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曲奇饼与花

警告的第二天,也是一如既往地沉闷。

房间铁门紧锁着,只允许去公共厕所、或者胸闷气短的人出去,每次只能出去一个人。时渊也觉得无聊了,坐在床上抱着尾巴,认真打理鳞片。

“喂,”周平安抱着那盆雪见发了一上午的呆,又和时渊聊起来了,“你是被什么生物感染了?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知道,”时渊说,“可能是恶魔吧。”

周平安摸着下巴,打量他:“确实挺像,不过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时渊也不知道。

既然人们都把深渊称作恶魔的造物,那么一个成了精的深渊,说是恶魔,好像也没问题。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无聊的上午。偶尔地面上会传来震颤,整个避难所都在振动,分不清是怪物群在行进,还是一场轰炸,这时候人们都是不安的,一言不发。房内太狭窄了,几乎没有立足的地方,他们只能窝在钢板床上,用周平安的话说:“这床就像个棺材,配个盖儿,直接能送我们入土。”

昏暗中,有人在低低地哭。

时渊分不清是谁,可能是那对新婚的夫妻,可能是那个瘦弱的老奶奶。哭声很快消失,一切归于寂静,唯有大地在震颤。

傍晚过后,震颤再也没出现。

又过了3个小时,机械女声广播道:【现在开始90分钟的自由时间,请各位居民就近活动】

金属门上方的绿灯亮起,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

“这是什么意思?”时渊问周平安。

“就是战斗告一段落,情况稳定,所以警报降级了。”周平安说,“只是暂时的,我们随时可能要回来房间。”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要出去走一走了,可把我憋死了。”

房间的铁门打开,不少人出去了。

时渊也去到走廊,放眼望去,高低层的走廊全都是人。没有人高声讲话,细碎低沉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嗡嗡似蜂群。

时渊在走廊上待了五分钟,就受不了了。

这里的人类太多了!

不论往上还是往下看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摩肩擦踵,连彼此呼吸都听得到——时渊本来就很讨厌坐公交车,而避难所就像是一个巨型公交车,满满当当地充斥着人类。

恐人症只能减轻,不能根治。

时渊刚准备回房间,就听到有人喊他:“唉!时渊!”

他扭头,程游文撑着拐杖,拖着他那条残疾的右腿过来了,有几分惊异:“你分配到了哪个房间啊?”

“5202。”时渊回答,“你呢?”

“5204,就在你的旁边。”程游文说,“夏舫在5211,沃尔夫冈和特蕾西在5215。”

警报时,他们都在剧院附近,从相近的入口进了避难所,而房间是就近分配的,所以住得那么近。

“秦落落呢?”时渊问,“她在哪里?”

“没找到呢,应该也在附近。”程游文说,“你看我这腿也不大走得动。你要是没事,不然去找一下她?”

时渊:“好呀。”

程游文看了眼他蜷起来的尾巴尖,才想起什么:“你在紧张?”

“有一点儿。”

“害,没事的,”程游文说,“你看我们那么快能自由活动了,说明战况是不错的。”

他以为时渊是因为警告而紧张。

“算了算了,”程游文突然又说,“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找秦落落吧。”

他有点心神不安。

时渊想起来,特蕾西曾提过,秦落落的父母就是在I级警告时死的,那时候1号深渊在躁动,怪物袭击了一个小城市,就是秦落落的家乡。

小城市覆灭了。

如今,噩梦在拾穗城重演。

程游文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没隔一会就开始轻喘。时渊陪着他慢慢走。

程游文边喘边说:“你是不是在担心陆听寒?”

时渊立马警醒:“我不认识陆听寒,我只认识陆婷婷。”

程游文:“……”

他着实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天,时渊还在坚定地维护着谎言……他竟然是真没意识到它有多拙劣吗?!

谁能不认识陆听寒呢,他们又不是瞎的!

奈何对方是时渊,他实在没办法较真,无奈道:“好吧,行吧,陆婷婷就陆婷婷。你的婷婷也是在战场上吧?”

