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八原,盛夏的午后时不时能听到悠远的蝉鸣,以及突然造访的妖怪欢快的招呼声。
但在横滨,遥远的汽船鸣笛和车水马龙才是城市的主旋律。好在公寓的隔音很好,阳台边悬挂的风铃“叮当”作响,风哼唱着动听的歌声。
夏目千绫放下笔,手边被推过来一杯水。她拿起水杯,习惯性道了声谢。
因为家里的书桌基本上是矮几,比起桌椅一套的书桌,夏目千绫更青睐于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在茶几上写稿。而太宰治就坐在她身边,那双大长腿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委屈。偏偏他又不肯挪地,非要蹭在她身边,夏目千绫只好稍微将茶几向前推了推,给他空出一点地方。
太宰治揪住夏目千绫的袖子,耷拉着尾音,问:“夏目小姐难道不觉得这样显得太生疏了?”
“嗯?生疏?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夏目千绫侧首,对上一只亮晶晶的鸢眸——好像,从她说“可以”开始,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活像个被奖励了的小孩子。
“因为夏目小姐说话好客气。”
太宰治无疑是个“好学生”,活学活用起了刚掌握的句式:“夏目小姐可不可以不再说这些客客气气的礼貌用语?像什么‘谢谢’和‘抱歉’之类的,我已经听夏目小姐说过很多次了。”
“这个嘛……”夏目千绫长长地拖着尾音,最后坦诚道:“我已经习惯了,就连和哥哥说话也是这样,一时半会儿确实不太好改正。何况,这种词语并不代表不够亲近啊。如果对外人客客气气的,对自己身边的人反而说话不好听,不会觉得对身边人很不公平吗?”
“话虽如此,这样也显得我对夏目小姐好像也没有那么特殊了。”
夏目千绫莞尔一笑:“那太宰先生想要怎样呢?”
通常来说,先提出一个注定被拒绝的请求,再说新的、不太过分的请求,都不会被拒绝。于是太宰治依旧用原先的句式问:“我可不可以叫千绫酱?”
这回夏目千绫答应得干脆利落:“可以。”
而后,夏目千绫又说:“如果太宰先生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这个,也可以直接说哦。合理范围内的要求,都是可以商量的。我是第一次谈恋爱,太宰先生有什么想法,大可说出来,我们再一起考虑可行性。”
太宰治帮夏目千绫盖好笔帽,明知故问:“千绫酱以前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所以我也没有经验,要请太宰先生多多包容。”夏目千绫捧着水杯,看太宰治又帮她整理稿件。
“千绫酱就不问问我的情况?”太宰治压了压稿件的边角,瘪了一下嘴。
“嗯……”夏目千绫顺水推舟,问道:“那太宰先生以前有没有喜欢的人?”
就像在等着她的问题,太宰治回答得迅速:“没有。”
说完,他弯起眼睛,语气轻快又愉悦:“这么说来,我和千绫酱都是彼此的第一次,对不对?”
尽管夏目千绫一向秉持着“没有参与他人的过往,就不该指手画脚”这种想法,但毫无疑问,听太宰治这样说,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起一点欢喜。
奇奇怪怪的感觉。
夏目千绫想道,抿起唇角笑起来:“嗯,都是第一次。”
太宰治注视着她,再度重复:“嗯,第一次。”
——这个世界的第一次。
以及,无数个世界的第一次。
“不过,”夏目千绫好奇地问道:“太宰先生说的那句话……你知道原句吗?”
“千绫酱是说,‘如果可以实现,我想带你去看绚烂的山岚,还有秀丽的溪谷。’——这句话?”
“太宰先生从哪里知道的?”
“当然是……”太宰治早就想好了理由,他举起手里的稿件,说:“《文学》里绘空小姐写的文章。”
夏目千绫不免诧异:“咦,太宰先生看文学刊物?”
“偶尔会看一些特定的作家。最常看的两位作家,一个是绘空,一个是誉真。”太宰治微笑道。
“作家还谈不上啦……只是随便写写而已。”夏目千绫没想到太宰治看过她的文章,她顿时耳垂发烫,转移话题:“说到誉真先生,我认识他。恰好誉真先生在横滨,如果太宰先生想认识他,我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在没有征得织田作之助同意前,夏目千绫暂时还不打算暴露他的身份。
主要是她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太宰治最常看的两个作者,她都认识。
“……”太宰治少有地停顿几秒。
随后,他恢复如常,恍若什么异样的情绪也没有激起,不动声色地垂眼,压下汹涌的海:“唔,如果有机会的话。”
夏目千绫放下喝完的水杯,咳了咳:“要是太宰先生很喜欢誉真先生,我尽量多帮你说说看?好歹是、好歹是……”她赧然地垂下眼睛,声音渐轻,近在咫尺的太宰治却依旧能听清:“是太宰先生。”
太宰治略微怔忪一瞬,随后,他伸手,勾住夏目千绫的手指,发出细微的叹息:“千绫酱真是……不怕自己吃亏吗?”
