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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门房便给陆府送来几封信件,是从津山那边送来的。
陆长庚接到信,便知是来自季家,他收到后未曾开封便送到了陆承安手中。
小院自发现两个丫鬟取笑戏弄乔晚后,陆承安便再不愿人多来,虽平日会有人来送水送菜,但大多时候都是晚间,除了长庚若浓同臻儿,便是陆府两个小主子也是不让进的。
他如今就守着乔晚在一个小院子中养老,日子十分悠闲自得。
只是收到这封信后,他面上笑容淡了不少。陆长庚想问两句,却被陆承安挥手打断。
乔晚正在园中的木椅上晒着太阳,陆承安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你可还记得季玖沅?」
「季玖沅……」
乔晚缓缓睁眼:「他不是回津山了吗,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陆承安见她眼下还算清醒,便道:「他来了信,说是去岁冬天去冰上垂钓,结果不小心跌进冰中伤了心肺,一直到今年身子都不大好。」
「他怕自己要不成了,最近总想着以前的事,他想问你要黄金岛的海图,说若是自己挺不过这一关,想去黄金岛跟玄道子同东珍一家做个伴。」
陆承安语气轻柔:「说是最放不下忘不了的,就是当年大家在一起的日子。」
「他一把年纪了,去冰上钓什么鱼?」
乔晚从木椅上坐起来,眼神带着几分茫然。
陆承安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海图我不记得放在何处了,到时你寻到了给他便是。」
「嗯。」
见陆承安半蹲在自己身边,她伸出手摸上他面颊:「这些年辛苦你了。」
「与你一起谈何辛苦。」
陆承安抓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轻轻蹭了蹭,难得享受这片刻时光。
「我最近身子也不大舒服,虽然感觉不出有什么病痛,但我心里清楚,怕是……不怎么好。」
「你身子我比你清楚,你少琢磨这些无用的。」
陆承安不爱听这些起身想走,却被乔晚拉住不放:「趁着我还没糊涂,这些事儿早早交代了也好,你不爱听也不成。」
见他一副要翻脸的模样,乔晚笑道:「将来咱俩总要埋一起的,咱们长久安眠的地方你就放心让孩子们随意操持?」
「这有什么好谈的,季玖沅这封信让你活了心思,不过是也想去黄金岛罢了。」
陆承安伸出手把她额边碎发拢到耳后:「我知道你也一直没有放下东珍同玄道子,黄金岛挺好的,只是不知长庚同若浓会不会同意。」
两个孩子都是有孝心的,安葬到黄金岛实在太远,也不知孩子们舍不舍得。
乔晚却是一反常态没有的考虑她二人感受,语带唏嘘道:「给孩子们操了一辈子心,如今我都这年岁了还任性不得?」
「不管他们愿不愿了,我就是想去黄金岛陪东珍和玄道子。」
她抬头看着陆承安:「咱们一起。」
陆承安宠溺点头:「自然一起。」
前头九十九步都走得,自是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乔晚拉着陆承安,两人在院中散步:「若我先走,你就把我尸身火化成灰,骨灰就先放在京中,待日后你也不在了就让长庚或若浓给咱们送黄金岛去。」
「胡言乱语。」
「这是我们那头的风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是化成水还是化成灰又有什么关系。」
「那也不成。」
陆承安倔强摇头,乔晚见状笑了起来:「你别说,便是老了干巴了,你也是同龄干巴老头中最好看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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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又道:「我这身子不行了,肯定是要走在你前头的,这几年你真的太辛苦了,我走了你好生歇歇,养养身子也多看看孙子孙女儿,好歹看着他们成家立业。」
「我怕是等不到了,届时你帮着掌掌眼。」
陆承安不爱听这些,便半垂眸不发一言,一副我不爱听但我也不反驳的模样。
「你这倔劲儿又来了……」
乔晚也不理,自己讲自己的:「男孩儿我不担心,我只担心姩姩。这世道寻个好夫君不容易,臻儿又喜欢教姩姩些老掉牙的东西,把好好一个小姑娘教的满嘴恭顺谦让,什么大道阴阳,人分男女的。」
「长庚媳妇傻,长庚同若浓又不傻。」
乔晚瞪他一眼:「臻儿才不傻,她只是……正经的大家闺秀罢了。」
陆承安不置可否。
「我同你说的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
一听那语气,乔晚就知道他听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了两句便也就不再说了。
