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连慎微推开紫宸殿的殿门。
龙榻上有细弱的呼吸声,景成帝被外面刮进来的凉风一吹,哑声咳嗽了几声。他起不来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却叹了一声。
“你来了……”
香炉的安神香烟雾袅袅,和满殿的药味混在一起,明黄厚重华贵,满室沉沉寂寂。
“是不是,入秋了。”
黑色的衣摆停住,连慎微站在龙榻前,“是啊,入秋有段时间了。”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负雪剑就在……书架后面的,格子里,你推开,就能看见,”景成帝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藏了这么多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临了,是要还回去了。”
连慎微照他所言,推开书架,拉开格子,取出了负雪剑。
剑身通体雪白,连剑柄都是极特殊的半透明材质,雪一样剔透,上面刻着负雪二字。
负雪剑没有剑鞘,它是剑鞘和剑身合为一体的一把剑,只需要按下剑柄左侧的机关,剑身就会立即封刃,变成类似于尺子的形状。
尺,约束、分寸之意也。
负雪剑也被称为仁慈之剑。
连慎微手扶上剑身,语气淡淡:“应汤赴死后,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应汤赴是先帝。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恨。
十年来他没有一刻放下过。少年时他初闻噩耗,那段时间变得偏执而疯狂,他恨坠月流,查清真相后开始恨朝廷,恨那些冠冕堂皇的官员,恨曾经受过浮渡山庄恩情的人为什么没有伸手帮一把。
但他最无法原谅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山庄出事的时候他不在,为什么会连累无辜替他死去的仇澄。
这些年,他的仇人一个个被他亲手除去,看着那些人临死前或绝望或愤怒的眼神,他冷眼旁观,只会想到浮渡山庄的那一晚,他的亲人们死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绝望。
景成帝恍惚片刻:“我知道,早就知道。”
“我这一生……”
眼前快速闪过从前种种,最留恋不舍的就是曾经在金陵的那几年,梨花沾雨,细雪纷飞。
做了十年尊贵威严的帝王,他终于在濒死前,正大光明的落泪,明黄色的枕头微微晕湿。
“我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
亏欠最多的,还是浮渡山庄,是犹蔚,被他疏离了十年的孩子,还有连慎微。
世间最无奈不过阴差阳错,如果他生在平常百姓家,如今是不是还是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
“我听不见璟决叫我一声阿爹了,”景成帝说,“他长大了,还怨着我。”
他吃力地看了一眼连慎微。
遇见犹蔚的时候,她的这个弟弟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小少年,他就和犹蔚一样,把连慎微当成了半个儿子来疼。
曾经那样耀眼明亮的人。
外面微弱的光线穿过窗棂投射进来,晦暗交织,青年姿态依旧,却分外漠然苍白,在并不寒冷的天气里,他穿着宽大的玄袍和薄氅,如今虽然仍旧拿着剑,但再看不见当初的一点影子。
他好像被大盛朝摄政王的身份吞没了。
“瑜白,对不起……”
原本该快意潇洒一辈子的人生,被三代应氏皇族,毁得干干净净。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走了以后…咳咳……大盛朝廷,就没有护着你的人了,你要好好的,璟决…璟决如果给你气受,你就走吧,离开这里……”
“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你阿姐那样疼你,我下去之后,她知道你这样辛苦,会更加怨我。”
连慎微静了片刻:“你护着的从来不是我,是早就死去的连瑜白。”
他走到龙榻前,负雪剑的剑尖抵在景成帝的颈侧,“临死之前说这么多,是想听见我说什么?原谅吗?”
寒凉的触感没叫景成帝躲闪,反而有些眷恋这柄剑的温度。
对一个每日都处在自责和悔恨中的人来说,如果有人愿意对他说一声原谅,便等同于救赎。
可是世间唯一一个有资格对他说原谅的人,除了应璟决,就只剩下了连慎微。
原谅那样奢侈的东西,他怎么会妄想。
就叫他一直在愧悔中吧。
十年悔恨,能不能叫犹蔚对他有一丝心软,在地府还愿意见他?
