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阮翻身蜷缩起来,冷汗唰唰往外冒,打湿枕面。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不喜欢顾修义,只要他足够坚定,就能规避掉书里不好的情节。
可怎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无论如何剧情都会发生,还是因为……他喜欢上顾修义了?
纪阮心脏又突突地跳了跳,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如同连环画一般浮现在眼前。
——他缩在顾修义怀里撒娇;他走哪儿都要顾修义抱;为了说话能听清,主动要求顾修义和自己贴近;睡觉也因为怕冷喜欢被顾修义抱着。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在主动,都是他在缠着顾修义,他好像……真的特别特别依赖顾修义。
纪阮越想越心惊,这么多天他怎么一点都没发觉呢,竟然还沉浸其中觉得无比幸福。
除了情侣谁会抱在一起睡觉?
哪怕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手贴着手腿贴着腿相拥。
这种事不管怎么解释,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都太夸张了。
可顾修义喜欢自己吗?
很多时候纪阮觉得他大概是有一点喜欢的。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愿意和自己抱在一起睡觉呢?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呢?
但纪阮不敢拿这个来堵,他很清楚,原书里的主角就是因为一直猜不透顾修义的心思,总是患得患失才格外痛苦。
按照剧情的走向,不管顾修义一开始对主角有多好,等白月光回来后,他都会冷淡下来,甚至眼看着白月光欺负主角都无动于衷,就站在一边不表态不插手默默观看。
直到最后真的要失去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明白自己对主角受的爱,然后给一些无济于事的宠爱安慰。
但纪阮真的不明白,他想象不出来现在对他这么好的顾修义,突然变得冷漠无情优柔寡断的样子。
他始终觉得顾修义不至于这样,不至于被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丧失自己的判断,哪怕是受剧情的影响,他的性格也变得太夸张了。
可纪阮依旧不敢赌,毕竟现在他知道的仅有的几个剧情节点都毫无偏差地对上了,他怎么敢保证后面的剧情不会照常发生,而会因为自己改变?
纪阮心还是跳得很快,他尝试深呼吸好几次,然后撑着床坐起来,靠着床头等待眩晕过去。
窗边粉色的纱帘被拉上了,阳光穿过其间洒进来,把整间屋子的空气都染成淡淡的粉色,宁静又梦幻。
和这段时间的生活一样,美好得不真切。
纪阮目光落回自己腿上,直起身慢慢卷起裤腿,直至受伤的皮肤完全暴露出来,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撕开了伤口上的敷料贴。
狰狞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刚受伤时被埋在石头里光线昏暗,纪阮没太看清,后来在医院,每次换药顾修义都会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纪阮还是第一次认真注视这道疤。
确实挺丑的。
大概有十厘米,缝针的线还没拆,歪歪扭扭长在他小腿上,还隐隐有些渗血。
难怪顾修义不给他看,但凡稍微有点强迫症的人,看到这东西应该都会很难受,恨不得马上用铲子铲平,再敷上雪白的涂料,强迫这条腿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纪阮看了一会儿就很气馁。
他伤口恢复得太慢了,换成别人这时候早都拆线了,而他至少还得再等三四天。
拆线后在伤口彻底愈合前也不能走太多路,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得有两三个月都处于丧失行动能力的状态。
可他真的能等这么久吗?
一开始决定白月光回来前就跑路,可现在根本做不到。
他这个伤哪怕天天住医院,都要非常小心才能不发炎,要是为了躲避剧情跑出去,可能没等到白月光回来,自己会先死在街上。
纪阮原本以为,一切事情都会堆积在三年后合约快结束的期间发生,那时候他上大四,完全可以申请实习出去躲一阵子,回来还能拥有文凭。
可为什么偏偏是最近呢?
他刚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有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姐姐,还有和他妈妈很像的老师,他要在这里继续做汉绣,做自己喜欢的事。
凭什么因为一个传说中的白月光,他就得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放弃一切去逃去躲避?
