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定定盯着费力替自己擦净手指的白雀,毫无道理地,席冶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会是顾琮吗?
在彼此尚未察觉之时,他们就已经遇到,接着,擦肩而过。
【系统。】差点开杀戒的指尖向前,漫不经心地,顺了顺白雀羽毛,凉丝丝,激得对方一抖。
神色如常,席冶问:【报告结果出来了吗?】
1101摇头:【还没有。】
报告发出去,状态却一直是未读,在小世界与快穿局失联,这情况以往从未出现过,总不会是因为它偷偷陪宿主摆烂,消极怠工,被领导拉黑了吧?
【嗯。】唯一能得到官方解释的渠道被堵死,席冶却远比1101想象中镇定,甚至觉得自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心念微动,交缠的儡丝瞬间抽落,刚刚客串了一回毛巾的顾琮倏地下坠,扑扇着翅膀,落进雪松味的衣衫中。
右手拢成半圆,青年将他推进臂弯附近层层叠叠的布料,柔软舒适,又能防止他摔出去,如同一个简易的窝。
待遇太好。
顾琮脑中的警报滴滴作响。
他自觉没有做出什么改变剧情的举动,但很明显,在他无法确定的某个瞬间,席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青年起身,抚过他的尾羽,低声:“别怕。”
因为自己亲身经历过,所以,在抵达这个世界后,席冶并未翻看过原著,此刻,他一边抱着白雀往回走,一边让系统调出《异仙》的文档。
【……簌簌,宋鹤谨慎藏好自己的身形,落在视线范围内,离异仙最远的树上。
他记得,清疏说过,对方讨厌活物,更讨厌鸟。
偏他不仅名字里带了只鹤,如今,更是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白雀。
必须要离那怪物远些才好。】
游魂。
宋鹤。
白雀。
确定流云山上仅有这么一个符合原著描写的毛团子,席冶低头瞧瞧自己怀里那只冒死接近他的笨鸟,再联系书中张口闭口“清疏”“怪物”的心理描写,蓦地笑开。
穿越?重生?夺舍?
若他没记错,这白雀在他尚未觉醒的过去,也没真正怕过他,甚至当了自己许久的邻居,偶尔还敢活蹦乱跳地唱歌。
此宋鹤非彼宋鹤,但结局那一剑,又确实是刺中他,中间发生了什么?原主的魂魄回来,赶走了“冒牌货”?
联想到这种可能,席冶周身的气压立时变低。
——好冷。
不自觉打了个颤,躺在席冶臂弯的顾琮炸成一团毛球,警觉睁眼,向四周望了望。
鸟类的体温本就偏高,对比之下,青年的手简直称得上冰凉,犹豫两秒,顾琮小心贴着席冶的掌心滚了滚,毛茸茸的体羽挤进对方指缝。
0028想提醒,席冶是半步飞升,比渡劫期的老怪物还要强些,又怎么会怕冷?
可冥冥中,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探自己,无数次任务积累的经验,让0028闭紧嘴巴,将数据波动降到最小。
再次把白雀从里到外检查一遍的1101:【确实是真宋鹤,魂灯还亮着呢。】
席冶不置可否。
比起外物,他更相信自己,重来一次,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探究真相。
被遗漏的线索已经自个儿撞进他手心,大不了,就将既定的结局推翻,到时,想要他如原著一般死于主角剑下的存在,自然会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
“之前总缠着我的星见草也是你吗?”明知故问,读完原著的席冶戳戳白雀的身子,状似无意,笑,“怎么一样爱撒娇。”
乍然在掉马边缘徘徊的顾琮:……
不确定对方是随口一说,还是存心试探,更不确定席冶对原主宋鹤是何看法,他只能装没听懂,无辜歪头:“啾。”
所幸,青年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等把他放进主卧,备了清水和灵果,对方又拿起伞,推门而出。
——反派每日都要去那山洞雕刻蕴养本命傀儡,今日已然耽搁许久。
确定门外再没有席冶的气息,顾琮稍稍放下一颗心,问:【0028。】
【反派都这么聪明吗?】
再三确认任务难度没有出错,0028岔开话题,道:【这个世界有些奇怪,我先向局里打个报告。】
原本经脉堵塞灵力驳杂的身子,被青年顺顺羽毛,戳过几下,竟无端变得轻快许多,抖抖尾羽,顾琮啄了口清水润喉:【一定要杀人吗?】
【我觉得席冶可以交流。】
【如果你能说服他放弃沈清疏,】见过太多天真心软的新人,0028古井无波,劝都懒得劝,敷衍,【加油。】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任务快失败时,对方自然会知道,顺应剧情,才是最稳妥省力的办法。
爱慕主角受的男配,注定和情敌反派是对立阵营。
