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翌薄唇紧抿,胸腔中似憋着一口气,久久无法平静,对上她染着怒火的眼眸时,他那口气兀地散了大半,他难得露出一丝脆弱来,脑袋埋在了她颈窝处,没再动弹。
陆莹一怔,下一刻就听他喃喃道:“抱歉。”
陆莹伸手推了推他。
他高大的身躯紧贴着她,脑袋仍旧埋在她颈窝里,一时没有动弹,两人剧烈的心跳好似连在了一起,陆莹眉头紧蹙,眼中带上了厌烦,“松手!别让我愈发厌恶你。”
沈翌闻言,眼睫轻颤,漆黑的眸底犹如化不开的墨,眼中也流露出一丝哀伤,没人知道,这一刻,他心中多难受。
她的每一次拒绝,每一次排斥,都令他难以面对。
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站直时,他挺拔高大的身躯,重新暴露在阳光下,如玉似的脸颊无比苍白。
明明发疯的是他,此刻露出一脸脆弱的还是他,陆莹拧眉,拿帕子擦了擦唇,冷漠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中的人发丝微乱,唇色艳丽,眼尾的冷意压下了那丝妩媚,她厌烦地抬手摘下了头上的羊脂白玉簪,重新梳理了一下发丝。
*
鸿胪寺,裴婕追查了十几个时辰,直到午时,才总算查到裴渊身上,镇国公世子裴渊,沈翌的表兄,年龄也勉强对得上,单论相貌,唯有他与沈翌有三分相似。
裴婕冷冷笑了笑,“原来真是大晋皇帝的表兄。”
婢女并不清楚,五公主对这人究竟是爱是恨,她想了想,提醒道:“他父亲乃镇国公,正是此次攻打大周的将领之一,大周无数好儿郎,皆死在他手中,此仇不共戴天,不论公主想做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
裴婕狭长的眉挑了一下,冷声道:“你以为我想做什么?他竟是镇国公世子,既如此,我们不若送份大礼,三皇兄可在?他不是最恨镇国公?你去问问,他是否有意与我合作,若有意,就让他过来一趟。”
婢女摸不清她的心思,恭敬应了下来。
三皇子一身雪白色锦袍,他头戴玉冠,相貌俊朗,瞧着沉稳内敛,毫无攻击力,裴婕却清楚,几位皇子里,数他藏得最深,三皇子过来后,就给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在门口,这是防止有人偷听。
安排好,他才走进裴婕的住处。
裴婕命人给他倒了杯茶,巧笑嫣然道:“皇兄坐吧。”
三皇子施施然坐了起来,望着她的目光,却带着审视,“你又在搞什么?”
裴婕托腮笑,笑容懒懒散散的,眸中却并无太多笑意,“不是我想搞什么,而是三皇兄想搞什么?皇妹只是想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三皇子闻言眸色不由转冷,“五妹这是何意?”
裴婕将茶推给了他,随即才扫了一眼室内的奴仆,“你们都退下。”
众人恭敬退了下去,婢女清楚他们有事要谈,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裴婕往椅背上靠了靠,笑道:“三皇兄不必戒备,就算你想做点什么,也是为了我们大周,总不能真像大皇兄和六皇兄那样宁可被大晋皇帝扼住咽喉,真这样,只怕我大周离亡国也不远了。”
她是几位公主里,最桀骜不驯的一个,皇上尚未昏迷前,最疼爱的便是她,还曾遗憾她并非男子。
三皇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裴婕道:“我知道三皇兄是想以命相博,为的不过是大周的一丝生机,小五只恨自己并非男儿身,无法效犬马之劳,三皇兄放心,就算我帮不了大忙,也绝不会拖你后腿,何况,我说不准还真能帮你一些。”
三皇子脸上仍旧挂着浅笑,“五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此次出使是为求和,唯有求和方能保天下太平,就算大周灭国,我也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好端端的我为何要以命相搏?”
裴婕翻了个白眼,言辞异常锋利,“三皇兄,合作贵在坦诚,你想必知道六妹曾悄悄见过七皇兄,也想利用六妹,那你可知七皇兄母子为何会认识大晋皇后?可知这些年,七皇兄一直藏身于何处?我虽是女子,得知的消息未必比你少,你若不想失去一大助力,就收起你的伪装。”
三皇子这才敛起唇边的笑,他眸色转深,手指无意识轻敲了两下书桌,“五妹想怎么合作?条件是什么?”