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纪阮不想这样,但他也绝对不想就干巴巴等在原地,明知道要被虐却束手无策。
可如果确定事实无法改变了,那他会怎么被虐?
古早文里,挖眼掏心割肾好像是标配……会不会还有骨髓配型啊……对对对还有车祸绑架治不好!
理智告诉纪阮他越想离谱了,但这是古早虐文啊,里面的剧情没有逻辑的!谁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生?发生了他还能逃得出去吗?!
纪阮成功靠脑补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懵然无措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抱住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小团,脸深深埋到臂弯里,大脑好像做不出任何思考似的,无比混乱。
唔……好难过啊……
顾修义只离开了病房一小会儿,纪阮最近离不得人,他几乎是把办公室搬到病房里寸步不离守着纪阮。
可就是这一小会儿,原本应该在被窝里乖噜噜睡午觉的人自己坐了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
外套也没披,穿着小碎花病号服瑟瑟发抖,裤腿甚至还卷起来,敷料贴被撕了一半,伤口大喇喇敞着,看不见脸都能感觉到他的惊慌失措。
顾修义吓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快步上前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小桌上,坐到纪阮身边,一时甚至不知道先做什么。
他沉住气,揽住纪阮的肩防止他乱动蹭到伤口,然后小心将敷料贴回原处,遮住那个差点要了纪阮命的恐怖伤口,再轻轻放下裤腿。
这些原本用不了几秒钟,但顾修义一举一动都非常小心专注,而纪阮房间的温度还比外面高出一点,以至于顾修义做完这一切额角甚至有些冒汗。
纪阮也在期间抬起头,下巴搭在小臂上格外沉默。
顾修义用小毛毯裹住纪阮,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仔细观察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眼眶红红的,嘴唇却泛白,后颈还全是冷汗。
“怎么了纪阮?”顾修义拨了拨他的额发,以便毫无阻碍地观察他的神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纪阮没说话,缓缓抬起眼眸和他对视,细细的眉毛蹙着。他的眉形是男孩子里万里挑一的秀气漂亮,眉目含愁的时候相当容易惹人心疼。
顾修义看得心都揪起来,用指腹在他眉心轻轻揉了揉:“到底怎么了宝贝?”
纪阮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张了张嘴要说话却又顿住,转头寻找什么。
顾修义当即了然,按住纪阮的肩不让他乱动,倾身从床尾的小桌上拿来体外机,戴到纪阮耳后。
他把纪阮环在臂弯,手一下一下缓慢地顺着纪阮的后背,是一种极具安全感的安抚姿势。
“慢慢说宝贝,哪里难受?”
纪阮确实难受,但他很清楚这根本不是生理上的难受,而是思绪乱成一团,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的无奈。
总不能告诉顾修义,过不了多久你的白月光就要回来,然后他会对我展开一系列包括挖眼掏心割肾在内的打击报复,而且你还不加劝阻就傻不愣登在旁边看着吧?
纪阮敢确信,一旦他说出这句话,顾修义会马上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过去,只能生硬地憋出四个字:“我有点怕……”
怕?