【但我现在是只鸟。】语言不通,还很弱小。
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晰认知,顾琮动动翅膀,飞上席冶卧房里、靠近床边的竹箱,费了半天劲儿,才将它掀开一条小缝:
没办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反派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就这么一处。
毕竟身处修真文,顾琮原以为,自己打开竹箱后,会瞧见一个无穷无尽的芥子空间,或是另成世界仙府秘境,可实际上,竹箱仅仅是个竹箱,里面放着的,也并非宝贝功法,而是几件普通的换洗衣物。
最底下,压着只正在沉睡的小小鸾鸟。
干干净净,栩栩如生,偏偏,勉强算半个同类的顾琮可以清楚感知到,对方已经死了。
后背敏锐窜起一股寒意,就在顾琮准备放下衣服,关好竹箱时,那比他没大上多少的鸾鸟,忽然睁开一双赤红的眸。
无数似幻境又似记忆的碎片挤进他的识海,让他神魂剧痛。
恍惚间,他好像变作了一轮冷冰冰的月亮,亮极了,离地面很近,近到可以看到下方一坐一立的两个孩童。
坐着的那个难掩狼狈,仿佛被谁追赶着逃窜许久,脸蛋脏兮兮,脚腕高高肿起,缺少衣料遮掩的部分,尽是大大小小的划伤。
站着的那个则满眼好奇,披散着头发,向前迈了一步。
顾琮一下子认出,后者是幼时的席冶:
男孩的皮肤苍白得有些过头,嘴巴红艳艳,像刚染过血色,因得尚未长开的幼态,眼珠圆溜溜,偏瞳仁极黑,轻易让人联想到深不见底的悬崖漩涡,哪怕在笑,也叫人心里凉飕飕发憷。
“你,迷路了吗?”约莫太久没有说话,年幼的异仙张口,磕磕绊绊。
被他询问的“同类”却未应声,透出远比外表成熟的镇定,抿着唇,以手撑地,艰难向后挪。
“叽!”怀里藏了什么东西,不安分地一动一动,似是察觉到主人的恐惧,受伤的鸾鸟猛地钻出,尖尖的喙,发疯般,啄向异仙的瞳。
而后,被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轻飘飘握住。
完全没有被攻击的惊慌恐惧愤怒,男孩仍旧在笑,几近于欢喜的:“它,可爱,喜欢我。”
否则怎么会跟山里的家人一样,和他玩好玩的游戏呢?
但很快,男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而布满疑惑。
因为他手里的鸾鸟垂下了翅膀。
瞳孔浑浊地涣散,油亮的羽毛也暗淡下来,双腿直挺挺地绷着,宛如两节干枯的树杈。
无声地,瘫坐在男孩对面的沈清疏掉了眼泪,滑过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害怕。
他怕极了。
被平日最疼爱自己的叔叔丢下高空后,鸾鸟就是他唯一的支柱。
从未真正见过谁哭泣的模样,模糊的概念化作现实,男孩眉宇间的疑惑变成慌乱,十指翻转,刹那间,纯白儡丝穿过鸾鸟的头颅、翅膀、双足,滴答,滴答,带出一串串尚未凝固的血珠。
“没死,”堪称奇迹地,失去生命的鸾鸟站在年幼的异仙手上,向着哭成花猫的小主人,扑扇了下翅膀,“你瞧,它还活着。”
想起对方刚刚急着和自己玩游戏的叫声,男孩向前,蹲下,献宝似的捧着手里的新朋友新家人,凑近唯一一个和他外形一样的同类:
“叽。”
沈清疏霍地睁大了眼睛。
恍若被蛛网紧紧束缚的猎物,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将他最爱的灵宠牢牢钉死,鲜红浸透指缝,蛇一般蜿蜒流下,那双手就向他伸来,伴着男孩身后诡异到几近坠落的硕大圆月,和无数双畸形的、上吊般悬挂摇晃的脚。
是人?
抑或是野兽?
不知哪来的力气,沈清疏啪地挥开男孩的手,忍着疼,头也不回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悄无声息,狰狞藤蔓拔地而起,即将刺穿男孩后背的一瞬,倏地停住。
“老实点。”没什么精神地,站在藤蔓中央的男孩腾出只手,拍拍对方。
夜色寂寥,遥遥地,他望向沈清疏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对方缩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到。
“让他走吧,”憎恨,厌恶,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源自同类的负面情绪,男孩低头,轻轻地,摸了摸手中僵硬的鸾鸟,“我好像做错了事……”
“等下次见面,再还给他。”一模一样,看不见儡丝的鸾鸟。
藤蔓挥舞,月光下密密挤在一处的怪物涌动,混乱呓语着什么。
“没关系。”
明明心底闷闷地泛着酸,男孩却笑:“听话。”
“替他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