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着实给李凭云上了一课:人心善变,昨日对你殷勤不断之人,今日就会对你爱答不理。
二人同在明堂办公,只要一个抬眼就能看到对方,赵鸢却做到了视若无睹、视而不见、闭目塞听...
而人向来是学坏容易,赵鸢来太和县不过一个月,便将各种损招都学了个遍。
她痛舍三两银子,委托胡十三郎将三本衙门月账送往州府田早河的手上,在赵鸢还未学坏之时,李凭云私下里总认为她是女装田早河,也就是说此人之耿直清廉兼愚蠢,是有目共睹的。
赵鸢将司徒县令账务造假的证据交到田早河手上,田早河没有丝毫犹豫,立马派人来太和县革了司徒的县令之职。
司徒误以为是王道林告发的自己,被州府的人带走时破口大骂:“王道林,你这王八犊子!本官竟然栽你手上!你不得好死!”
等司徒县令被带走了,衙门等人才直起弯了半晌的腰,王道林对赵鸢道:“赵大人,大快人心哈。”
赵鸢无法感到大快人心,她只有胆颤惊心。
昨天司徒县令还在府里颐气指使,今日就被摘了官帽,强行扒了官服,落马之官,待遇同贱民无异。
司徒被革职,县令一职空置,田早河从各县问询了一圈,乡贡在即,没人愿意来太和县当临时县令。
县令一日不来,衙门的事务无法继续,赵鸢也在等待信来的县令。若不出意外,应是李凭云被任命为代县令。
赵鸢和李凭云之间虽有了难以跨越的隔阂,但若论县令一职,无人比李凭云更适合。
往年的科举头魁,都会直接被派遣到各县任命县令,太和县应有司徒县令压着,李凭云不得不屈居县丞。他当县丞的三年,为民兴修水利,为权贵巧取田地,他理应做这个县令。
衙门荒废了三天,终于州府下了命令,由王道林代任县令。
赵鸢无法相信这个决定,胡十三郎决定给她答疑解惑:“县里的官员任免是州府说了算,而州府的官员任免由大都督说了算,如今陇右道地位衰落,明面不设大都督一职,但背地里各家族拥晋王做实质上的大都督,所以说,这县里官员的任免,还是晋王说了算,懂了吧。”
一连几日没有好事发生,赵鸢郁气缠身,道:“不懂。”
“我看在你待我不薄的份上才说的,陇右道,是晋王的陇右道,不是皇宫里贼婆的陇右道,与其想着怎么折腾出事,不如讨好晋王,要不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加上又爱惹是生非的性子,晋王捏死你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赵鸢望着天上的阴云时聚时散,默默道:“陇右道不是晋王的陇右道,也不是陛下的陇右道,它属于陇右百姓。”
“我看你就是因为李凭云没当上县令,在这里黯然神伤。”
赵鸢历此一事,性子稳了几分,她沉声道:“胡扯。”
王道林刚任县令,沐休当日将李凭云和赵鸢叫过去议事。
他是凉州王家家门中人,受王家掌门人王儒人极深,说话喜欢兜圈子。明说暗说了一炷香时间,香火燃尽时,才说起正事:“州府给了咱们一个月的时间,要推举十五名贡生,这是衙门如今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但咱们县从来没有出过乡贡,更没有乡举的先例,劳烦李县丞和赵主簿在明日之前,各想出十个推举乡贡的法子。”
李凭云挑眉反讽道:“十个是否太少了?”
王道林道:“我知道李县丞是状元郎,有能耐,但赵主簿是个姑娘,我怕负担太重,将她吓哭。”
赵鸢微笑:“王主簿果然不同寻常男子,真是细心。”
她此话一出,屋里两个男子同时有了被嘲讽之感。
王道林就李凭云负责的农耕之事还有意见,将他留了下来。
赵鸢先行退下,王道林对李凭云道:“李县丞见怪,赵主簿这是和我耍小性子呢。”
李凭云已被赵鸢冷落了至少七天,他皮笑肉不笑:“看来赵大人小性子不少。”
王道林代理县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去了独院,赵鸢从他书房退出来,正当她面前横过去一根晾衣绳,晾衣绳上一块缎料在风中飘扬。
待她看清那块缎料的内容,浑身血液倒流,身上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那是她丢失的裲裆!
王道林竟将其公然挂在此处,衙门里虽无几人,但人人都看得到她的裲裆。
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奇耻大辱。
赵鸢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顿感乏力。
“赵大人,看来的确是王主簿偷了你的私物,愿赌服输,你得替我洗一个月的衣服。”
是谁这么事不关己...
是李凭云啊,那不稀奇了。
一想到自己的裲裆被这么多臭男人看过了,赵鸢想烧了衙门的心都有了,她冲身旁看戏的李凭云发出巨大的怒火:“你们怎可如此厚颜无耻!”