难得她今日很清醒,认得人也知晓身边事,只是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觉得自己大限将至,遂不愿离开陆承安半步。
陆承安似乎也感受到什么,他面上表情不多却是同乔晚更形影不离,就连若浓晚间过来,他也未曾给开院门。
这几日两个凑在一处,便会谈些年轻时候的事,有些早已在记忆中忘却的人事物又一一变得清晰,陆承安见她精神状态不错,便问起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事。
「阿晚,当年你我二人破镜重圆,可是因为你爱我?」
乔晚当年自黄金岛受到重创而归,他看似精心照顾实则同趁虚而入并无不同,这些年来二人虽然在一起,但有些事情他从不曾问过。
年轻时候是担忧惧怕,中年时候是不愿不想,而如今年老了,也就只余好奇了。
这年岁,答案如何都不重要了。
「当年啊……」
乔晚握着陆承安的手,自己也迟疑起来。
「我一直觉得破镜都没有重圆一说,一段感情无论因为何种原因破裂,它都是破裂了,那张镜子永远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
「且当年并非是我回到你身边,而是当下那个时候,你就在我身边。」
她没有选择。
「两个人在一起,爱情不是唯一必须品,时机,境遇以及无法走出的困境,或许才是两个人能否走到一起的关键。」
乔晚拉着陆承安,轻声道:「那个时候你是我最好的选择,跟你在一起是最轻松的一条路,所以我顺理成章留在你身边。」
陆承安苦笑。
同他想到差距并不大。
「只是……」
乔晚笑道:「破镜不能重圆,但我们是人,不是一个可以被搓圆捏扁的死物。」
「是人就有主观能动性,是人,我就可以选择在恰当的时机重新爱上你。」
「这个时机也许是你梦中醒来为我盖被子的一瞬间,也有可能是你端着我爱吃的点心,推门进屋的那一刻,更有可能是一个阳光明媚心情舒畅的日子,你刚好牵着我的手。」
「陆承安……」
「破镜不能重圆,但人可以重新爱上对方。」
「一段时期的感情结束,并不代表双方今生再无可能,少年时期的三观不合,不代表老年时候不能携手看夕阳。」
「没有一个人一生不变,我憎恨昨日的你,并非意味着我不会爱上明日的你。」
「人生存在的本质是无常,那爱情又为什么不可以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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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秒可以爱得深沉,下一秒背叛相爱之人恨不欲其死,那为什么又不能上一秒恨得彻骨,下一秒爱则欲其生?」
「我爱你的,陆承安。」
「不一定每分每秒……」
「我也恨过你,也许是在某一个突然想起旧事的傍晚,也可能是突然看见你脸的一瞬。」
「但这就是芸芸众生里一个普通人,一段普通爱情的模样。」
「没有哪一段感情是长久且纯粹的,因为我们都是人。」
「爱情高贵,但人性污浊,所以爱,无法用长度纯度计算……」
「我爱你,陆承安,起码此时此刻。」
爱情没有一个具体的模样,它并非神圣不可侵犯,高洁不可侵沾,它并非不消退,不沉寂,永远忠诚且不对他人动心。
她跟陆承安的爱情就是中途走错了路,但最后依然可以殊途同归。
艰难时候他在身边给她依靠,知道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尊重她在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想法,并且愿意委屈自己陪她过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男人的生活。在她生病时候,他负起为人夫的责任。
尊重她,理解她,包容她,对她负责,照顾她的起居……
这是她的爱情。
不完美,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美好。
陆承安抱着乔晚微微颤抖,只是他如今也上了年纪,虽然感动,但于他来说也并非是什么会惊心骇神的说法。
无论答案是我爱你,还是我不爱你都不会改变或影响他二人之间血肉相溶的深刻情意。
这一晚,奇异的二人都有些失眠,陆承安拉着乔晚的手看着她许久许久。
乔晚拿起床头柜上的缂丝团扇,轻轻为他扇着风。
「往日都是你哄着我睡,今日我也来哄哄你。」
乔晚一双眼笑成一道新月状,她轻轻摇晃着扇子眼看着陆承安闭上了眼。
不知何时她觉得有些疲惫,便将手中团扇轻轻放在身上,也沉沉睡去。
黑暗中,她的呼吸逐渐趋于平静。
深夜时候,陆承安睁开眼,掌心握着的那只手已经不再柔软温热,他看着眼前床帏上挂着的那个已经褪了色的同心结,睁着眼直到天色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