他的手指擦了擦夏目千绫的指腹,激起些微的痒意,让夏目千绫感觉自己像被一只小黑猫主动蹭上来撒了娇。
夏目千绫心底软下来,刚想说什么,却又听太宰治下一秒问:“千绫酱是只对我这样好,还是对别人也一样?”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夏目千绫一哽,抬眼就见太宰治看着她,鸢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笑意,似乎是一句调侃。
她索性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如果是别人,我最多只问誉真先生两次,但如果是太宰先生,我可以帮你问至少五次。”
夏目千绫摇了摇太宰治抓着她的手,笑吟吟道:“怎么样?是不是分开了?”自家男朋友,当然要宠着点。
她家的小黑猫大概是被她顺毛成功了,太宰治勉为其难道:“好吧,千绫酱这样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我有空的时候帮太宰先生问问?”
“不用哦,千绫酱。”太宰治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五指扣进夏目千绫的指缝间,温和道:“暂时还不用见到,看看他的作品也还好。”
太宰治确实知道夏目千绫和织田作之助是笔友。
他想要见到织田作之助,有千万种方法,但他没想用在织田作之助身上——除了原定计划里的告别外。
他想通过夏目千绫认识织田作之助,也有大把的机会,但他却不想借由夏目千绫的渠道。
夏目千绫沉吟道:“这样啊,难道你要我帮你催稿?说起来誉真先生确实空窗了三个月快四个月了……要不是编辑先生不知道誉真先生的住址,绝对能杀上门来。”
“不过,”夏目千绫想到什么,笑得眉眼弯弯:“编辑先生是我大学教授的旧友,据教授说,在近江先生手下,拖稿最好不要超过三个月,否则,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结局。”
太宰治想象了下那个画面,默默为织田作之助祈祷:“祈祷编辑先生早点动作。”
他没再继续谈论织田作之助,将话题转回到夏目千绫这里:“那千绫酱呢?千绫酱的更新很稳定,但好像不太喜欢完结?”
“唔……不想写结局嘛。”夏目千绫心虚地说道。
“那就按照千绫酱自己想的来写就可以。”太宰治说的话要是被近江听到,指不定能引得编辑震怒。
他回想着夏目千绫的写作内容:“没想到千绫酱就是绘空。但是这样想想,好像也能理解为什么绘空的写作内容大部分都跟妖怪有关了。”
夏目千绫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睛,解释道:“其实这句话来自我一个朋友的经历,征询了她的意见之后改编的。”
那个朋友叫多轨透,是夏目千绫高中时候认识的朋友,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夏目千绫和夏目贵志能够看见妖怪的普通人——另一个人是田沼要。
但她家祖上是阴阳师,祖父因而痴迷妖怪,发明出了能使妖怪显形的阵法。因此,多轨透对妖怪世界有一些了解。
有天,一只妖怪在多轨透家里迷路,被多轨透指路以后,在学校的黑板上留下了这句话,被她和哥哥看到。
夏目千绫回忆着那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那时候,我又觉得人类和妖怪的关系并非如此遥不可及,又为彼此的不可结缘而感到有些惆怅。”
“不可结缘?”太宰治试探着问道:“因为妖怪是恶的?”
“当然不是。和人类一样,妖怪也是有善有恶的。何况,他们没有人类的道德观念,有时候在我们看来的恶行,对他们而言却出于本能,这点是无法评判的。人类与妖怪,终究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夏目千绫轻轻叹息一声:“而所谓不可结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寿命。当一只妖怪选择与人类结缘时,大概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
太宰治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一切值得追求的东西,在到手的一瞬间就注定会失去。[注1]”
他转过视线,细细描摹着女孩子的眉眼,问:“那么,千绫酱会不会觉得,一开始就不值得拥有这种感情?”
“可能以前会有这种想法吧……但是啊,”夏目千绫手握成拳,放在心口的位置,露出清浅的微笑:“放不下。妖怪们放不下,我和哥哥也放不下。”
这么多年来,妖怪已然成为她和哥哥的世界一部分。
“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夏目千绫不疾不徐地说着:“但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句,是——”
她柔声道:“唯有羁绊,不愿割舍。[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