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吃完饭,陆听寒都没弄明白时渊为什么蔫蔫的。
陆听寒说:“我这几天会比较有空。”
“真的么?”时渊惊喜地抬起头,“那你可以陪着我了!”
这才像是平时的时渊。
陆听寒一边画速写,一边听时渊讲故事。
时渊才来城市没几个月,看什么都还很新奇,他特别有分享欲,一天的事情能和陆听寒唠叨好久。
时渊说:“今天的饭菜是丝瓜炒鸡蛋和莲藕汤,这两种我都没吃过,饭点的时候尝了,很好吃。”
陆听寒的笔尖沙沙作响:“莲藕汤少见,我在军校的几年也就喝过三四次。”
时渊说:“我在避难所认识了好几个人,加上了联系方式。有个叫周平安的人教会了我打牌,昨天还问我要不要出来打。”
陆听寒问:“你喜欢打牌?”
时渊回答:“还可以,挺有意思的。就是我一场都没有赢过。”
陆听寒:“……”
时渊说:“附近的工地人真的好多,还有个特别大的机器人过来帮忙了——它特别高,有四五层楼那么高,还长了很多条手,我看到它还以为是怪物呢。”
陆听寒:“建筑机器人T0-218,联盟最常见的通用型号机器人。”
时渊睁大了眼睛:“但是,为什么我平时没见过它?”
陆听寒的笔下没停:“我们没办法生产它的芯片了,那些工厂已经被毁了,现在用的都是几十年前留存下来的机器人。”
“好吧。”时渊说,“你知道的真多呀。我还见到了一个小一点的机器人,有8条手,手上还有吸盘。”
“服务机器人R9,”陆听寒说,“以小体积和灵活性出名。”
时渊:“我跟它们打招呼,它们都不理我。”
陆听寒:“程序设定就是这样,它们工作时不会和人互动。”
时渊想了想:“但是我工作的时候,肯定会理你的。”
“时渊,工作要专心。”陆听寒再次强调。
时渊的尾巴弯了弯,也不知道有没听进去。
接着,时渊又讲了一大堆。
在他讲到,有个经常打饭的男人认出了他,还加上了他的联系方式时,陆听寒的笔终于停了。
他挑了挑眉。
时渊问:“怎么啦?”
“没什么,”陆听寒说,“你继续讲。”
等时渊说完了,陆听寒也画完了。
他画了一轮灿烂的日出,和无边无垠的荒原,野草稀疏,不知名的怪物还未苏醒,大地被橙红色晕染,似能听见狂野的风——这是交战时的某个清晨,他来到前线看到的壮阔景象,曾几何时,城市外的大片世界都是人类的。
时渊仔细看了一会儿,说:“你画得真好。”
“当监视者的时候经常画。”陆听寒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起来半个月过去了,我的礼物呢?”
时渊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情。
他说:“不送了……”
陆听寒看向他:“为什么?没买到?”
“不是,礼物还是在的。”时渊难过地蜷起尾巴尖,“不送就是不送了,等下次吧。”
陆听寒的目光沉沉,喊了句:“时渊。”
时渊侧头看他,额头上“啪!”地挨了一记弹指。
时渊:“啊!”他捂着头,“我本来就不聪明,别弹我了。”
——时渊满心以为自己挨了这么一下,礼物这件事情便会就此揭过。
堂堂上将,要什么没有?不会纠结一件小小的礼物。
万万没想到,陆听寒分外执着。
第二天时渊休假,陆听寒竟也是破天荒地待在家里。
中午,时渊表示通过大半个月的工作,他已经学会炒菜了,陆听寒就让他试一试。
食物分配处最常见的是番茄炒蛋,时渊也只学会了这个。他把番茄切块,和炒鸡蛋放在一起,有些笨拙地翻炒。
陆听寒站在旁边,是一副难得懒散的模样。他穿着短袖家居服,拿了一杯冰水,手臂上的线条紧实而流畅,背倚着台面侧头看时渊,闲闲问道:“除了番茄炒蛋,分配处还有什么菜?”
“很多呀。”时渊一边炒鸡蛋一边说,“什么豆苗汤、烤茄子、炒土豆丝和酱油青菜,偶尔会有罐头猪肉。”
陆听寒又问:“旁边的工地在建什么?”他今天似乎乐于提问。
“好像在建一个新医院。”时渊回答,“我也不大知道,工地上每天都有好多人。”
“有很多人认出你了?”
“不算很多吧,一天就几个。”
“你的时薪多少?”
“两块钱。”
“工作包午餐吗?”
“包的。”
“昨天吃了什么?”
“拍黄瓜和豆苗汤。”
“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你的礼物是一……”时渊讲到一半,睁大了眼睛猛地打住话头。
陆听寒挑了挑眉:“你竟然反应过来了。”
“我只是不聪明,我又不是真的傻!”时渊抗议,“你怎么能诈我呢,我就说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再问我一次!原来你一开始就准备套我话!”
