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捉虫)

应璟决沉默着,将连慎微扶到了床边坐好,打算去叫风恪过来看看。

掌心里的那只手冰凉,还扎了两个细小的碎瓷片,应璟决小心地挑了出来,捂了捂,“……小舅舅,我去叫风世伯,你不要动好不好。”

连慎微侧脸有些漠然,殷红的血从掌侧新添的伤口蜿蜒下来,从被抓住开始,他就没有任何反抗。

应璟决心底发慌,片刻都不敢耽搁,忙去叫风恪。

连慎微感觉到他离开,稍微抬了抬眼,目光又投向刚才他打碎瓷杯的地方,却没有再像刚才一样站起来,而是静静的望了片刻,就收回了视线。

“风世伯!”

这失了稳重的一声,叫风恪诧异的抬起头,“……璟决?”他手中的药杵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被大冬天急的满头汗的应璟决拉住了。

风恪:“等等等,你这反应……他醒来了?”

应璟决点头:“是,但是情况有点不对,您快去看看!”

从半个多月前,厉宁封就从边疆赶回来,今天恰好到了京城外,天南去接人了,明烛出去买药,明沁又和之前一样分担了不少朝廷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今日这府里,可以信赖的人一下子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他不放心把小舅舅一个人扔在房间了,但更不放心让别人看着他。

风恪的脸色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拎起自己的药包,快速往连慎微的房间走。

他们两个到的时候,连慎微还是应璟决离开之前的样子。

风恪快速扫了一样地面上的碎瓷片,皱了下眉,然后走到床边,在连慎微身前蹲下来。

应璟决:“小舅舅还是看不见听不见。”不知道其他的感官还在不在,现在这个情况,他们问,估计小舅舅也不会答。

“这不可能,”风恪下意识否决。

连慎微的身体根本没有像之前那样糟糕,没有动用内力,血液里的毒与药没有失衡。

在诏狱里受的伤,大部分都是皮外伤,有些伤到了内里的,比如脚踝和膝盖,他有信心可以治得好。

可自他进来,连慎微确实没有任何的反应。

包括应璟决叫他小舅舅。

如果可以听见的话,连慎微根本不可能这样无动于衷。

相比于之前,现在筹谋了将近二十年之久的连慎微,更加不可能接受应璟决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风恪割破连慎微的指尖取了滴血,收进了玉瓶里。

“具体什么情况我还需要分析一下。”

他顿了顿,忽的抬头,“你已经知道真相的事情,暂时不要跟他说,我原本还担心你冒冒失失就说出去了,他如今听不见,你注意点。”

应璟决沉默了。

他刚才确实是在慌乱之间失了分寸。

“可是,不告诉他,怎么解释我们将他从诏狱里接了出来……”

风恪:“先养着,等他问了再说。”

他伸手在连慎微眼前晃了一下,果不其然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太沉寂了。

他应该能感受的到自己身边有人,但是一直没有反应,就好像他曾经在金陵看见过的,下了戏台没有人操纵的皮偶。

没有半点活人气。

除了五感呈现出和之前相似的状况之外,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处暂时还好,风恪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揭开连慎微脚踝上缠着的纱布。

这脚踝也不知道经受了什么,骨裂严重,本就该卧床静养,受不得力。

这下倒好,风恪在两侧按了一下,眉间折痕加深。

又肿起来了。

“他刚才下床干什么去了,碎瓷片怎么回事?”风恪心里装着事,随口一问。

应璟决脸色白了白,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厉宁封拂去衣服上的寒气,风尘仆仆的跨进门来,身后叶明沁三人都到了。

风恪回头,“回来了?”

厉宁封胸膛起伏不定,一眼就将目光锁定在连慎微身上,鼻尖一酸。

他是隔了半个多月才见到人的,这一路上的担忧思念早就发酵成了烈酒,此刻活生生在他眼前的人,就是一点火星,他当即往前一步:“师——”

叶明沁拉了他一下:“将军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寒气太重,等下暖和过来再接近吧。”

厉宁封勉强压下激动的情绪。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璟决和风伯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样子,而师父也好像对他们这四个刚刚进来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叶明沁忍不住问道:“风先生……”

风恪心中一叹。

有些不忍告诉他们。

因为之前经历过一次失去,所以当上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可以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不想将连慎微好好留下,让他以后都自由自在的,不必困守京城。

等他身体好了,就带他回金陵。

守着连慎微醒来的这些日子,风恪相信,不止他,他们这么多人,都想过等他好了如何如何。

可事实就是这样。

好似永远也逃不掉这个噩梦。

应璟决勉强勾了下唇,对着他们道:“小舅舅看不见你们,也听不见我们说的话。”

仇澈从京城的酒糟糠回来,刚走到卧房门口,就听见了这句涩然的话,他顿住了,扶在门框上,另一只提着酒绳的掌心无声攥紧,在掌心硌出了深深的痕迹。

房间内也是一片难言的沉默。

“怎么会……”

不知道是谁呢喃了一句。

这对他们几个来说,更甚于第一次知道连慎微五感近乎全失时的打击。

厉宁封身形踉跄了下,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师父给我放血的缘故。”

他措辞混乱,“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风恪头疼的按了按眉心:“都别急,情况未明,等我分析出来了再说。”

他偏头看向应璟决,安慰似的拍了下他的手,“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他刚才问那碎瓷片的事,应璟决还没说,被后进来的厉宁封几个打断了。

应璟决望了眼桌子旁边还没有清扫的瓷片,脸色更白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

万一小舅舅,就是想喝杯水呢。

只要一想到在脑海里一闪而逝的那个念头,应璟决心里就发寒。

他抿了下干涩的唇,“我发现小舅舅醒了的时候,他…摔碎了桌上的瓷杯,然后他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想伸手去扶他,然后就看见小舅舅摸索了几下,把手伸向了碎瓷片,那不是捡起来的姿势,是想抓握的动作。”

他其实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些的,可真到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意。

“……我怀疑…他想自戕。”

砰!

