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她很特别)

人间是下界的中心。不论修真界、妖、魔、鬼界,皆与人界有所关联。

虽然居住在如此重要的位置,可相比于其他四界,凡人就像是手无寸铁的孩子。如果没有修真界的庇护,人间将会成为惨烈的炼狱。

上次下界战争的时候,修士、魔族、妖修和恶鬼齐聚人间,数千万生灵混打到最后,甚至已经失去理智,忘记自己为何而战,人间诸国因此而差点全部覆灭。

万年过去了,谢剑白再一次重返人界。

如今,这里大部分地方安居乐业,国泰民安。虽然诸国之间也会打仗,也会有灾难发生,可至少不会再像是万年前那样,出现对黎民百姓而言绝望恐怖的神仙大战。

朝生暮死的凡人们甚至已经记不清万年前那场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各界之战,故事流传万年已经成为传说,仅剩下对神仙和修仙者的敬畏虔诚。

谢剑白能感受到凡间不少地方仍然供奉着他,从进入人界开始,由凡人虔诚信仰而来的功德如同涓涓小溪般没入他的身体。

他穿过人间大陆,最终来到玄天宗弟子外勤记录中,遇到虞惟的边陲村庄。

人界有繁华的都城,也有壮丽的山河,可是走到这样边缘的地方,已经人迹罕至,大地枯黄,村庄破旧。

一切都如卷宗上所述的那样,许多村子都已经荒废,能走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只有老弱病残,和一些面黄肌瘦的年轻人。

来到这里之后,谢剑白一直蹙着眉。

这是人间靠近妖界的边缘地带,空气里的力量浑浊不堪,确实不适合凡人居住。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里看起来天际发黄、乌云低垂,一副民不聊生的景象,实际上是因为有大量从妖界而来的煞气,笼罩在附近方圆万里的边界上空。

这些凡人看不到的煞气像是无数黑色颗粒组成的阴云,附着在动植物身上,让这里的腐朽速度加快。

而人类虽然相比较而言更难被煞气影响,可长年累月下来,这里的人要不然病弱体虚,要不然便是脾气上头,动不动便因为半大点小事发生械斗。

这些煞气,便是从被他镇压在妖界的万骨之地泄露出来的。万年的时间过去,他的那一魄力量已经要镇不住那场大战孕育出来的凶煞之气。

谢剑白在干裂的土地上前行,一尘不染的白衣与这里的昏暗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

靠近村庄的地方,偶尔会有几只麻雀飞过,谢剑白发现它们的生命力量已经被煞气侵蚀,或许这就是为何那个没有记忆的小妖怪在这附近生活了几年的原因。

她被凶煞的力量吸引,也无意识去猎捕带着煞气的小动物。这里的动物形态都很弱小,煞气不会让它们变得凶残,反倒便宜了贪嘴的小猫。

只是,她在这样的环境生活了几年,煞气竟然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

谢剑白的脑海里有了些许想法,只不过目前都无法论证。

这里和妖界的入口相邻,倒是经常能看到修仙弟子们的身影。只是如谢剑白这般如凡人一样闲庭信步,不御剑慢慢走的修仙者,可能还是第一个。

靠坐在村口和树边的村民们看到了他,有些目光麻木,很快就低下头,也有些人眼里闪烁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扑向谢剑白。他本来抱住对方的腿哭诉,可是在仙长淡漠平静的目光下,男人的手一抖,转而停在他的面前,跪下来直磕头。

“仙长,救救我爹吧,他病入膏肓,马上就要死了。”男人涕泪横流,哽咽地说,“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如果没有他,我、我也活不下去了,求求你,现在,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您救救他……”

边界疾苦,然而又经常能看到修仙者。一些地痞无赖发现有些修仙者心软又单纯,往往是一些年纪不大的仙门弟子。

只要痛哭流涕一下,许多心软的弟子就会留下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积蓄,有些是他们来凡间后换的碎银铜板,运气好点还会遇到留下低阶丹药的修仙者。

这些无赖们甚至有自己辨别修士的一套方法:长得嫩,眼睛清澈的,穿着弟子服,干干净净很年轻的基本都没什么经验,哭一哭就足够他们心软了。

哪怕第一次来边界的年轻弟子们听过师兄师姐的耳提面命,可是真到了这里,被唬得迷迷糊糊给了东西的也不在少数。

至于那种没穿弟子服的修士,不论长得多嫩都千万不能得罪。仙门弟子都很规矩,就算发现被骗了,也不会伤害平民。而那种独来独往的修士便不一定了,一生气便直接扬骨灰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修仙者常有,但不会经常停留在村庄附近。这一日便是这样,男人已经小半年没近距离见过修仙者,在旁边打眼一看,好像这个路过的修士身上没有那种压力感,也顾不了那么多,便迫不及待地扑了出来,生怕被其他地痞抢走这个机会。

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哭得正有点缺氧,却听到头顶传来淡漠平静的声音。

如此寒冷没有情感的声音,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无赖颤颤巍巍抬起头,当对上白衣仙长目光的那一刻,他顿时大脑嗡地一声响,仿佛是被天敌盯上的猎物,连让声带震动的力气都发不出来了。

谢剑白睫毛微垂,他淡漠地问,“你想好了?”