“暗卫,我都驱散了,不会有人看见的……”,景成帝眼底逐渐涣散,“瑜白,我最后这几个月,活得很努力。”
“你阿姐…喜欢看雪,但她死在了夏日。”
“我就很努力想活到冬日…看下雪…替她再看一次玉檀梅开花,走的时候,给她带着一捧尘世的雪去,她还会不会愿意见我,还会不会原谅我……”
连慎微看他良久。
“你原本可以多活几日,只是后来喝的汤药里,加了孟婆粉。那药是孟婆汤的原料之一,能减轻你的痛苦,但同时,也会消减其他药物的药性。”
应璟决去找风恪求药,风恪问他要不要开给皇帝,他就顺水推舟,加了孟婆粉。
他缓声道:“你若多活那几日,说不准可以听见璟决叫你一声阿爹,但我偏不想你如意。”
其实连慎微哪里知道景成帝会突然想听应璟决叫他阿爹,他现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无非是报复。
这话刺心,景成帝愣怔片刻,苦笑,艰难喘息了一会。
“天是不是黑了…我好像,看见你阿姐了……”
“瑜白,你可不可舞一次负雪剑法,你阿姐常在梅花树下给我看的。”
“求你,就一次……”
景成帝请求,姿态放得极低。
连慎微眉眼漠然的可怕,丝毫不为所动。
景成帝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急促起来,依然是弥留之际,浑浑噩噩,语调含糊,反复念着连犹蔚的名字。
他鬓边生白发,失妻、离子、一辈子都这样痛苦。
临死之前,不得而终。
暗沉的天光被层层床幔阻隔,痛苦就在暗处滋生发酵。
被永远困在十年前六月二日那一天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仇恨,恩怨,是不是到了死亡那一天,才会真正的解脱。
连慎微缓缓把剑放下,闭上眼,喉结滚了滚,下颌线条绷的极紧。
他视线一瞥,片刻后,走到紫宸殿处理公务的案前。
那案上有一沓雪白的宣纸。
他手指在负雪剑的剑柄处一按,剑身瞬间开刃,紧接着他拿出帕子,把自己的右手手腕和剑柄绑了起来,确保负雪剑不会握不稳。
然后倏然出剑,剑尖挑起案上宣纸,扬向空中。
凛然寒冽的剑气把薄薄的纸张割裂成细小的碎片,恍惚间就像到了冬日,下了一场雪。
[“阿姐悟出来的负雪剑法呢,轻盈,灵动,仁慈,怜悯,宽容。”
穿着罗裙的少女背着手转身,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小瑜白,阿弟,你力气太大了,用不了这样轻盈的剑。”
“你可以长大了去剑冢求你自己的剑。”
连瑜白抱住她的腿,语气带着点小得意:“阿姐,天才是不分剑法风格如何的,你教我,我就能学会。真的,我学会了不会给你丢人的,阿爹肯定也会同意的。”
“好好,你是天才,天才就不需要别人教了吧?”
连瑜白:“阿姐你不要逼我,你再逼我我就撒娇了。”
“你要学也行,”连犹蔚戳他,“把偷的山庄二胖家的鸡还回去,那么小一只还没长大呢,你要偷也得等鸡长大……不,你要吃自己养去。”
连瑜白:“不行不行,我养大的自己就舍不得吃了,吃了我会伤心。”
连犹蔚:“那人家二胖养大的被你偷了,他就不伤心了?”
小少年愣了下,随即心虚。
她摸摸自己弟弟的脑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好吧,我知道了,”连瑜白再次缠上来,目光灼灼,“所以阿姐什么时候教我?”
“唔,今年冬天下雪的时候吧。”
“为什么?”
“因为下雪的时候——你阿姐我心情好啊。”]
隔着重重帘幔,景成帝看见了那抹起剑的身影,朦胧而模糊。纷纷扬扬的细小的雪白宣纸,一瞬间变成了纷飞大雪。
一眼,他就好像回到了金陵,看执手之人舞剑梅花下,幼子伏在膝旁,那种闲适恣意的人生。
“犹蔚,你看啊,又到冬日了……”
滚烫的泪划过眼角,景成帝颤巍巍伸出手,却抓了一空。
对不起。
对不起……
他眼底的光缓缓熄灭了,手重重垂在床边,气息断绝。眉间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缓,嘴角带着一抹满足的弧度。
连慎微最后一剑刺出,气息微乱。
而后,收剑而立。
没动用内力,但右手还是因为舞剑时的寸劲而阵阵发疼。
地面一片凌乱和雪白纸片,殿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寂静极了。
最后一个仇人也死去,连慎微一瞬间感到空茫。
他的复仇之路结束了。
然后呢?他还能回到过去吗?
回不去了。
良久,连慎微才轻声道:
“你下去后,若碰见阿姐他们,记得说连瑜白活得很好,伤心了一阵之后,替他们报了坠月流的仇,现在仍旧在江湖中追求武学巅峰。”
“他正直、善良、仁义,谨守连家的家训,没有埋没浮渡山庄历代君子之风,他在江湖锄奸扬善,无拘无束,活成了他们期盼的模样……”
若是真的有黄泉,他这样的人,死后该是要去地狱的,应该也不会见着阿娘他们的面。
连慎微:“你若这样替我带个话……”
“我就原谅你了。”
一室静默。
砰!
寒凉的秋风吹开窗户,凉意灌了进来,地面的宣纸被风吹起。
十年未曾说出口的原谅,如今就这样轻易的说出来了,为了缥缈的鬼神之说。他和景成帝何其相似,他可以对景成帝说一句原谅,可是他呢?
还有谁能对他说一句:
我原谅你了。
连慎微提着剑,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脚边雪白的宣纸跟他飘了出来,不知哪里来了一阵大风,那纸片恣意的飞向灰沉黯淡的天空里,和枯黄的落叶一起。
秋风吹拂,衣摆扬起,青年只是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没有伸手去追逐。
曾经一萧一剑,江湖负尽狂名,倚楼醉卧笑人间,在烟雨朦胧里披着蓑衣,归入扁舟小憩。
可惜,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连慎微收回目光,一步步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