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要比棒打鸳鸯难得多...)

虞承衍阴鸷地注视着面前惊惶的中年修士,他的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杀了他!

三千年来的克己复礼、苦苦压抑,全部在看到外门长老要打向虞惟的那一瞬间而崩塌。

唯有一丝理智紧绷着最后的线,让虞承衍没有立即动手。却不是因为怕杀了玄天宗的修士不好脱身,而是潜意识里不想在母亲面前杀人。

滔天怒火烧灼着清明,虞承衍眼里血红之色越来越浓郁,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感受到这轻触,虞承衍骤然惊醒,眼底积压的红顿时消散了几分。

一阵风拂过,走廊里已经没有了虞承衍和虞惟的踪影,只剩下瘫坐在地浑身湿透的长老与教习,还有神情惊疑的宁素仪。

风在耳边呼啸着,虞惟整个人还有些发懵,只觉得青年的手臂紧紧地揽着自己的腹部,山林在身下掠过,他们瞬间便离开了外门山峰。

不知到了哪一座山上,虞承衍终于停在山顶,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少女,在她身边单膝跪下。他托起虞惟的手腕,又轻轻拉下她的衣袖。

袖子卷落至手肘,露出少女瓷白胜雪的肌肤。

虞惟一向人形比猫形脆弱,白皙的手腕和小臂上都被刘长老攥出红痕,却也不严重,估计再过一会儿也便消散了,其他倒是什么伤都没有。

放到虞承衍的眼里,却是让青年抿起薄唇,心中胀痛。

他垂着睫毛,醇厚的真气却从他的指腹传来,瞬间治好了她手臂上的痕迹。

他不说话,也不抬头,只是保持轻握虞惟手腕的姿势,动也不动地半跪在她的身边。

不知是不是妖族的天赋,虞惟能够从生灵的身上嗅到一种独特的气味。这种味道与体味无关,更像是动物身上的信息素。

少女自己也想不明白,但她知道的是,大多数人身上的味道是如开水般寡淡的,也只有他们情绪剧烈的时候,气味才会显现出来。

那些偶尔会当面嫌弃她身份的外门弟子们便是如此,虞惟觉得好玩,所以经常露耳朵气他们,把他们激得生气了,便能闻到一点点。

只不过哪怕是这些明面讨厌虞惟的弟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如今只在两个人身上闻到过特别好闻的气味,一个是宁素仪,另一个便是面前的青年。

宁素仪身上的味道像是糕点一样甜甜的,所以虞惟喜欢黏着她。而青年闻起来有点像是酒一样,他发怒的时候味道辛辣,如今安静下来,又有点醇香甘甜。

刚刚虞承衍想杀人的时候,虞惟其实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她没喝过酒,闻着味道觉得新奇,所以才不由得贴近了一点,没想到反而让虞承衍惊醒。

如今,这个身形挺拔的青年半跪在她的面前,他头低得虞惟只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还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却轻得虞惟可以随时抽出手。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虞承衍这样的人,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她的话问出口,便感觉到自己手腕上搭着的手指颤了颤。

“我……”青年声音沙哑低沉,他缓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我叫凌霄。”

他又低声干涩地开口,“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虞承衍仍然没有抬头。

即使他已经暗中关注她半个月了,可如今真的到了虞惟面前,虞承衍却仍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触。

这一切都太圆满,太像是梦了。如此轻易地让他如愿以偿,反而让人生出恐惧的感觉,生怕这一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虞承衍怕这又是他的梦魇,只待他放松心神,心魔便会趁机而入,引诱他更加痛苦。

他像是置身于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境,让虞承衍的呼吸都压轻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受到虞惟向他靠近,她轻轻推着他的肩膀,疑惑道,“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呀?”

虞惟等了许久,青年终于慢慢抬起头。

入目的是一张俊美而棱角分明的面容,他眉骨锐利,偏偏一双眸子此刻看起来极其柔软,为虞承衍的眉宇间增添了一抹郁色与脆弱。

虞惟看到他眼尾泛红,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一副极其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想到自己在人间村庄里时曾经欺负过的大狗。

他嗫嚅着什么,没有发出声,过了一会儿,虞承衍压抑而干涩地轻声开口,“……能不能,让我抱抱您?”

