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自从给李旌的孩子起了名以后,就被他盯上了。他时不时把自己押上船,逼自己给船户讲课。
玄清虽是被强迫,但他很期待每次上船讲学,如果他运气足够好,就能看到船户的妻子。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海边的女人常年被烈阳暴晒,皮肤黝黑,而她每一寸肌肤都是雪白的。
李旌将她保护的很好,什么活也不让她干,她虽然只能生活在船上,却比皇宫里的女人还要尊贵。
在李旌的带领下,船户愈发猖獗,成为了威胁当地治安的势力,于是官府决定发动一次剿匪。
洛川的官服是个草台班子,里面养了一群就囊饭袋,几次开战,全部惨败。后来实在没辙,只能以官职为许诺,向民间征集剿匪建议。
为了求个一官半职,玄清走向了衙门。
玄清打听过后,才知道李凭云的母亲是被抢上船的,他想到每次自己上船讲学时,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温柔如水,便认定她就是突破口。
那段时间,他每次上船都会给她带些市集上的小玩意儿。而随着李凭云长大,她李旌的矛盾越来越深,有一次玄清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鞭痕,终于按捺不住,发疯似地吻她。
他们在幽闭的底舱里疯狂缠绵,他答应要让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答应会一辈子善待她。
而她则答应玄清,会把李旌的动向全都汇报给他。
后来一切如他们计划中进行,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被她的孩子看到了。
以致于李凭云和他熟了起来以后,总是嘲讽他:“她的话你也相信,后悔么。”
李凭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官府成功剿灭李旌后不久,她就嫁给了当地的大商户周兴昌。
她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视若无睹,何况他呢。
人心的残忍,如一把打磨锋利的剑,毫不留情斩断了玄清的天真,他也自此看破红尘。
什么功名,什么情深,都不要了。
他将李凭云从市场上带了回去,让他清洗干净,随后二人便上了路,开始四方云游。
“到了南方,我开始教他写字,他嫌抄经无聊,就把自己眼里头看到的,都记了下来,后来就有了那本杂赋。”
赵鸢不平道:“那为何最后那本杂赋却署了周禄的名?”
玄清忽然大笑了起来:“是李凭云让给周禄的,那只是他学写字时随手而写,他根本不曾在意过。”
当时玄清看到李凭云的随笔,立马意识到,他教不了这个孩子。他的才学太少了,只怕会耽误他。于是他带着他回到了洛川,去找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彼时已成了周夫人,成了周禄的继母。
玄清苦苦哀求,她终于答应了让李凭云陪着周禄一起读书,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
赵鸢喃喃道:“因为他不在意,所以,就要被不公正地对待么...”
“赵主事,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对苦苦追求一个公正。可是何为公正呢?李凭云用一篇随手写的杂赋,换周父倾尽财产,把他送进了科举考场。他以贱民身份参加科举,对其它人是否又是不公?”
改贱为良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尤其,李凭云是李旌之子。
赵鸢镇定后,说出自己的目的:“既然李凭云是冒充良民参加科举,若是被人识破他贱民身份,不只他,就连您也会受牵连。他屡次帮我,我无所回报,此次请您前来,是想向您求一样东西。”
玄清并不轻信于人,但眼前这个姑娘实在真诚。她虽是个姑娘,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她是一张没有谎言与欺骗所划拉过的白纸。
“你想要李凭云的卖身契?”
贱民没有户籍,唯一的身份凭证是卖身契。当初是玄清买了李凭云,那么,李凭云的卖身契就该在玄清手上。
赵鸢点头。
“李凭云和我因为他母亲的事疏离了,三年音信全无,我不能把他的卖身契交给任何人,那是他的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愿为他而死。”
“我...”赵鸢道:“我做不到。”
李凭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而死,这是多么不公平。
玄清道:“我同门师弟精通命理,他看过李凭云的八字,命有七杀,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克师克友,一枚孤星独立。凭云二字,是乃距离青天烈日最近之处,他要走的,该走的,想走的,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赵主事,你若无法拥有为他牺牲的决心,便不要妨碍他前行了。”
“何为妨碍?!”赵鸢也有小脾气了,这臭和尚,先是让她为李凭云死,又嫌她妨碍李凭云,她自尊心作祟,撂下话来:“我若是个男子,你还会觉得我在妨碍他么?你一个和尚,还...还是个老和尚,看问题怎就这么俗气呢!谁说一个姑娘想对一个男人好,就一定是不怀好意!”