陆听寒提醒:“要糊了。”
时渊赶紧埋头,继续翻炒鸡蛋。
他做出的番茄炒鸡蛋不好也不坏,能吃,但也不是很好吃。
其他菜是破铜做的,要可口多了。
“好歹是从无到有的第一步。”陆听寒放下筷子,“万事开头难。”
时渊承诺道:“我会再学的。”
下午,陆听寒看书。
时渊在他身边上网查“番茄炒蛋要怎么做得好吃?”查到最后,他说:“我还是不明白,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陆听寒眼都没抬,修长手指翻过一页书:“先有礼物。”
时渊:?
傍晚,时渊趴在窗户前看火烧云,说:“陆听寒,你看那朵云像什么呀?”
陆听寒:“礼物。”
时渊:??
临近夜晚,陆听寒和军部通了一轮电话,他下来客厅时,时渊正盯着那一大捧花。
就是这花昨晚让时渊蔫掉了。
陆听寒走到了时渊背后:“……我的礼物和花有关?”
他这冷不丁地一问,时渊被他吓到飞起来,尾巴上的鳞片都炸了。
“没有关系!”时渊强调,“绝对没有任何一点点的关系。”
陆听寒敷衍地“相信”了:“原来如此。”
到了晚上宵禁的钟声响起,陆听寒放下手中的速写本,又看向时渊。
时渊立马警觉:“你是不是又要问礼物了?”
“不是。”陆听寒说,“不想提就不提了,没关系的。”他摸摸时渊的脑袋,笑了,“晚安。”
陆听寒是放弃礼物这一码事了。
但时渊没觉得高兴。
他回到屋内,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床头的花瓶。那朵花怎么看怎么一般,平平无奇,实在不争气。
他死盯着花看,没一会儿脑袋一垂,栽到枕头上睡着了,连灯都忘了关。
还没睡上两分钟,时钟指向【10:15】,他被沉重的钟声吵醒了。
宵禁的鸣笛声已经响过,时渊迷迷糊糊地听了一阵,才意识到,这是丧钟声。
过了大半个月,联盟已统计出阵亡人数,失踪士兵的下落也进行了一一排查,现在他们做好了善后工作,才到了流程的最后一步:鸣响丧钟。
时渊呆了半分钟,猛地翻身下床,去找陆听寒了。
破铜和烂铁一如既往守在楼梯口,但它们早就形同虚设,不会挡着时渊。时渊一路去到二楼阳台前,阳台门是虚掩的,陆听寒倚着栏杆,望向黑暗中的城市。
每当丧钟在夜晚响起,陆听寒都会在这里。
寒风萧瑟,时渊走到他身边。
陆听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
两人眺望着城市,房屋黝黑,丧钟久久回荡,像幽灵徘徊在城市上空,找不到回家的路,时渊数不清它到底响了多少声。
陆听寒没什么表情,和平时一样,鲜少有东西能撬动他的面部线条。一方面,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感是指挥官的素养;另一方面,这也是性格使然。
等钟声结束,陆听寒说:“一共62声。”
——他当然知道。
死亡名单,他是仔仔细细地过目的。
I级警告,三座城市,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战争,这个牺牲人数是奇迹般的少,但它的厚重感不会被胜利的喜悦抹去。
有人为英雄铺出花海,那么也该有人为牺牲者献出悼亡之花,钟声吊唁逝者的荣光。
他们在寒风中站了很久。
时渊问:“你难过吗?”
陆听寒说:“时渊,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时渊又问:“你是不是有点难过?”
陆听寒扭头看他,没说话。平日他那坚固的外壳似乎融化了一点,时渊看见他有些柔软的、晦涩的目光。
于是时渊知道了答案。
时渊踌躇了几秒,突然说:“你等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一路小跑回了房间,对着花瓶犹豫了几秒,拿走那朵小白花,又小跑着回到阳台,递给陆听寒:“……这个就是我的礼物了,送给你。”
陆听寒看着那朵雪见。
它在寒风中摇晃,叶片颤颤巍巍——漂亮的雪见都是层叠着盛放,犹如少女的纱裙,不似它,不知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在不该羞怯的时候羞怯了,花瓣畏畏缩缩的,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单薄且层次感太低。
硬要说的话……
陆听寒在它身上,竟然看出了几分呆头呆脑。
大概是随了它的主人。
时渊忐忑地补充:“我已经很努力在养它了,想送给你,但它不是很好看。”
“……”陆听寒接过花,忽然笑了。
他说:“我很喜欢。”
时渊呆了一下:“可是它不好看呀,你都有那么多漂亮的花了……”
陆听寒:“其他花都不是你送的,也不像你。”
时渊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想了半天:“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也不好看?”
这回陆听寒低低笑出了声,单手揽过时渊。时渊靠在了他的胸口,听见沉稳的心跳。陆听寒笑意极深,眼中的灰蓝色氤氲成一片温柔的海洋,说:“怎么会呢,你要是算不上好看,那也没几个人是好看的了。”
时渊更加困惑了:“那为什么说它像我?”