“对。”时渊说。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做到了很多联盟不敢想象的事情。”程游文说,“我一直反对他当权,但我没办法否认他的能力。”他轻叹一口气,“I级警告很危险。时渊,即使是为了你,我也会希望他平安的。”

“谢谢。”时渊有些意外道,顿了几秒,“但是我认识的真的是陆婷婷哦。”

程游文:“……”

你开心就好。

他们绕走廊走了一大段了,还是没见到秦落落。

“奇了怪了,她怎么会分配到那么远……”程游文嘟囔着。

他拖着羊蹄子走过了【5179】,突然像是感受到什么,退回【5179】的门口,往里头张望。

整个房间里只剩一个人,长发女人侧脸对门口,坐在床边,灯光惨白地落在肩头。

是秦落落。

她和平时不一样了。

秦落落总是漂亮的,画着精致的妆容,笑起来跟狐狸一样。她对自己的外貌挑剔到极点,屯了一堆化妆品——生产线早已停止,它们大多过期了,她照用不误。

就像她和时渊说过的那样,她想站在台上,想要全世界的目光。

如今妆容不再,某种巨大的、海潮般的梦魇抓住了她,她面色惨白,嘴唇干裂。

肉眼可见的憔悴和惊惶。

程游文睁大了眼睛,僵在门口,一瞬间慌到手足无措。

时渊问:“你不进去吗?”

“啊,额,额,”程游文才反应过来,“去啊,咱们一起走。多大点事儿啊怎么她人就成这样了本来就没啥好担心的哎你说她也是的……”

“我就不进去啦。”时渊说。

程游文一愣:“为什么?”

时渊说:“我不擅长安慰人,而且,你不是喜欢她吗?”

程游文彻底僵住了。

他知道剧团的其他人多少能看出端倪,但从未说出口的秘密,就这样被点破,叫他不知道怎么反应。

去反驳?去否定?

时渊看着他,认真又诚挚,他说不出口谎言。

程游文胡乱地点了下头,很小声地“嗯”了一声,拄着拐杖走进去了。

时渊回了自己房间。

有几人已经回来了,对床的老奶奶拉着周平安,津津有味地听着他和他女朋友的恋爱故事。

“我的孙子山山——”等周平安的故事讲完,老奶奶拖长了嗓音说,“如果还活着,刚好和你一样大。他是个勇敢的战士。”

她说她的山山打小就调皮,6岁上蹿下跳地说要当军人,10岁成了少年短跑冠军,14岁去联盟军校,18岁上前线,24岁在前哨站西边300米的荒原,战斗了三天三夜,手中的枪一发子弹都没有了。

“山山被战友救回来了,”老奶奶讲,“他的感染太严重了,没法治。我本来能见他最后一面的,要不是有安乐死法案,陆上将实在太坏了,坏透了……”

周平安赶忙安慰了她,又向她解释说:“奶奶,陆上将签这个法案是有原因的。这些年是低谷期,但是战争的损耗从没停过,以现在的兵力和资源,如果把每个重症者都带回城里,消耗实在太大了。我们得往未来看啊,这是一场持久战。”

“可是,见不到了就是见不到了啊。”老奶奶低头抹眼泪,“连最后一面都没有了……真是造孽,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怎么样,又有多少个孩子要遭罪。”

周平安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最后讲:“奶奶,不要难过,我们能赢的。”他指了指时渊,“他的男朋友就在战场上,是个很厉害的指挥官呢。”

于是,老奶奶紧紧拉住时渊的手:“希望他能平安,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好孩子,你们会幸福的。”

时渊低头,看着那双苍老的手,它们满是皱纹和伤痕。

他没说那个指挥官就是她讨厌的陆上将,低声道:“谢谢你。”

活动时间结束了,众人回到房间里,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接下来的五天,一切循环往复。大部分时候他们待在屋内,偶然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偶然能听到战况的广播。

冰冷女声说道:【今日,主城东南前哨站击溃了虫类感染潮,目前防线正在重建中……】

【以下播报苏恩齐上将的讲话:“在至关重要的时期,我恳请诸位保持冷静,保持信心。我已经历过数场这样的战斗,我非常清楚、肯定地知道,‘号角’并不可怕,这场战斗我们能赢,我们会赢。你们是我见过最坚韧且坚强的人,危难时刻要团结起来……”】

