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侣,寻仇。
这两个关键词一出来,刚刚还笑靥如花的林瑶顿时僵住了脸,完全忘记该怎么接话。
毕竟,再怎么说,沈清疏和秦寂也是他们清风派带来的人,但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老祖,按师兄趋吉避凶的卦象所示,最少都要比出窍期的沈清疏高出数个境界,差点把用来占卜的五帝钱给震碎。
帮忙?
还是装作不知情?
心虚地垂下眼,林瑶暗自紧张到余光四处乱瞥,无意间,她忽然瞄到青年与另一人交握的手,慢半拍地回过味,冒出另一个问题:
道侣?
那对方现在牵着的这个又是谁?
带着新欢寻旧爱的尸身,这这这,老祖宗们都玩得如此花?!
瞳孔地震,林瑶想收回目光,偏又忍不住去瞟,最后,还是身为师兄的林玄主动站出来,接话:“不知前辈的道侣是……”
他修为低,却在阵法问卦一途颇有天赋,若能和和气气地帮上忙,未尝不是清风派的机缘。
谁料,对方的回答,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薄唇轻启,席冶吐出一个近来在修真界搅风搅雨的名字:“宋鹤。”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瑶眼尖地注意到,前辈被衣袖掩住大半的指尖,似是安抚,轻轻握了握身旁的少年。
这让她更加肯定自己刚刚的猜测。
新欢旧爱修罗场,若能写成话本子,定要在俗世的茶楼里卖疯了去。
“嘶。”
“这……”
关注的重点彻底跑偏,以至于听到周围同门低低的抽气声,林瑶才记起宋鹤是谁:天之骄子,游魂症,传闻中被异仙抓走的倒霉蛋。
或者说,倒霉金蛋。
毕竟北域宋家是真的有钱。
可她怎么没听说,宋鹤有道侣,还是这等跺跺脚便能威震一方的大能?最重要的是,尸身?宋鹤已经死了?因为沈清疏?
那宋家还找个什么劲儿?难道魂灯尚未熄灭?
近距离吃瓜却没吃明白,林瑶很快将刚刚的害怕抛到脑后,看向席冶的目光里满是好奇,充斥着深深的探究欲。
“咳,”生怕自家师妹一时冲动,问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林玄不动声色挪了挪位置,把对方挡住大半,“宋道友的失踪近来在修真界闹得沸沸扬扬,前辈若心有疑虑,不如亲口去问问。”
“秦、沈两位道友,此刻就在马家村。”
席冶淡淡:“他们已经走了。”
所以自己才有空在这里闲聊。
以秦寂的性格,断没可能让沈清疏置身于危险中,但,不战而退,想来主角攻此刻正难受得很。
昨日还信誓旦旦要留在马家村斩妖除魔,今天一早却没了踪影,外加席冶这么个强大的仇家找上门,种种“巧合”叠加,落在外人眼中,沈清疏和秦寂的举动,多多少少透露出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清风派庙小,惹不起几尊大佛,权衡利弊,林玄主动换了个话题:“晚辈愚钝,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师从何处?”
林瑶立刻将耳朵竖起:
近万年来,修真界飞升无望,渡劫期以上的老祖亦少得可怜,五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可她对了半天也没对上号,到底是哪个宗门把底牌藏得这么严?
未成想,如此简单的问题,青年的回答,竟再次剑走偏锋,惊掉全场的下巴:
“流云山,席冶。”
林瑶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没办法,流云山、席冶,这五个字,曾经频繁出现在她幼时的睡前故事里,土生土长的“修二代”,有谁没听过异仙的大名?
短短几息的功夫,那些静悄悄的黑夜、那些想象中的怪物、那些吓得她直往娘亲怀里钻的恐惧,仿佛都化为实体,无声无息,压抑地在青年身后汇聚。
但还没等林瑶紧张握上自己的剑,那两只于衣袖遮掩下虚虚交握的手,又重新把她拉回了现实。
开玩笑,哪个故事里的异仙会下山,还会养小情人?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对方真是异仙,动了七情六欲,便意味着有了弱点。
微风拂过,随着思绪一丝一缕被理清,林瑶发现,方才那些将她吓到半死的怪物,正如泼了水的画般,颜色渐渐淡去,最终,消弭无形。
周遭消失的人声亦重回耳边。
“……前辈说笑了,修真界重名也是常有的事,”太过理性,林玄直接把席冶的说辞当做玩笑,反而没受任何影响,“沈道友师从无量剑派,近来各大宗门皆聚于此,前辈若想讨个公道,正是好时机。”
尽管早早便知晓这个消息,席冶仍礼貌颔首:“多谢。”
“前辈可看出这马家村有什么邪祟妖魔?”见席冶这般好说话,林瑶的胆子更大了些,“我寻了许久,也没寻到踪迹。”
“若你在说沈清疏寻的妖邪,那大抵是我,”坦荡地,席冶应,“先前留下一道机缘,差点害了幼童性命。”
顺着青年的目光朝外看,林瑶总算注意到某个远远站在角落的男孩,定睛一瞧,不就是昨天被沈清疏问来问去的什么石头?