他哪有什么老父亲,这附近村子里半死不活的老人家有很多,本来想着随便指认一个就好,可是在对上目光的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全被看光了,从骨髓里蔓延出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谢剑白收回目光,威压顿时消散不少,无赖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磕头,嗑得额头见了血。

他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可等到稍微理智回笼之后,男人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的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谢剑白通过深渊中的入口,抵达妖界。

一来到妖界边境,空气中的煞气顿时更浓郁了一些,交杂着妖气压得人难受。

和人界不同的是,没有一个妖族生活在边境附近,从这里一直到万骨之地,只剩下死气沉沉的荒无人烟。

越往万骨之地的方向靠近,煞气便越浓郁。妖族感官敏锐,就算不明白何为煞,也会下意识远离这里。

谢剑白能够感受到他那化为结界的力量正在兴奋地呼唤他,魄已经迫不及待想与主人融为一体。

庞大的万骨之地被他的力量镇压覆盖,普通修士来到这附近只能看到迷雾,却不知晓里面如字面意思,是千万尸骸的埋葬处。

来到这里,近在咫尺的结界发出隆隆震动的声音,主人却不为所动。

谢剑白在结界外沉默地站了一会,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半响,他抬起手,隐藏在皮肤下的无数禁制如同金色的藤蔓般出现在男人的全身。狂风骤起,谢剑白衣袖翻飞,一道金色的禁制从他的手臂脱离,向着结界飞去。

大地震动,结界嗡鸣,谢剑神情冷淡平静,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落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萧琅的连环呼叫拼命响起,谢剑白恍若未闻,又一道禁制飞向结界。

当一切重归平静,空气中的煞气逐渐散去。

万骨之地,又一次被暂时完全镇压住了。

谢剑白吐了口血,他本来便缺少一魄,又一次用自己力量加固封印,对他的伤害是成倍的。

在神魂震颤的剧痛当中,他品尝到了一抹痛楚的滋味。

比被猫咬的感觉差远了。谢剑白抹去唇边的血,漫不经心地想。

待到差不多平复,他才终于接通萧琅的联络。

“谢剑白,你疯了!”一接通,萧琅愤怒的声音顿时传来,“你当初答应了我们什么你不记得了?你是去解开镇压的,可你怎么又往上添了两道禁制,你、你这个劫还渡不渡了,你不要命了?!”

每个生灵的本身都是生命力量,这也是谢剑白目盲之后,仍然能‘看’到的原因。

生命力量在庞大的世界法则面前,也不过是力量的一种。

有孩子出生,便要有人死去,这样才会循环往复。

也有一些特殊的时候,世间法则会自行平衡,生灵因负面情绪产生的煞气,便是迫使生命力量平衡的一部分。

一万年前,那场战争足够让各界伤到根本,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谢剑白那时还未飞升,也不懂何为煞,可是他天赋异禀,竟然自己参透了些许天地规则。

他横插一剑,以一己之力结束了战争,也从此欠下了一大笔本该回归天地的生命力量。

万年过去了,该要付出的代价,还是要付出。谢剑白的力量只能暂时镇压那足够影响千万人的煞气,那将会是拖死他的无底洞,哪怕他是天尊也无法填平。

他总有一天要解开结界。

谢剑白任由萧琅发泄不满,待到后者因接连输出后气喘吁吁的时候,他才开口道,“以我之命,换千万苍生,你觉得如何?”

他的声音冷静,淡漠,毫无感情,仿佛掂量的不是自己的命。

萧琅一下就安静了。

过了半响,他才低声道,“剑白,你不要做傻事。千万生灵轮回转世,生生不息,可你只有一个,你是独一无二的。救了这一次,也还有下一次,命运轮回便是如此,你……你切莫着相。你活着,才能让六界更长久地好下去。”

谢剑白没有出声,他的沉默让萧琅心慌。

“剑白,你是不是还没有忘怀万年前的事情?”萧琅低声道,“那不能怪你,本就因为你才救下那么多人,如果你不出手,损失会更严重。”

谢剑白从不展露自己的想法和内心世界,萧琅也是偶然才察觉到,他这个看似面冷心冷什么都不在意的同僚,似乎也有放不下的事情。

万年前的那场大战里,谢剑白为了阻止战争,以一剑的威力杀了战场上那些已经被煞气冲昏头脑的各族修士,震慑了所有人,才让这场战争顺利结束。

虽然这很奇怪,因为谢剑白无心无情,还是个将杀戮道修到顶的神仙,可他似乎就是介怀当年的事情。

萧琅甚至感觉,他可能并不喜欢杀生,所以才会对此感到亏欠。

可这太离谱了,修杀戮道的人不喜欢杀人,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一样,萧琅也从来没敢确认过,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谢剑白,或许真的有负罪感。

“谢天尊。”他的语气强硬了一些,“你是我们之间最强大也是最有天赋的,你的职责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重要,你是天庭最后的杀器,难道你忘记了?”

谢剑白沉默许久,才说,“我知道了。”

萧琅深知他的执拗,恐怕男人会坚持直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才会收回力量。

“要不然直接问问你那个儿子吧。”萧琅苦中作乐地说,“他肯定知道你有没有成功镇压煞气。”

“不需要。”谢剑白语气冷淡,“那个我能做成的事情,我也能做成。他做不到的事情,我还是能做成。”

“说得对,就算是谢剑白之中,你也是最厉害的。”萧琅习惯地顺毛捋,然后问道,“关于那个猫妖,你有什么进展吗?”

谢剑白想了想自己一路上看到的景象,生活在这里的人和动植物皆被煞气腐蚀,可唯独那个在这里生活了几年的小妖怪,仍然一尘不染。

她或者是生来便为极凶之兽,连煞气都无法近身半步。要不然便是极致干净清澈的灵魂,连一丝负面情绪都没有,所以煞气无处扎根。

“她很特别。”谢剑白说。

“啊?”萧琅一怔,“哦……那……那挺好的。”

等到结束联络,萧琅靠在椅背上,他有些怀疑神生。

这是什么情况,谢剑白那张冷冰冰的嘴竟然也能说出夸人的话?

这家伙……这家伙以后不会真的要讨老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