玄清被一个女人骗了一辈子,如今还是看不懂姑娘家的心思。
他反思自己方才的话,似乎也没什么错的。
一个注定有所成就的人,定会吸食周围人的生命,这是自然规律。
赵鸢自己气了会儿,便消了气,她命人先把玄清送回客栈,自己回府已过了宵禁,她做好了被父亲罚的准备,却没想到今夜赵太傅进了宫,尚未回府,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日赵鸢照常赶在规定的当值时间,一刻不早地赶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的格局以吏部为大,拥有一间豪横的庭院。礼部次之,各司主事在同一间屋子办事。每日清晨由礼部郎中主持在这里进行晨间例会,今日长官还未到,底下的主事们便闲谈了起来。
坐在赵鸢隔壁的是同司负责国忌庙讳的杜郢,同赵鸢并称作礼部二闲。他祖父是勋臣,父亲那代获得世袭爵位,到了自己这代,因干啥啥不行,家中才给他求了这么一个清闲的职位。
杜郢对着赵鸢搭话道:“赵主事,你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赵鸢以为他在恭喜自己将调任吏部一事,便自谦道:“往后咱们少不了政事上的往来,有许多事还得麻烦杜主事通融。”
杜郢鼻孔喷出两道冷气,“谁恭喜你去吏部了?礼部诸司,没人羡慕你去吏部。我恭喜的是你的未婚夫裴侯。”
“裴瑯?他有何喜事?我怎么不知?”
“真的假的?这么大的事,你会不知道?裴侯来不及告诉你,你爹总有机会告诉你吧。”
赵鸢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爹什么都没跟我说。”
杜郢见状只能相信,他压低声道:“我父子俩无话不谈,我爹透露给我,裴小侯半年前就向陛下献策,为防止世家们把自己的人塞进朝廷,因选拔寒门出身的地方官员来长安负责春闱,昨夜我爹跟你爹被招入宫,正是为商议此事。此举若有成效,那裴小侯可是功不可没啊。”
寒门出身的地方官员...赵鸢立即想到了李凭云。
以他的才能,不该被困在太和县那个小地方。那不单是李凭云的损失,更是朝廷的损失。
“杜兄,消息朱不准?”
“我爹说的能不准么?赵主事,你是不是信不过我们的父子情?”
赵鸢当然信得过,谁叫这位杜兄是有名的爹宝男呢。
她匆忙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送往太和县,向李凭云传达这个消息。
下午,赵鸢该去为各位高僧们践行,她生怕吃素,出发前命小吏去买了一个酱兔,打算先过个荤瘾。在司中等待酱兔之时,另一名小吏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赵主事,出事了。”
“酱兔卖光了?”
“赵主事,你怎么光想着吃了?不是兔子的事,是...是玄清大师,圆寂了。”
赵鸢脑袋里嗡一声,还不等各种念头涌入她的脑海,她已经戴上璞头,箭步走了出去:“跟我去客栈。”
玄清是礼部请来的高僧,客栈的人不敢动他的尸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板上,面色安详。
赵鸢天性爱幻想,她无法相信玄清是自然死亡,明明昨夜他还好好的,直到小二拿来一封信,“赵主事,今早玄清大师吩咐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赵鸢撕开信封,那信封上没任何多余的言语,只写了一个地址。
信上写,她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个地方。
她为玄清处理完身后事,趁着沐休时,去了玄清信上写的地方。
那是个位于长安乡郊的寺庙,主持是一个龟兹和尚。龟兹和尚得知玄清圆寂,只道了句“阿弥陀佛”。
赵鸢道:“这位师傅,您可是觉得玄清大师的死有蹊跷?”
龟兹和玄清是老朋友了,他早就料到了玄清会有今天。
“能有个什么蹊跷?每年佛门都有几十个爱钻牛角尖的和尚,为求开悟,采取端方式。玄清这人啊,天资有限,一生不得志,误以为佛门是解脱地,殊不知,心里放不下执念,何处都是地狱。他那个徒弟就聪明多了...真是可惜,那么有天资的人,就是不愿当和尚。”
“你说的,可是李凭云?”
“能对玄清这拧巴的人不离不弃的,也就只有李凭云了。女施主,你是他什么人呀?”
赵鸢觉得这个龟兹和尚真不像个出家人,那有出家人还这么八卦的。
可是,她是李凭云什么人?
“这是私事,不便透露。”
“玄清让我给你的是李凭云的卖身契,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我怎敢把他的命根子交给一个黄毛丫头呢?”