【12月1日傍晚,陆听寒上将亲临主城前线,指挥战斗】

【12月2日,陆听寒上将进一步解析‘号角’的行为模式,防御战术获得突破性进展……】

【12月4日,第四波大型感染生物被击退,联盟军队坚守阵线,开始着手下一步的防御计划】

【12月4日晚8时,陆听寒上将颁布新的防御准则,以第三前哨站为中心,全面建成新的防线,准备迎战2号深渊感染群】

一直以来,陆听寒和苏恩齐都是平分秋色,各有所长,功绩不分上下。而在这场战争中,人们很快注意到,陆听寒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或许是苏恩齐真的老了,让渡了更多的权力与信任;

或许是陆听寒已成长到能独揽大权,不需任何人指挥和辅佐,他的决定就是最优解。

又或许二者都有。

时渊每天都认真听广播,好明白陆听寒在做什么。

他不懂枪械和军事,也不懂联盟内部的势力斗争。他只知道,陆听寒带着联盟军,正在结结实实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论前方是灿烂的明天,亦或者世界的尽头。

来自地面的震颤一直都有,最严重的几次,几乎是山崩地裂一般。

头晕、耳鸣、眼花。

巨大的轰鸣声夹杂着哭声,屋里的灯都在抖,好像末日。

时渊抱着枕头,坐在床上,看到了一张张不安又惶恐的脸。他们简直和那时的秦落落一模一样。

时渊不理解他们的恐惧,只能尽可能地安慰,在有人哭的时候给他们递纸巾,搜肠刮肚,说些从剧团里听到的笑话——他从来不知道那些笑话的笑点在哪,但他知道,人类听到了它们都会开心起来,所以他就记下来了。

人们是被他逗笑了,时渊反而纠结起来。

战况紧急,怪物是他的同类,但他也不想这些人类死掉。他想要那不可能的和平,身处夹缝之中,同时听着怪物的尖啸和人们的啜泣,不知所措。

又一个深夜,老奶奶坐在他的床边、说着安慰他的话语时,时渊说:“我不属于这里。”

老奶奶惊讶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属于这里。”时渊又说,用尾巴盘起了自己。

要不是他承诺过陆听寒,他根本不会来避难所。

他想回荒原。

他想回陆听寒的身边,被他抱在怀中摸摸头。

“为什么那么说?”老奶奶拉住他的手,“时渊,你是个好孩子啊。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耐心的人,给每个人倒热水、递纸巾,讲了好笑的事情,还听我们唠叨那么多。你刚刚不还帮小周照顾花了吗?”

时渊抬头,刚好看到那对夫妻。年轻夫妻对他笑了——那妻子眼眶总是红的,却被时渊的笑话逗笑了好几回。

而另一个角落的年轻人非常喜欢《殉道者》,第一天就认出了时渊,追着他问剧团的事情,乐此不疲。

其他人也都认识他了。

“你当然属于这里。”老奶奶肯定地说,“我们都喜欢你呢。开心一点,等你的指挥官男朋友回来,可不想看到你难过啊。”

她提到过很多次那个“男朋友”,每次都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时渊小声说:“如果,那个指挥官是你最讨厌的人呢?”

老奶奶看着他,几秒之后,明白了一切。

她说:“时渊,那我也会一样祝福他的。”

傍晚,众人围坐在一起。那对夫妻谈起了风阳城的故事,他们说,那里有巨大的太阳能板和风车,能源塔和发电厂怎么也望不见尽头,电流顺着蛛网般的电网,涌向联盟的每个角落,于是长夜燃起了明灯。

“哪个城市都很好。”年轻妻子说,“我还是更喜欢拾穗城,来这里看到了麦田和舞台剧。现在能坚持搞艺术创作的人太少了。”她含笑看向时渊,“你演得真不错,我之前竟然没认出你。”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另一个人说,“我看过两场《殉道者》!”他拉着时渊问,“哎,你们的团长是不是很凶啊,看他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我之前还想找他要签名来着,硬是没敢去。”

“沃尔夫冈先生只是不大爱说话。”时渊说,“他是个很温柔的人,肯定愿意给你签名。”

那人很高兴,连声说要再去看一场演出。

“什么时候呢?”时渊问他。

那人想了想:“希望是明天。”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

老奶奶又讲起了山山,说山山很喜欢吃曲奇饼,她经常会带几块在身上。她偷偷塞了一块给时渊,说:“这是最后一块了,我自己做的。”

当晚地动山摇,“号角”的歌声回荡于云霄之上,每次震颤,轰然巨响,总传来各种杯子盆瓢、重物落地的声音,乒乒乓乓,倒是听不见哭声了。时渊窝在床的角落,拿出曲奇饼,小口吃着。

曲奇饼上有果干,带着酸甜,他猜测是那种叫“蓝莓”的水果。

对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平安探头问:“你在吃什么?”

