走在走廊,边走边说。
她说警报的时候西墙塌了,一直在修,还有孩子调皮靠近了工地玩,还好被她发现了;
她说又有4个孩子被领养走了,可新来的孩子差不多有10个,有些是被遗弃的,有些是意外失去了双亲;
她说多亏了联盟的政策扶持,最艰难的时候,有人帮忙去十几公里外的超市采购,孩子们依旧能吃到健康食品,有机会的话他们还要扩建宿舍和厨房,现在建筑容量太小,孩子都挤在一起;
她说还好这么久以来,陆听寒一直以私人名义向福利院捐款,院内才不至于太拮据,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玛莎走得特别慢,佝偻着背,陆听寒也就慢慢跟着,在下楼梯时伸手,搀扶住她。
走到一扇走廊的窗户前,他们往外看去。
阳光洒满了小庭院,秋千的链条吱呀作响,滑梯上滑落一个个小朋友,笑声和尖叫声不断,热热闹闹的。
玛莎说:“我跟院里的人商量过了,等我退休了,就让斯科特当院长。”
“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陆听寒问。
“也就那样,天冷的时候腿脚不利索,总是疼。”玛莎笑着,“什么毛病都有一点,但都不严重,人老了都是这样,好在我还能爬上5楼,脑袋也很清醒。”
随后,她犹豫了挺久,问道:“……上将,您实话和我说,高峰期是不是就要来了?”
陆听寒回答:“您不用担心这个,科研部门一直关注各种迹象,如果有定论了,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给所有人。”
“那就好,”玛莎的一缕白发在风中颤抖,卷了个圈儿,“那我就放心了,不然孩子们总缠着我问,我也不懂这些呀,还是听您说了之后放心。”
楼梯间一群小朋友跑了过去,女孩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玛莎奶奶!快来陪我们玩!”
顿时,他们围了上来。
时渊看到了那些人类幼崽的头顶和发旋,一大群围着玛莎,各个露出笑容。
玛莎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和他们说:“你们就随便走一走、看一看吧,要是不急,在院里吃了午饭再走。难得来一趟,多坐坐,喝杯茶——”
她陪孩子们去了,时渊又和陆听寒在院里逛了逛。
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偷偷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是认出陆听寒来了,交头接耳的。
他们把整个福利院走了个遍,陆听寒打量着一切,从墙面到大门到庭院的滑梯,认真到像是在读军事报告。
走回1楼,在庭院之前,陆听寒站定了脚步。
时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个穿着花裙的小姑娘站在沙坑旁边,看两个小男孩堆沙堡。
陆听寒说:“她是何虞的女儿,你还记得他么?”
时渊当然记得。
那个男人被感染之后,不愿接受安乐死,将时渊当做人质逃离了车队。再之后,他死在了陆听寒手上。
他说他的女儿只有五岁,他还想见到她。
让时渊意外的是,陆听寒也还记得何虞——即使是他都明白,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直接或间接死在陆听寒手上的人肯定不少,世道艰险,命运多舛,何虞绝不特殊。
更何况是记住他的女儿。
陆听寒说:“未满14岁的牺牲战士子女,都会被送去福利院。”
时渊问他:“你还认识其他小朋友吗?”
“一部分。”陆听寒继续往前走。
“你只要见过一次就能记住他们?”时渊追问。
陆听寒:“差不多。名字可能记不全,但认识人。”
时渊想到,陆听寒教他打牌时,就一直让他去背牌、记牌。对陆听寒来说,这大概是很简单的,就像他能轻松记住那些一面之缘的人。
他的人类很聪明。
午饭他们是在院里吃的。
树荫莎莎,他们端着餐盘,坐在庭院大树下的桌边。
孩子和职工的伙食是一样的,只不过分量不同。时渊拿到了土豆泥、水煮西兰花、番茄意粉和盒装牛奶,味道都不错。
时渊咬着吸管问:“陆听寒,我有一天能和你一样聪明吗?”
陆听寒挑了一下眉,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问题,回答道:“说不定。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吃过午饭,陆听寒让时渊随便走一走,自己去见了玛莎和其他教职工。等他开完会出来,却找不到时渊了。
左右张望一圈,走到室外,他看到时渊在榕树下被孩子们团团包围。时渊手足无措,看到他像看到救星,立马向他走来——
孩子们不同意,一个个大笑着往他身上扑,喊着哥哥哥哥陪我们玩!
于是,陆听寒眼睁睁看着时渊奋力向他走来,身上的孩子却越挂越多,越挂越多,最后他像艘不堪重负的木船,逐渐沉没,柔软又缓慢地倒下,被一堆孩子淹没了。
陆听寒:“……”
陆听寒上前几步,精准地抓住时渊的恶魔角,往外一提,抖了抖,抖掉了五六个孩子,再把时渊平平稳稳地放在地上。
时渊尾巴尖都蜷成一团了,躲在他身后:“这里太可怕了!”