看他这幅委屈可怜的样子,虞惟心中竟然也莫名有点不知味,便不由得点点头。

虞承衍膝下未动,只是右腿也跪了下来。

他与她之间有一点距离,虞承衍心中各种情绪堆积一起,一时五味杂陈,又怕自己忍耐数千年的情绪泄露出来吓到虞惟。此刻动作上更是小心翼翼,百般隐忍。

虞承衍撑着手臂,他一点点环住她的后背,然后将头埋在她的肩膀。

他没敢太用力抱紧,手臂却已经颤抖起来。

若是普通人被第一次遇到的人如此悲伤又脆弱地抱住,恐怕心里会莫名又疑虑。虞惟虽然也没遇过这样的情况,但她思维简单,也想得少许多。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悲伤的人,这让虞惟的神情有些懵懂疑惑。她忽然想到过去在村庄里也经常有孩子哭泣,大人要么伸手抱住摸摸孩子的头,要么嫌弃孩子聒噪,伸手便打几巴掌。

只是虞承衍哭的时候又不吵闹,想来是不该打的,虞惟便模仿那些大人,右手轻轻拍在他的手背,左手摸向他的头发,有些生疏地安慰他。

虞承衍浑身一颤,最后一丝理智因为虞惟的安慰而断裂,他最终没有忍住,双臂骤地用力,紧紧将少女抱入怀中。

青年用力得虞惟有些喘不过气,这一年里除了宁素仪之外,她其实没怎么和其他人近距离接触过。可是如今虞承衍这样抱她,她不仅不觉得不讨厌,反而还很有耐心,还轻轻拍他的后背。

她第一次安慰别人,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三千年来,虞承衍终于真正地抱住虞惟,而不是看着她的幻影消失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待到他终于平复下来之后,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之前明明计划得好好的,没想到看到母亲的第一面便全崩塌了。

也就是虞惟性情和旁人不同,她若是人族女孩,估计此刻早就被他吓着了。

虞承衍心中有点懊悔和后怕,但虞惟不讨厌他的唐突,还安慰他这样久,又让他忍不住开心起来。

果然就算母亲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也不会讨厌他的!

青年松开她的时候,虞惟发现他的眸子里有了光彩,虽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看她,可眉眼间的阴郁却消散了许多。

“抱歉,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虞承衍在她身边坐下,他清了清嗓子,压下没褪去的沙哑,“我叫凌霄,你也可以叫我承衍。不知你最近有没有听过一件事情,有一个修士在寻找一个机缘,而那个机缘是个人。”

他知道虞惟听过,前一阵儿他亲自看到宁素仪在食堂里与她说过的。

虞惟一脸无辜,清澈的猫儿眼疑惑地看着虞承衍,明显早就把这一茬给忘了。

虞承衍心里一片柔软,他笑了笑,继续解释道,“总之,那个修士就是我,而机缘是你。我在修为上遇到瓶颈,只有帮助了你,才能让我突破。这件事宗主已经同意了,等回去之后,我便可以全然照顾你。”

想了想,他语气沉下些,补充道,“从今以后,不论是教习还是什么长老,都管不到你的头上。”

虞惟听得还是有点稀里糊涂,她慢慢地说,“可是,我也不需要什么帮助呀,我现在过得已经很好了。”

他自然知晓虞惟的性子,虞惟喜欢享受,喜欢懒散悠闲的生活,也喜欢游山玩水看话本晒太阳梳毛摸鱼抓鸟,总之是绝对不可能喜欢修炼的。

就连他那恪守成规、循规蹈矩的老爹从未改变她分毫。

如今的生活对于虞惟而言自然已经足够舒服,她必定不想要改变。

可是虞承衍此次寻母之前给自己下过死命令,他一定要让虞惟变强。

虞惟和谢剑白的婚姻让他明白一件事,靠人不如靠己,哪怕丈夫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神仙,哪怕如今虞承衍也愿意为她而死,可这些都远远不如虞惟自己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来得实在。

虞承衍看向身边还是少女的娘亲,眸色又温和了一些,他缓声道,“自然是要教你修炼,此为正事。”

虞惟的眸子一下就因为惊恐而睁大了,她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这个回答在虞承衍意料之中,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是准备学谢剑白当初训他时那样冷酷无情的做派,要虞惟讨厌他恨他也好,也要强迫她修炼变强。

没想到计划得挺好,结果第一次见面就全都乱了套。

虞承衍心中也不舍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氛围,犹豫许久,他才说,“我们……先慢慢开始习惯好不好?每日就练习半个时辰。”

“我不要。”虞惟又一次干净利落地拒绝。

虞承衍清楚,此刻只有严厉起来,要让她害怕,再恩威并施,见风使舵的小猫妖估计才会委委屈屈地听话。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都想板起脸,却又有些不舍得。

就这么一个转念的功夫,虞惟已经凑了过来,她从怀里摸出肉干,眼睛亮亮的。

“给你吃肉干,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好不好?”她撒娇地说。

作为她的儿子,虞承衍实在太了解她的这幅模样了。

虞惟在这方面一向敏锐又机灵,这个场景在虞承衍年少时见过无数次,大多都是她赖床不起、不想吃正餐只吃零食、天黑了还要抓鱼时才出现,一看到儿子板起脸,她便如此撒娇打岔。

——偏偏虞承衍从小到大都吃这一套。

虞承衍几乎是下意识接过肉干,看到他让步,虞惟眉眼舒展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握着肉干,再看着无忧无虑的虞惟,虞承衍太阳穴直跳。

他忽然凝重地意识到,想要让虞惟修炼这件事情本身,恐怕要比棒打鸳鸯难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