裴婕也笑,“这才对嘛,怎么合作可以慢慢商量,我只有一个条件,事成后,三皇兄帮我将裴渊绑回大周。”
两人在房内密探近两刻钟,最后,裴婕摔碎了杯子,声音也猛地拔高,“我就是要嫁给他!此生非君不嫁!你管不着!”
三皇子拂袖离开时,脸色铁青。
裴婕自然没让人送他,而是换了身衣服,带人去了镇国公府,镇国公府门口有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朱红色大门紧闭,门口各守着两个身穿黑色劲装的护卫,匾额上是金光粼粼的“镇国公府”四个大字。
望着紧闭的门扉,裴婕微翘的唇角才敛下去,她抚了抚发丝,才对身后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赶忙上前,对护卫道:“我们乃大周五公主的婢女,我们公主为报救命之恩,特让护卫送来了贺礼,以感谢世子爷的大恩,还望几位小哥帮忙通传一声?”
五公主随着使者团入京的事,并非秘密,护卫闻言便看了裴婕一眼,少女一身海棠色骑装,正坐在马背上,她容颜昳丽,气势非凡,一瞧就不像寻常人家能养出的女儿,护卫赶忙进去通禀了一声。
裴渊回府时,裴婕正与老太太畅谈,她将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的,还将裴渊夸成了一朵花,满眼倾慕。
裴夫人一时猜不透这小姑娘什么意思,她毕竟是敌国公主,哪怕大周有心求和,裴夫人也不希望国公府与她走得太近,见老太太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副将她视为孙媳的架势,多次想拿“同姓为婚,其生不蕃”来提醒她。
*
沈翌回到乾清宫时,恰瞧见安安带着两小只走出乾清宫,安安一眼就瞧见父皇嘴巴破了皮,他乌眸眨了眨,目光在他唇上多停留了一下。
沈翌伸手撸了一把他的脑袋,他尚有事要忙,也没与孩子们多说什么,只叮嘱了一下赵公公,小心伺候着,便进了乾清宫。
暗卫也紧随而来,将鸿胪寺的事,给沈翌禀告了一番,“咱们的人没敢靠太近,具体没听清他们谈了什么,后来三皇子和五公主似是闹了矛盾,传来了杯子破裂声,五公主还说了句‘非君不嫁’,三皇子离开时,脸色并不好看。”
沈翌挑眉,“眼见未必是真,盯紧他们。”
“是,五公主现在去了镇国公府,她似是对裴世子有意,镇国公这些年杀敌无数,三皇子不想让她嫁给裴世子也情有可原,可五公主却在门外说裴世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就是不知救命之恩是真是假,可要查查裴世子?”
沈翌道:“不必,让他入宫一趟。”
裴渊此刻,才刚与裴婕打了个照面,少女一身海棠色衣裙,腰间别着一个小皮鞭,一瞧见他,她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笑道:“世子,可还记得我?当年多亏你搭救,本公主才从狼窝里逃出来,当年本公主年幼,没能及时答谢,很高兴能与世子重逢。”
她言笑晏晏说了一堆。
裴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神情散漫冷淡,“你谁?”
五公主:“……”
啊啊啊,几年不见,这人竟还是这么讨厌,她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世子忘记了?当初在大周,本公主险些被坏人掳走,是世子救了我。”
他确实算搭救了她,不过只是顺手而已,救完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直接将她丢到了破庙中,还将恶心吧啦的香灰撒在她脸上,她堂堂公主从未这般狼狈过,为了逃命只能躲在狗洞中,他分明有能力将她送回皇宫,却不肯帮她。想起过往,五公主死死攥住了拳头,才没有一拳捶在他脸上。
裴渊闻言,淡淡扫她一眼,“说什么疯话?我这么怕死的一个人,又岂会往敌国跑?”
老太太和裴夫人也走了出来。
裴渊神色不变,只略一挑眉,“你们真招待了一位公主不成?别不是被人骗了吧?”