人类幼崽没有成年人那么可怕,但胜在数量多,胜在太热情,还是把他吓到了。时渊靠着陆听寒,终于摆脱了恐怖的孩子堆。
他们站在沙地旁,秋千被风吹得作响,那群孩子不知道又找到了什么,笑作一团。
时渊要了摸摸,才算是冷静下来了。
他和陆听寒说:“等你的时候我想了一下,我也没有长处啊。虽然程先生总是夸我,但我演戏挺费劲的,说不上天分。”
“不,你有。”陆听寒说。
时渊愣了下:“是什么呀?”
陆听寒笑了,没答话,捏了一把时渊的脸。
时渊:?
他没懂这是什么回答,尾巴困惑地弯出了一个问号。
他们离开了福利院。
时渊在车上往后看,孩童笑声和彩色涂鸦的卡通墙摇晃着远去,白色建筑被一栋栋老房子遮住,彻底看不到了。
“现在我们去哪里?”他问陆听寒。
“南平公墓。”陆听寒回答。
公墓并不远,离福利院也就20分钟的车程。
时渊第一次见到人类的墓地,白色墓碑成阶梯状排布,一望无际。
刚从福利院离开,道别了那些年幼的面孔,又立马来到埋葬之地,由生至死,落差分明。
为了打理方便、节省占地面积,每一处坟墓都埋葬了10人,名字刻在墓碑上。他们有些是一家人,有些生前毫不相关,最终都安安静静地沉睡于此,与世无争。对于他们来说,漫长而苦难的征途已然结束,而对前来悼亡的生者,这里埋葬着过去,都曾是心头明晃晃的挚爱。
时渊跟着陆听寒,陆听寒抱着一束白菊花,两人穿过错落的墓碑,来到了最西边一处僻静的独立墓园。
这里都是军官之墓,许多墓前已摆上鲜花,都很干净,大概有人专门过来打扫。
陆听寒在一座纯白墓碑前蹲下,放下花束。
时渊看到墓碑上写着:
【慈父陆准(2172-2224)
慈母虞轻眉(2179-2232)】
生平简介上写了,陆准是联盟陆军上校,虞轻眉是科学院副院士。
这两个名字都耳熟,时渊无意间听到过很多次,大抵是妇孺皆知那个级别的了。
墓碑上有照片,男人英俊女人貌美,很是般配。他们的生平密密麻麻,功勋耀眼。
陆听寒默不作声,在墓前站了一会。他没太多表情,看不出悲切或者怀念,仿佛在看与自己无关的人,礼貌,克制,却仅此而已了。
随后,他和时渊说:“走吧。”
他们回到大路,沿路错落的树影落在身上。
陆听寒说:“我母亲是因病去世的,今天是她的忌日。”
“噢……”时渊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学其他人类的说法,“节哀。”
陆听寒接着说:“她主攻感染生物方向,为深渊感染特征的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也参与了抑制剂的研发和改良。可惜她没能完成她最后的研究,是关于0号深渊的。”
这一下猝不及防,时渊整个人僵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住,他问:“……她研究出了什么?”
陆听寒回答:“那个研究刚刚起步,还停留在假说阶段,没有结论也没有价值,她死后项目就被叫停了。”他顿了一下,补充道,“0号深渊消失过后,有很多人再提起这个项目,说既然一个深渊能消失,那其他深渊是不是也可以?”
0号深渊的消失,曾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相信那是世界的希望,有人觉得那是噩梦的征兆,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
联盟介入调查0号深渊的消失,足足一年过去,人力物力都花了,毫无结果。
整件事情太虚无缥缈了,像是没有尽头,也不会有答案。
深渊就是消失了。
没有征兆、非常任性地消失了。
资源紧缺,联盟无法在一个没有头绪的项目上继续高强度地投入,只能拉长战线、降低成本。
如今,依旧有研究0号深渊的项目,只不过它已不是重点。
一切渐渐归于平静,人们接受了这一事实,期待着其他深渊的消失。
陆听寒讲:“他们都说,等深渊消失了一切都能重归正轨,他们也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要是深渊消失了……
福利院会比现在空荡,墓园的墓碑也起得少了吧。没有战争,没有避难所,也不再有一场场死别,天下兴荣,万物春生。
时渊走神了,脚步越来越慢。
陆听寒步子本来就大,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回头:“时渊?”
“哎!”时渊才反应过来,加快步伐,跟上来,只不过没一会儿又走神了。
午后阳光被树叶稀释了,变成明亮的金绿色。光斑跃动过时渊的脸颊、额头,像几尾金色的小鱼,活泼且灵动,勾得人心头一颤,想要伸手去捞,它们却逃跑了,只留下一片白皙又细腻的肌肤。
陆听寒手指动了动。
他伸手揽住时渊,带着他大步往前。
墓园很安静,是一种独属于逝者的静谧感,路边的树倒是生机勃勃,枝条挂着初春的花苞。
他们在花树下走着。
陆听寒想起虞轻眉立项时的采访。
身穿白色研究服的女人站在镜头前,单手插兜。她是极美的,几缕碎发扬在额前,面容仿佛一朵白描牡丹花,和她的严谨作风不同,她的气质洒脱而随意。
“……你问我为什么想研究0号深渊啊?”虞轻眉说,“我在29年发表的论文里提过,它有很特别的感染数值。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论点就是它或许能‘覆盖’其他感染特征。”
她又解释说:“目前,我们没发现过0号深渊的感染物样本,只能模拟它的感染波长。”
“模拟是相当困难的,我们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建立好了模型,在计算机中进行模拟,结果让我们惊讶。众所周知,深渊的感染是具有互斥性的,比如说,这只兔子。”
虞轻眉拿起手边的透明容器。
感染兔子在疯狂尖叫,它长了很多条腿,扭动挣扎,像一条毛茸茸的蜈蚣。
采访者下意识退远了半步。
虞轻眉神情不变,提着容器:“它被4号深渊感染,特征是‘多肢畸形’。而它不可能再被其他深渊感染,也就是说,你没办法感染已经被感染的生物,不可能有同时‘巨大化’和‘多肢畸形’的一只兔子,感染特征具有唯一性、互斥性。”
采访者:“0号深渊不同?”