那孩子明显认识席冶,乍然被一大群人盯住,也没露怯,而是规规矩矩叫了声:“席先生。”
——相比对沈清疏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
寒暄的耐性即将告罄,台阶铺好,席冶也顺势摆脱了林瑶一行人。
顾琮则用空着的手摸了摸马石头的脑袋:“数你机灵。”全然忘记自己昨夜还吃过人家的飞醋。
敏锐察觉到席先生和顾阿兄之间的气场要比往日更亲近,马石头不明所以,只道:“席先生受了伤,该好好休息。”
“无妨,”摇摇头,席冶垂眸,问,“反倒是你,打算如何?”
与他这个反派有了实打实的牵扯,剧情走到结局前,马石头、乃至整个马家村,怕是都不得安生。
换做平常,这问题,马石头想都不用想,厚着脸皮,也要讨些修仙的门道。
可经过昨晚,他发现,所谓的仙长,发起怒动起火来,和普通人亦没什么两样,无端端认为他是魔,还要砍他的胳膊。
他读书少,却知道俗世里好歹讲些王法,但这修真界,竟更像野兽集聚的丛林,将弱肉强食展现得淋漓尽致。
多年心愿一朝动摇,马石头突然有些畏惧。
任由男孩兀自陷入纠结,席冶并未提点,更未催促:
修真一途本就如逆水行舟,幻想移山填海人前显圣、从而拜入宗门者不知凡几,真正能坚持下来的又有几个?
“若想治病救人,我可以送你去城里学医。”路至尽头,席冶轻声。
“我明日一早会再来。”
马石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素来外向的顾琮这次却没插话,只静静陪在席冶身侧,等男孩照例背着竹篓上山采药、白衣青年略显疑惑地望过来,他才勾唇:“没什么。”
就是再一次确认,席冶是个很温柔的人。
哪怕顶着异仙反派的头衔,瞧着冷冰冰,真正相处下来,偏见也会消失。
唯独一件事,他不吐不快:“宋鹤,怎么就成了先生的道侣?”
“除开神魂相连的道侣,还有什么值得异仙下山?”故意装作没听懂对方的话,席冶悠悠解释,“被爱感化,多好的剧本。”
顾琮闷闷:“……我定要将那具身体抢回来。”
总不能让一个失去元神的躯壳,平白占了席冶道侣的位置。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正如马石头隐约窥见的一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修真界和俗世相通之处甚广,没几日,“无量剑派沈清疏与散修秦寂贼喊捉贼、谋害宋鹤,引得后者道侣找上门来”的八卦,就传遍了各大宗门。
“荒谬,荒谬,”须发皆白,无量剑派老宗主抬手,捋捋胡子,摇头,“清疏一向与宋小友交好,怎会做出这般背信弃义之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最疼爱的独子失踪数月有余,宋家家主心里憋着火,说起话来亦夹枪带棒。
一旁的粉衫少女没忍住替自家师兄辩驳:“既如此,敢问宋前辈,宋鹤可当真有了道侣?”
宋家家主一时哑然。
“我就说,宋鹤喜欢的分明是……”
“瑶儿!”及时打断粉衣少女的说辞,同为两人师尊的老宗主神色一肃,认真,“这传言来得蹊跷,那人又顶着异仙席冶的名号,流云山异动,趁着诸位道友皆聚于此,吾等合该从长计议才是。”
流云山雷劫压顶,代代相传的故事里,都说它与飞升有关,是故,修为越高者,对其便越是关心。
但还未等其他各宗各派的话事人表态,门外一个束着太极髻的道童,忽地跌跌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人!有人绕过了护山大阵!打上昊然峰来!”
昊然峰,正是无量剑派主殿所在。
“轰隆——”
恍若在应和那小道童的失态,刹那间,地动山摇,老宗主头顶更是干脆被劈出个大洞,隐隐可见一白衣人,御风而立,音色清越,偏如惊雷,贯彻云霄:
“沈清疏。”
“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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