五公主握拳再握拳,才勉强挤出一丝笑。
得知内侍又召裴渊入宫时,裴夫人一张脸不自觉板了起来,脸上那点笑,完全散了去,碍于五公主也在,裴夫人才没有多说什么。
唯独裴渊跟没事人一样,挥挥衣袖就离开了国公府。
*
三个孩子已在赵公公等人的护送下,到了宜春宫。瞧见孩子们,陆莹才平复好心情。
圆圆一瞧见她,就飞扑了过去,小手搂住了陆莹的腿,分享秘密一般,笑道:“娘亲,父皇笨笨,将自己的嘴咬破了皮。”
刚刚不止安安瞧见了那一幕,圆圆同样瞧见了,她转头就卖了沈翌。她哪里知道始作俑者是母后。
陆莹怔了一下,对上女儿澄清的双眸,她无端有些不自在,“管他作甚?走吧,母亲教你们背诗。”
她的学业是章氏一手教导的,章氏学识渊博,是数一数二的才女,陆莹也颇得她的真传,教导三个孩子自然不在话下,她并非单纯地教导他们如何背,还引经据典讲了一下诗词的创作背景、意境以及诗词真正想表达的含义。
三个孩子都听得津津有味的,圆圆年龄尚小,只听个有趣,安安却全部吸收了下来。
陆莹越教导,越发现了安安的天资聪颖,他不仅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还很能坐得住,陆莹起了爱才之心,忍不住多教导了一会儿。
晚上,沈翌忙完,来歇息时,才发现她竟是将门插住了,摆明了不想让他进去。
沈翌站在门外,一时没动,宋公公等人不由望天,只觉得古往今来,他大概是史上唯一一个被皇后关在门外的皇帝。
沈翌面容紧绷,眸色暗沉,考虑到圆圆估计已经睡着,他并未暴力将门打开,而是歇在了偏殿。
陆莹倒是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后,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才逐渐散去。
今日是挑选伴读的日子,用完早膳,陆莹便将安安和宁宁唤到了跟前,笑道:“等会儿会给你们选伴读,一个人需要选三个,你们自己也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如果有特别喜欢的,就记一下他们的名字,好不好?”
宁宁有些茫然,不太懂何为伴读,安安心中倒是有数,他低声给宁宁解释了一下,宁宁这才明白。
圆圆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娘亲,我也会有伴读吗?”
陆莹颔首,“等你再大一岁,启蒙时方有。”
圆圆知道何为启蒙,一直读书太累啦,圆圆宁可不要伴读,她顿时松口气。
选伴读并非小事,昨日收到拜帖的人家,都隐约猜出了什么,都在耐心叮嘱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务必好好表现。这十五个孩子,在丫鬟的陪同下来了皇宫。
十五个小萝卜头入宫后,有好几人都谨记长辈的教导,根本没敢乱瞧,有个小孩胆子较小,与父母分别时,就掉了一通眼泪,直到入了宜春宫,眼睛里还包着一汪泪。
陆莹怕孩子们紧张,特意让宫女寻了许多小玩意,有七巧板、九连环、泥哨哨、瓷娃娃等,皆是孩子们爱玩的,让人摆了满满一桌子,孩子们被丫鬟牵进来时,果真被室内的小玩意吸引了注意力。
仅有三个孩子,尚记得母亲的叮嘱,分别是汝阳侯府的嫡长孙,刘阁老的嫡次孙,兵部尚书陈大人的小孙子,三人恭恭敬敬给陆莹行了礼,听到他们请安的声音,其他孩子才紧跟着行礼请安。
陆莹笑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十几个小孩,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六岁,年龄最大的七岁,有两人请完安,还好奇地盯着陆莹看了看,其中一个小男娃还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对上陆莹含笑的目光时,他小脸才有些红,忍不住道:“您就是皇后娘娘吗?您真好看。”
陆莹不由莞尔,随即看向了他们身后的丫鬟,“你们去偏殿歇会儿吧,这里有本宫看着,不会有事。”
丫鬟们虽然放心不下自家小主子,却很怕陆莹,就算她瞧着温和,并不可怕,也是一国之母,她们赶忙应了下来。
丫鬟们离开时,有个胆小的孩子又掉了眼泪,不等陆莹去哄,圆圆就拿起一个泥哨哨递给了他,笑道:“不哭就送你。”
小男孩眼泪要掉不掉的,他没见过泥哨哨,努力忍着泪,伸手接了过来,还有礼貌地道了声谢。
圆圆这才靠到娘亲怀里,好奇地望着一群小哥哥,还不忘问宁宁,“哥哥,你喜欢哪个?”
宁宁有些怕,半个身子都藏在安安身后,听到圆圆的声音,他才好奇地看向这十五人,也有人在悄悄打量他,对上他怯生生的目光时,有个小孩眸中还不自觉闪过嫌弃。
陆莹神情微顿,她脸上仍挂着笑,问道:“你们知道为何喊你们来吗?”