“是的,它似乎能对已感染生物产生影响。”虞轻眉说,“在模型中,它改变了感染生物的基因序列,毁掉了原来的感染特征。”
采访者:“毁掉了?”
“摧毁、抹去、破坏、覆盖,你想怎么叫都行。”虞轻眉放下容器,将一抹头发别在耳后,在终端上调出一副画面,“它‘杀死’了感染。”
模拟实验中,已被感染的兔子被0号深渊影响,多余肢体退化了,变回了普通的兔子——当然,是一具兔子尸体。
“我们的模型非常不完善,0号深渊是否真的能‘摧毁’,都是没有定论的,不排除是数据的偏差。”虞轻眉又说,“所以,项目要研究它的特征,以及被它影响过的感染生物会变成什么样子。”
采访者:“好的,十分感谢您的解答。您已研究深渊很多年了,在这个领域颇有建树,如果从您的个人角度出发——只是个人的猜想,您认为0号深渊是怎么样的呢?假设它能‘杀死’感染,是否代表了,它也能终结末世?”
虞轻眉沉默了挺久。
她单手插兜,目光似乎飘去了很远方,缓缓说:“让我说的话,我觉得它从不是希望,只代表了‘毁灭’。”
采访者:“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没什么好说的。”虞轻眉讲,“毁灭就是毁灭,毁灭城市毁灭文明,它是人类的末日。”她看着瞠目结舌的采访者,忽而笑了,“好啦,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实际上它就是没感染过任何生物,是最无害的深渊,不是么?”
采访到此为止。
在完成研究之前,虞轻眉就病逝了,项目搁浅,这终归只是一个假说,或许再也不会被证实。
时隔多年,陆听寒又想起她的话语。
一直回到车上,时渊心不在焉的。
他不知道,原来陆听寒的母亲一直在研究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消失引起了那么大的风波。
“怎么老是走神,”陆听寒问,“不喜欢墓园?”
“不是,”时渊还有点心慌意乱,“就是在想别的、别的事情。”
陆听寒:“能告诉我吗?”
“啊,不可以诶……”时渊心虚地蜷起尾巴。
陆听寒没有追问。
他只是熟练地猛揉时渊的脑袋,带他去了一家餐厅,吃了很好吃的菌菇炒饭。
就这样,他又得到了一只开心的、会呼噜呼噜的时渊。
等陆听寒吃完了,时渊还在埋头对付炒饭。
餐厅人少,他们要了最僻静的包厢,听不见碗筷的清脆碰撞,也听不见喧嚣的人声。这种环境私密又放松,陆听寒抿了一口茶,看向时渊,想起的却是下午那一幕。
春风,花树,静谧的道路,面颊上的金色游鱼。
当时他的手指动了动,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揽过时渊的肩。
此刻,金色小鱼又出现了,吊灯灯光被镂空木雕墙印成菱形,落在时渊的额前,又游向了脸颊、脖颈、锁骨,直到隐没在暗色的衣衫边缘。
几分飘忽几分荡漾。
如此生动。
陆听寒面无表情,垂眼,杯中的红茶温润,热气袅袅模糊了视野。
现在他知道了。
——他想要捉住那一尾鱼。
……
过了两天,加西亚大剧院开门了。
时渊又回到了野玫瑰剧团,开始工作。
众人快两个月没聚在一起了,一切照旧,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沃尔夫冈沉默寡言,特蕾西上蹿下跳,夏舫抱怨他新认识的男人小气,而秦落落一边梳头发一边说好男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程游文把拐杖丢在一旁,残疾了的右腿踩在沙发上,大声说:“怎么一个个都没精打采的,振作起来振作起来!你们对舞台剧的爱都去哪里了?!”
“爱在钱里。”夏舫没精打采地说,“对男人来说爱也在下半身,我屁股到现在还疼,两根还是太勉强了……”
“肤浅!”程游文斥责他,“我们这里是艺术的殿堂!”他环顾四周,满意地看到众人打起了几分精神,挥舞着手中剧本,振臂高呼道,“人活着还是要有理想的,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的剧团放弃了,只剩我们了。我们一日不死,艺术也就不死,所以让我们开始演戏吧,直到世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