赵鸢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她拿出自己的泥金帖、告身书、调任文书...
“我曾在太和县待过一段时间,我曾是李凭云的上司。”
每个能开寺庙的和尚,本质都是生意人。赵鸢被威逼利诱捐了二十两香火钱,终于得到了李凭云的卖身契书。
契书之上,“贱户李凭云”这五个字已痕迹斑斑。
龟兹和尚慈眉善目道:“当初玄清带着那个孩子游方,我见他踏实稳重,花了一两银子把他从玄清手上买下来。可当天晚上,他就跑了。第二天早晨玄清又把他带了回来,我问他,跟着我不好么?那是他第一次跟我开口说话,他说不好。”
赵鸢好奇道:“为何不好?”
龟兹和尚意味深远道:“他说,我为人再和善,跟了我,只能做和尚。玄清虽然无聊,却是个读书人,只有跟了玄清,才能读书认字。我说,其实做和尚和做读书人没有区别,他说,他只想做读书人。”
李凭云也有那么执拗的时候?赵鸢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总是嫌弃别人倔的人,倔起来是什么样的。
她道:“自然是做读书人好了,升官发财不说,还能娶媳妇。”
龟兹和尚慈爱地看着赵鸢:“女施主,贫僧看你气质不俗,怎么思想如此俗气。”
赵鸢挨了一句骂,心里也没有不痛快。
她虽不能为李凭云除贱从良,却得到了他的契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得到了他的全部。
这个李凭云,任他多厉害,往后还不是得任她差遣!
玄清的死是悲,得到李凭云的契书是喜。一悲一喜相互抵消,她心无波澜地回到赵府。
赵府门前,两个尚书省的小吏正搓手取暖。
赵鸢上前:“你们是来找我的么?怎么不进去等?”
小吏面面相觑,最终,软性子那个先开了口,“赵主事,我们这一趟,带来的是个不好的消息。”
急性子的打断他的话:“赵主事,玄清大师的死,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中书省的人趁机参了咱们尚书省一本,上头下了令...让你先停职几日。”
出乎他们的意料,赵鸢非常平静:“此事本就是我职责之过,我该接受惩罚。”
小吏安慰了几句,便回去交差了。
赵鸢拿着停职文书,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能前行。
也不是不委屈,只是这点委屈是她必然要承受的,她自我安慰道:“赵鸢,你要顶天立地,这点委屈算什么。”
赵鸢被停职,父亲只是浅浅问了几句,便不再多谈,而母亲并不关心这件事,反而请了女学先生,教她妇礼。
赵鸢不愿学习妇礼,每日非要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她又找了个赖床的好借口。小甜菜穿着火红的棉袄,在窗前探出一个脑袋:“赵大人,裴侯来看你了!夫人让我盯着你梳妆打扮呢!”
未婚夫要见她,她岂能不见。
她任由仆妇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梳完妆发,裴瑯在亭中等的已然不耐烦。
“怎么才出来?冻死我了。哟,鸢妹,你怎么也开始涂脂抹粉了?”
赵鸢何其了解裴瑯!
她嗔了一眼:“裴侯放心,我对你没半点念想。”
“你被停职又不是我的责任,别跟我怄气啊,你这样子,你家人瞧见了,又该误解是我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做的不该做的事,倒也不少。”
“行,你这么见不得我,我闭嘴...不,我走。”
裴瑯装模作样走到亭子外,赵鸢仍是爱答不理,他回头:“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么?”
“为何?”
“我本想着你被停职,带个好消息给你让你开怀,没想到你竟如不识好人心,我也不想说了。”
赵鸢不想再听到任何消息。她以为,自己的运气已经到底了,她承受能力并不好,经不住又一个消息的震惊。
“那你走吧。”
裴瑯见她完全不吃套路,折回亭中。
“春闱在三月末,负责春闱的官员将在二月中旬抵达长安。”
“是么,但这与我有何关系?”
裴瑯挑眉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张花名册,名册上列着十几个名字。
李凭云三字,正在首位。
“来朝官员名单已确定,可有你眼熟的人?”
“若...若是同名同姓呢?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一个李凭云。”
天下之大,自然不会只有一个李凭云。
“你就装吧,二月十四,我将在凤凰台上为李凭云设宴洗尘。”
“是否太过招摇了?这次由你们负责春闱,朝廷也好,坊间也好,骂声一片,此时低调为好。”
裴瑯一听这些大道理就头疼,他一招反杀:“届时谁不敢去谁,谁他娘就是瘪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