仇澈手一松,酒坛摔在外面的长廊里。

氤氲的酒香混在冰冷的寒气中,好像渗进了血肉里,凉意叫人忍不住发晕。

空气都像变得稀薄了起来。

应璟决说完后,肩膀低下了几分。

感觉不到房间内死寂的氛围,安静的坐在床边的男人眼睛眨了下,眼帘低垂下去。

他其实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只是很模糊。

眼前只有一点轮廓的影子,和耳朵里有时候传来的嗡嗡声,就像是睡梦中的幻觉。

风恪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隐约猜到一点。

医病难医心,心火灭了,再高明的医术,又能续多久的命。何况连慎微的身体隐患不少,不容乐观。

风恪语气郑重。

“我会试着恢复他的五感,但从现在开始,他身边不许离人,睡觉也不行,以及房间里易碎的、坚硬的东西,今天之内全部都撤换走。”

“床角和桌角包上软布,对了,仇澈——”

仇澈从门外进来:“在这。”

风恪点点头,“我记得你木工活不错,赶一辆素舆出来给他当代步,这段时间不要让他脚踝受力。”

他算是此处最年长的人,一通吩咐下来,其他人才好似找到了要做的事。

该收拾房间的收拾房间,该去准备吃食的准备吃食。

风恪洗了一张帕子,托住连慎微掌心,在他刚才被碎瓷片刺破的地方擦了擦。

指缝里的血迹慢慢被擦干净,风恪停下来,望着连慎微的眼睛,低声道:“会没事的,都会好起来。”

“瑜白。”

“那么多人期盼着你好起来。”

-

从这天起,连慎微没有一刻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他的身体状况还不稳定,应璟决几人为了避免刺激他,就只默默照顾着,没有透露其他的事情。

其实很好照顾。

连慎微很顺从,对施加在他身上的动作或者感受到的意图并不反抗,补品喂多少吃多少,只是从来没说过话。

七天的时间过去,连慎微身上浅层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素舆做好了,他就被扶到上面坐着,外面太冷,风恪等人就在房间内推他走一走。

直到今天午膳时,应璟决将手中的一勺粥喂到连慎微嘴边时,他轻轻别开了脸。

这是抗拒。

应璟决眼睛微微一亮。

抗拒也好,起码给了点反应。

桌上其他也停了下来,看了过去,这段时间他们都不愿意走,索性就陪着连慎微一起用膳。

厉宁封猜测道:“是不是今天的粥师父吃腻了?”

“要不换一碗咸粥?”仇澈想了想,“风恪说他吃甜的好,最近好像一直都是甜粥,换个新鲜的。”

叶明沁把自己面前那碗推了推,“这个,我还没动。”

天南看了风恪一眼,风恪点头,有些欣慰:“可以给他换换别的,有不喜欢的反应是好事。”

“好。”

天南将叶明沁面前的粥端起来,到连慎微身侧,试探着舀了一勺。

男人微微蹙眉,苍白的侧脸浮起一抹疲倦,许久未开口说话的嗓音沙哑低沉,“……还没完吗。”

天南没听清:“什么?”

仇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连慎微低咳了一下,他往后素舆上一靠,阖上眼睛,好像又成了在朝堂上见天子不跪的摄政王,语气淡淡,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我好很多了,可以撑到凌迟结束。所以,你们玩够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动刑。”

他以为这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救治,是有人担心他活不到凌迟的时候,才这般费尽心思救他。

毕竟之前也是这样。

诏狱里受过的折磨人的刑罚岂止一次,那花钱进来观刑的人怕他真的死了,或者想看他多疼一段时日,根本就不吝啬吊命用的珍惜物件。

好叫他清醒着挨完每一次刑。

明明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己醒不过来了的……

现在又好好的活着了。

他顿了下,声音平古无波。

“罪臣连慎微,百孽加身,已然认罪,此生不能赎,怜请一死,还望成全。”

这话短短二十六个字,不知道逼得几个人红了眼。

应璟决痛苦的闭上眼:“小舅舅……”

他为什么没有回来的早一些。

许久,连慎微察觉到自己手背上忽的滴了一滴什么东西。

炽热而滚烫。

他下意识一缩手,可紧接着,有人强势无比的摊开了他的掌心,却又用那种克制而小心的力道,在他掌心里写了三个字——

你无罪。

如果复仇是罪孽,如果迫不得已的杀戮是罪孽,如果他这二十载在京城难捱的日子是罪孽的话,朝廷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被他默默保护的他们,才是难赎己罪。

你。无。罪。

连慎微静静在心里念了一遍。

一遍一遍,一笔一划。

那人写的他掌心泛红发疼。

好像要他将这三个字永永远远都记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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