好几个小孩都乖巧点了点头,也有几人神情略显忐忑,胆子最大的一个躬身行了一礼,才回道:“家父略提了一二。”
他正是刘阁老的嫡次孙,刘坚,今年七岁,瞧着异常沉稳。
陆莹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才笑着将安安和宁宁介绍给了大家,随即便道:“这些小玩意全是给你们准备的,你们看看喜欢哪个,先一起玩会儿吧,等会儿我带你们去御花园转转。”
她说完,便没管他们,甚至没让他们做自我介绍,径直靠在了暖榻上,随手拿起书翻看了起来,孩子们偷偷瞄她一眼,胆子大了些。
爱玩是孩子们的天性,好几个小孩的目光都盯着桌上的小玩意,也有几个孩子,走向了安安和宁宁,做了自我介绍。
陆莹看似在看书,实则在观察他们,其中两个忽视宁宁,对安安格外友善的,当即被她从名单上划了下去。
大家没多久就熟悉了起来,宁宁在安安的带领下,也逐渐放开了些,与大家一起玩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陆莹才起身站起来,带着孩子们去了御花园,她仍旧乘坐的步撵,却没让孩子坐,而是让安安和宁宁带他们步行去的御花园。
宜春宫到御花园尚有一截儿距离,需要走一刻钟,好几个孩子都有些累,有两个孩子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不肯走了,嚷着要坐马车,其中一个直接躺了下来哭着要回家。
陆莹让人抬了步撵,让小孩子坐了上去,对莎草道:“去偏殿,将他的丫鬟喊出来吧。”
莎草应了一声,嚷着想坐马车的那个,意识到什么,瞬间闭了嘴,乖乖跟着大家走去了御花园。
到了御花园后,陆莹才从步撵上下来,她走路虽有些慢,其实脚上已不如前几日疼,已经恢复了大半,她刻意一瘸一拐的,有几个孩子瞧见后,都跟着安安、宁宁朝她走了过来,眸中也带了担忧。
有个小男娃反应最快,比安安还快一步,最先跑到了陆莹跟前,伸手扶住了陆莹的手。
陆莹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安安也很担心,“母后,您回去吧,我和宁宁可以招待他们。”
圆圆蹦蹦跶跶,也跑到了她跟前,仰着小脸,道:“还有我!我也招待,娘亲回去休息休息!不操劳。”
陆莹笑道:“无碍,前面不是有凉亭?娘亲坐下歇息一下就好。”
圆圆“哦”了一声。
安安不赞同,陆莹冲安安眨了眨眼,安安一向聪慧,隐约猜到了什么,也没再劝。
陆莹在孩子们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到了凉亭内,其中一个孩子对安安道:“可以给娘娘喊太医,让太医医治一下。”
陆莹笑道:“我没事,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坐下休息休息即可,你们可以去钓鱼,前面的池子里养了许多鱼儿,也可以留下陪我聊聊天。”
孩子们虽然都留了下来,有几个明显坐不住,屁股上仿佛长了钉子,一直扭着脖子往外看。
陆莹笑道:“想去玩的玩去吧,不用陪我,安安,你们也去吧,冰鉴你带他们去。”
安安和宁宁不肯去,孩子们也留了下来,陆莹干脆提议让大家玩投壶的游戏,宫女们很快就将青花缠枝壶和箭支拿了出来。
投壶失败的,需要背诗,规定是每个孩子背的内容不能重复,第一次失败背一首,第二次失败背两首,以此类推,孩子们都很兴奋,皆有些跃跃欲试。
众人没能高兴多久,有个倒霉孩子,接连投五次都没能投进去,加起来背了二十首诗,背到第二十一首时,才垂下小脑袋,背不出来了。
陆莹笑盈盈看着,趁机考察了一下他们的学问,直到下午,她才让丫鬟将孩子们带走。
傍晚沈翌过来用膳时,她已经淘汰掉七个孩子,还剩下的这八个孩子皆是心性、品行不错的。
沈翌问起时,陆莹将名单递给了他,淡淡道:“明日再让他们八个来一天吧,让他们多跟安安和宁宁相处一下,让他们俩选三个喜欢的。”
沈翌颔首,用完晚膳起身离开时,他弯腰凑到她耳旁,压低声音道:“晚上若是给我留门,我会再加一个名额,将你姐姐的孩子喊来。”
他口中的姐姐,指的自然是陆璇,陆璇膝下恰好有个小男娃。
陆莹还曾抱过他,她心跳不自觉快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