“曲奇饼。”时渊回答,“奶奶给我的。”

“她怎么不给我!”周平安瞪大了眼睛,“是我的恋爱故事不好听吗?她怎么只偏心你!”他猛地翻身,蹿到时渊床上和他并肩坐着,“快给我尝尝快给我尝尝。”

时渊掰了一半饼干给他。

“这是什么水果?”周平安问,“草莓吗?”

“我觉得是蓝莓。”时渊回答,“你看它是蓝色的。”

周平安:“我没见过草莓,草莓不能有蓝色么?”

时渊很为难:“我也没见过。”他想了想,妥协了,“好吧,这可能是蓝莓,也有可能是蓝色的草莓。”

“算了管他呢。”周平安笑了,“好吃。”

天摇地动,他们窝在避难所的最角落,小口吃完了半块曲奇饼干。

周平安说:“总有一天我要亲眼见一见草莓,我是说,一大片一大片种在地里的那种,随便我采。我女朋友肯定会高兴。”

时渊说:“那如果你见到了,记得告诉我有没有蓝色草莓。”

“那当然!”周平安应允下来,“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他拱了拱时渊的肩膀,挤眉弄眼的,“这世界上还有太多我想弄明白的事了,我不会死的,至少不在今天。”

时渊:“因为蓝色草莓?”

周平安说:“对,还有这个好吃的曲奇饼。”他指了床底,“还有那一盆花。我要把它送给我喜欢的人。”

等震颤结束,已是深夜,广播中说道:【苏恩齐上将针对目前局势,再次发表讲话:“……我想要重申一遍,联盟已经历过太多战争,局势也曾极端不利,‘人类灭亡论’一度盛行,但我们确实走过来了,迎来了这20年的稳定时光。不论任何时候,我们都能自豪地说:我们已竭尽全力,做到了最好……”】

【“我们问心无愧,要夺回自己的家园。”】

又过了两天,周平安心心念念的雪见开了。

时渊被他的惊呼声吵醒,周平安喊道:“它开花了!雪见开了!!”

大家都曾盼着雪见。

联盟盟花人人都喜欢,它的花语“希望和不屈的爱”也深得人心,没想到警告来得突然,注定要错过第一批的花期了。

这或许是整个避难所里唯一的一束花,阴差阳错才被带来了,周平安天天盼着它开。

可惜避难所条件有限,雪见该在几天前就开了,或许是缺少光照,它一直毫无动静,让周平安怀疑它再也不会开了。

而现在它绽开雪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带着微弱的荧光,白到几近透明。

称得上奇迹。

周平安的声音惊醒了众人。

很快,大家揉着眼睛围了过来。

新鲜事可是千载难逢,周平安这一嗓子呦呵来了不少人,隔壁都有人跑过来了,男女老少挤在一起,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围着那个小花盆。

屋里早就断电了,时渊坐在花盆前,看到了他们被花瓣微光照亮的脸。许是光芒太微弱,他们的面部线条非常柔和,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张张温柔的脸,眼睛那么亮。

“开花了!”他们这么说,不自觉露出笑容。

接着他们七嘴八舌起来。

“雪见在这种地方都能开啊。”

“是啊这里连阳光都没有……真的太神奇了,肯定是个好兆头。”

“真漂亮,这是你自己种的吗?怎么带进来避难所了?”

周平安解释说:“我本来准备拿去送人的。”他看向雪见,“我也没有想到。”

压缩食品吃了快10天,光是闻到就难受,直饮水里有股怪味道,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要多久;今天的警报声才停下2小时,地面震颤,床铺抖得不行。他们聚在这小小的屋子里,看一场花开。

时渊又看见墙上的刻字。

他床边的那面墙上写着:【一切毫无意义,我们终有一死】

而另一行在最角落、一直被他忽略的刻字,在这个夜晚的微光中悄悄浮了上来,像一尾羞怯的鱼。

它说:【世界美好,我们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