顾修义一怔,目光不由落到纪阮小腿上。
他回想起刚进病房时看到的画面,心里大概有了想法。
纪阮应该是看到那道伤口一时被吓到了,毕竟疤确实大,几乎不存在彻底恢复如常的可能性。
光洁白皙的小腿从此以后要多这么一条可怖的疤痕,纪阮又一直是个爱漂亮的孩子,有多难接受可想而知了。
顾修义更揪心了,抱着纪阮抓心挠肺地哄:
“好了好了,没关系的宝贝,伤口是因为还没恢复好才这样。”
“等后面拆线结痂长出新肉就会好很多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做整形祛疤,微创的话对你身体也不影响。”
……
“不想了宝贝,吃点东西,赵阿姨刚烤出来的小蛋糕……”
他拿过桌上的纸袋,里面是个很漂亮的纸杯蛋糕,淡粉色的奶油上还坠着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从纪阮住院起,顾修义恨不得一天八顿喂他吃东西,下午茶是必不可少的标配。
纪阮见顾修义以为自己只是在意那道疤才这样,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难过。
但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觉得难过,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感受到的最奇怪的情绪。
顾修义已经把小樱桃送到了纪阮嘴边,纪阮习惯性张嘴含了进去,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下子充斥口腔,甚至一定程度上抚平了纪阮烦闷的内心。
他幸福得微微眯起眼,仔细享受着樱桃的美味,直到最后一丁点甜味消失才缓缓睁眼。
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缩到顾修义怀里去了,一如既然地做出一副非常依赖寻求安慰的姿势。
纪阮猛地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坐起来,往后挪了挪和顾修义隔出一小段距离。
怀里骤然一松,顾修义手顿了顿,而后慢慢放下来,看纪阮偏着头回避和自己对视。
很奇怪。
顾修义很了解纪阮,他是非常喜欢拥抱的孩子,有时候能窝在他怀里看一下午电影。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突然逃似的从他怀里挣脱。
没错,逃。
顾修义思索了两秒,没立刻追问,而是舀了勺小蛋糕喂到纪阮嘴边,装作毫无察觉:“来,再吃一口。”
果然纪阮没像往常一样张开嘴等待投喂,反而伸手接住了整个纸杯蛋糕,小声说:“我自己来吧……”
顾修义神色暗了暗,却没继续插手,耐心等待纪阮小口小口吃完,从他手里接过空纸杯,又抽了张餐巾纸自然地要帮他擦嘴。
纪阮微微偏过头,再一次打断了顾修义的动作,拿过纸巾自己擦干净嘴后叠好扔进垃圾桶。
太奇怪了。
顾修义哪怕再迟钝,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也知道相当不对劲,绝不是“看到伤口难过”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以解释的。
纪阮抗拒肢体接触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到底发生什么了纪阮?”顾修义沉沉道。
又怕吓到纪阮,强迫自己放缓语调慢慢拉住纪阮的手坐近,柔声道:“告诉我好不好?”
一旦在意起来,纪阮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顾修义对他是真的温柔,甚至可以想见在这个男人三十年的人生中,不会有比现在更温柔的时刻了。
可他越是这样,越是让纪阮迷茫。
对他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
顾修义连碰他的伤口都小心翼翼,重新盖上敷料贴时,压周围的边角都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欺负他,却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纪阮根本想象不到那种样子。
顾修义的目光太容易让人沉溺,纪阮和他对视着,感觉血液都被灼伤,仓促地低下头。
但即便理智尚存,他也无法抵抗这种温柔,压在心底的惊恐怯懦争先恐后要从嗓子里冒出来。
终于,他鼓起勇气抬头,对上顾修义灼灼的目光:“……我做噩梦了。”
如果说是梦的话,就算再离谱也不会被当成神经病吧?还能借此看一下顾修义的态度。
“嗯,梦到什么了?”顾修义还是很温柔。
他揽着纪阮肩,不动声色再次将纪阮拢入怀中:“不怕,慢慢告诉我。”
纪阮咬了咬下唇,五指不自觉收紧,像是下定巨大决心般开口:
“我梦到你……你要掏我心挖我的肾连眼角膜都不放过。”
说出了这一句,纪阮堵了半天的气管一下子顺畅了,他闭上眼紧紧握着拳头一鼓作气:“后面你会遇到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他欺负我!”
“他要我的心肝脾肺肾,你非但不帮我,还默认他的行为,特别坏!”