陆听寒回答:“都一样呆。”
时渊:??
他刚要抗议,脑袋就被陆听寒猛揉了一阵。他立刻什么都忘记了,发出了开心的声音:“呼噜呼噜呼噜。”
陆听寒说:“谢谢,我很喜欢这个礼物。真的很喜欢。”
听到这句话,时渊才终于放下了一担心事,心满意足:“你喜欢就好!!我还一直担心你看不上它,或者不喜欢它。”
“不会,”陆听寒说,“我昨天带回来那束花,不是为了比较什么,是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时渊的尾巴尖欢快摇曳:“真的太好啦,我也买不起更贵的东西了。”
“花了多少钱?”陆听寒的神情柔和。
“120块钱。”
陆听寒倏地沉默了。
第二天,时渊回家,看到客厅桌上摆了一本《防诈骗指南》。
“好好看。”陆上将如是吩咐道。
——他房间的床头花瓶中插着花。
只有一朵雪见,呆头呆脑,足够特别,也足够……贵。这也是唯一一朵进了他卧室的花。
结果是时渊看书看得晕头转向,昏昏沉沉,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也不知是不是睡前听了广播,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广播提到了特殊感染生物“号角”,它是2号深渊的感染物。
2号深渊的感染特征是“蜂群思维”,被它感染的生物集体行动,有极其统一的作战方式,以及共同的目标,就像是一群团结一致的工蜂。“号角”发挥了这个特性,发出人耳听不见的高频声音,让不同的感染生物集结在一起,进攻人类。
“号角”最终被防空武器和联盟空军击杀了。
它的尸体横于荒原,无数科研人员正在采样,带回实验室研究。
梦中,时渊来到了那一片荒原。
天空颜色是粉、紫、蓝的交杂,风在耳边呼啸,放眼望去,荒原上毫无生机。
没有战士,没有研究员,只有时渊和那静静躺在泥尘中的“号角”。
洁白的羽毛沾满灰烬,羽翼低垂,无数双眼睛闭上了,三分之一的躯体已被炸毁,露出畸变的骨骼和脏器。它的血是金黄色的,流淌在地,淡淡微光。
近距离看,才能意识到它有多么大,光是一片羽毛都要比时渊高,好似神话中陨落的异兽。
时渊走到它身前,伸手抚过它的羽毛。
出乎意料地柔软,就像是春日中最人畜无害的雀鸟的胸脯。
“你好呀。”时渊说,“你在等我吗?”
羽翼轻颤了一下——
那无数只眼睛缓缓睁开,转动着,看向时渊,瞳孔是金橙色的。
随后眼睛疯狂转动,发出诡异的沙沙声响。声音交融在一起,仿佛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时渊听懂了它的话语。
它说:【赋予我们力量吧,只有您能让他们看见最深重的恐惧】
它说:【我们将为您征战,直到世界终结,群星湮灭】
它说:【直到我们……】
梦中的时渊没有回答它。
等他再抬头看去,那些眼睛又闭上了,仿佛不曾睁开过。于是,他枕着“号角”的羽翼,像是陷进最柔软的床铺中,沉沉睡去。
荒原的风还在吹,呜呜咽咽,巨大诡谲的怪物尸体,和倚靠着它的、外貌似恶魔的少年。时间凝固于此,此情此景像来自亘古,在久远岁月之前,也曾有这样一幕发生。
第无数次,与怪物陷入漫长的沉睡。
次日醒来,时渊迷迷糊糊的。
手机上有新信息。
周平安给他发了消息,问他后天有没时间,避难所相识的几人想要聚一聚,那对年轻夫妻也会来。
【可能也就是吃个饭,聊聊天,打打牌而已】周平安在信息里这样说,【你有空吗?】
时渊看了下工作时间表,回复道:【有空的】
周平安:【那就好,不见不散!】
时渊趿拉着拖鞋,去到客厅。陆听寒已经醒了,坐在沙发上看书。
时渊要了一通摸摸,然后告诉陆听寒:“我后天要和朋友见面。”
“是在避难所认识的朋友吗?”陆听寒问。
“对。”时渊说,“呼噜呼噜。”
陆听寒又问:“是你打牌没赢过的那些人?”
时渊:“对呀,他们这次可能还要打,说之前打得心惊胆战的,不够尽兴,这次要大战三百回合。”
陆听寒的手下动作停住了。
时渊:?
时渊说:“还要摸头。”
陆听寒看向时渊。
——如果苏恩齐在这里,他会发现,陆听寒的眼中是熟悉的胜负欲。每每陆听寒指挥时,总会有这样的火在眼中燃烧,坚定又炽热,永远不熄灭。
他为战争而生。
然而在这个晚上,这把火突然烧到了时渊身上。
“先不摸了,”陆听寒缓缓说,“时渊,现在是我的时间了。”
时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