骂完人她大步跑离此处。
被误伤的李凭云瞥了眼她的裲裆,嗫嚅道:“又不是我盗的,真会冤枉人啊。”
王道林后脚端着茶杯出门,站在李凭云身后,对着那风里飘舞的裲裆,装作惊讶道:“我怎么忘收这物了!李县丞,此事事关赵大人清白,你万万不可告诉别人她的裲裆落在了我这里。”
李凭云扯扯嘴角:“是赵大人的么?瞧着不大合身。”
他负手离开,王道林却并没有将赵鸢裲裆摘下来的意思,他任凭赵鸢裲裆挂在自己院子里,以之示众,暗示众人自己和赵鸢非同寻常的关系。
这日沐休,赵鸢回头闷头睡了一觉,王道林的作为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艰险世道,她只能关闭门窗,紧闭窗帘将自己困在屋中,因为一出门,就要面对谣言猜忌。
她历经了一场噩梦,浑身冷汗被吓醒,门外传来无情的抠门声,赵鸢生怕是王道林,她从枕头底下抽出裴瑯送她的匕首,“谁?”
“我。”
衙门有四个男子,可李凭云只需一句淡淡的“我”,赵鸢就知道是他。
“李大人,你来做什么。”
“把脏衣服送来给赵大人。”
赵鸢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
李凭云此举,十分完美地诠释了何谓火上浇油。
偏偏她自尊极强,不愿被李凭云嘲讽自己愿赌服输,赵鸢拉开房门,看到李凭云抱着一篓子衣服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毫无惭愧之情。
她接过衣篓,转头就走。
李凭云叫住她:“赵大人!”
算他良心发现。
“何事?”
“洗干净些,本官有洁癖。”
“...”
赵鸢自己的衣服都是送去洗衣坊洗,她第一次去河道替人洗衣,难免有所担心,可到了河道旁,河道全是出来洗衣服的妇人,那些妇人见她笨拙,你一嘴我一嘴,将她培养成了一个洗衣高手。
妇人们每天都来洗衣服,她们的脏衣不多,等到了下午太阳下落之际,已经洗完篓子里的衣物,动身回家做饭去了。
赵鸢则才洗完一半。
士人的衣服繁琐厚重,李凭云真没同她客气,将脏衣服全给了她。
赵鸢将手下儒服当做李凭云本人,使劲砸下捣衣杵。
“想砸烂我的衣服么?”
赵鸢闻声,吓得将捣衣杵扔掉,一只大手凭空接住下坠的捣衣杵——
赵鸢顺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看上去,窄袖、半臂、绣花、珍珠...
这一眼的惊魂,甚过她人生所有的相遇。
好一个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女扮男装这类事,若没有专门的功夫,极容易露馅。李凭云骨架舒展宽阔,各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个男人假扮女人。
但是他足够自信,一身大红色的女装穿在身上,不但丝毫不违和,反而有种冲突的美感。
这次换赵鸢差些掉水里了。
“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个男人,陪你一个姑娘家在河边洗衣服成何体统?”
赵鸢心道,这还不如不陪。
李凭云如一尊庞然大物蹲在她身边,有模有样地捣起了衣物。
八年后,一位书画大家将自己游历各地的见闻画下来,其中最有名的一幅画,莫过于“捣衣图”。
浣衣女承载文人墨客对小民宁静生活的理想,那副捣衣图描绘了黄昏时分,一对浣衣女在河边捣衣。
斜阳将她们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在无尽远的地方,终于交会在一起,合二为一。
捣衣图一经问世,便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那对浣衣女是姐妹,另一种则是说那对浣衣女是母女。
他们向问作画之人求证,画家只留下一句高深莫测的话:世间种种关系,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先走向相遇,再走向分离。
而只要缘分在,千山万水,今世来生,有朝一日,总会再次相逢。
“还生气么。”
李凭云甩着筋疲力竭的手,问一旁歇息的赵鸢。
赵鸢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同李大人无关,李大人不必担心,更不用扮丑来讨我开心。”
“丑么?”
“...李大人往水里照一照就知道了。”
赵鸢本想着往后再不跟李凭云说话了,可女装李凭云实在叫人狠不下心。
赵鸢客观点评道:“李大人扮女装,还差些东西。”
“差了什么?”
赵鸢目光向下,往李凭云平坦的胸前看了眼,然后迅速抬头,“李大人,等我片刻。”
她从脚边摘下一株草。
几日前她为打发时间,从六子那里学来了编织蜻蜓,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惬意的晚风在河边吹着,赵鸢手中的草编蜻蜓渐渐有了生命,她微微一笑,道:“李大人,闭上眼。”
“赵大人,想谋害本官么。”
他嘴上调笑,可眼睛却轻轻闭上了。
“李大人放心,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谋害你。”
赵鸢实在不想去看李凭云滑稽的女装,她的目光焦点只能集中在李凭云的脸上。
这是张看一百次一千次仍会让人惊艳的脸,佛祖说相由心生,长着这样一张面容之人,必有一颗肆意自我的心。
她捏着蜻蜓尾,一点点凑向李凭云的脸。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他,赵鸢只得屏住呼吸。
可李凭云仍能感觉到她气息的震动,那些微小的吹拂扫过他的睫毛,李凭云猝不及防睁开眼。
在他睁眼的那瞬间,赵鸢心虚地将手将他耳边送去,猛地一插——
那只蜻蜓被粗暴地插入了李凭云的鬓间。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不算心动呢。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