“……总之就是、特别可恶!”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纪阮这大段话可以说是荡气回肠,在空旷的病房里都留有回响。
“……”
纪阮头垂得低低地,等了好久都没得到回应,不得不再次鼓起勇气抬头。
结果看到顾总沉着冷静的面孔一点点崩裂。
“纪、宝宝宝贝……”顾修义难得的舌头打结了。
他似乎非常震撼,喉结上下滚动努力调整状态,试图把思维转到和纪阮一个次元,但调试无果惨烈失败。
“你、怎么会做这种梦呢?”顾修义竭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装作非常理解纪阮的样子:“我不会的。”
纪阮那股劲上来了,也大胆地和顾修义对视: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没有那种可能。”
“怎么保证?”
顾修义顿了一下,忽然不说话了,他让纪阮离开自己怀抱和他面对面坐着,微微俯身双手握住纪阮的肩。
纪阮很清晰地察觉到,顾修义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严肃。
他眉心一跳,莫名觉得对方即将说出一番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扑通扑通——
纪阮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血液也像在被加热一样涌动全身,连耳尖都发烫。
他会说什么?
什么话配得上这么认真的表情?
会不会说他喜欢我啊?
不可能不可能,小说里顾修义大结局受快死了才告白呢,怎么可能这么快。
……要是真说了我该怎么回应?
就算表白了也不代表后面不会帮着白月光开虐,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男人的嘴!
可心还是跳得好快。
有很短暂的片刻,纪阮耳边只能听到自己震动的心跳,他怕听不见顾修义的话,捂着心口压抑好久才稍微平静些许。
无比漫长的纠结冲破屏障其实只有短短一瞬。
顾修义喉结动了动,嘴唇微张,纪阮心跳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这是违法的。”
顾修义用无比郑重严谨的语气:“任何器官交易都是在挑战法律底线,我是守法公民,从未有过任何不良记录,每年还会按时依法纳税。”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随时检查公司的税务记录。”
“我不会违法,也不会默认容许他人违法。”
“你刚才梦到的事,不存在一丁点发生的可能性。”
顾修义阐述完辩解词后看向纪阮,纪阮有点呆。
眼睛大大的,睫毛湿湿的,微微张着嘴巴和自己对视,但视线却不太聚焦。
纪阮这些日子被养得很好,向来容易干裂的嘴唇也水润润的,散发着自然的淡红色,甚至因为刚吃过小蛋糕而有些晶莹剔透。
顾修义心神微动,指尖有些发麻,说出了心里埋得最深的一句话:
“当然,不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
说罢,他略含忐忑地看向纪阮。
纪阮:“…………”
有了前面一大段公民基操论,纪阮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关注其他任何事了。
哪怕顾修义最后来了句“你最重要”,在纪阮看来,也不过是顾总对自己跌落峡谷的情商的苍白辩解罢了。
就像跳伞的人在半空中惊觉自己忘了带降落伞,千钧一发之际发现还有个备用的,打开后才又发现,妈的,有个大口子!
有用,但不多,并没能挽回多少。
纪阮彻底呆了,根本缓不过来。
未曾设想的道路开辟太突如其来,以至于纪阮大脑宕机。
原来古早虐文的世界也是存在法律的呀!
可怎么更难受了呢?
纪阮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但他知道,他一点都不想看顾修义公司的税务记录!
·
这天,顾修义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再得到纪阮的回话。
他眼睁睁看着纪阮眼睛恢复神采,好像回过了神。
但他微张的嘴唇却渐渐合上,还慢慢抿成一条线,连漂亮的唇珠都被淹没了。
两秒后,纪阮的唇角开始匀速下拉,慢慢撇成一个看起来非常委屈的半括号,然后眼眶开始泛红,整张脸在一瞬间变得皱巴巴。
“哇呜——!”
不到一秒,豆大的泪珠子从纪阮闭成缝的眼角争先恐后跑出来,接二连三往顾修义手背上砸。
???!!!
顾修义差点从床上弹起来,行动快于意识地把餐巾纸抽得咵咵作响。
“不是……怎么哭了?!”
“我错了!”
“不哭啊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