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渐起,院中树影婆娑,章氏和陆盛之已到了府内,回到室内,章氏才将紫檀木盒取出来,笑道:“莹儿给你选了个砚台,还给璇儿写了封信,你不是正好缺个砚台?快来瞧瞧。”
她将砚台取了出来,谁料砚台底下竟是压着两封信,一封是给陆璇的,另一封则写着母亲亲启。
章氏不由摇头,脸上满是笑,“竟也给我写了封信。”
厚厚的一叠,也不知她写了多少页,她拆开后,却愣住了,里面竟是一叠叠千两银票,足足五张,信上写着:娘亲,我在宫里无甚开销,用不了太多银子,这五千两您收着吧,女儿无法在您跟前尽孝,只望您和父亲平安喜乐,衣食无忧。
章氏满心揪住,眼眶也有些发红,喃喃道:“这傻丫头,我早该猜到的。”
章氏满心满眼都是女儿,当时只想多瞧她一眼,都没怎么在意砚台和信。
陆父揽住了她的肩,道:“待小家伙出生,多备点礼一样。”
*
北风呼啸,荡起的尘土席卷了整个东宫,崇仁殿,沈翌本以为不去她房中会好很多,谁料她竟无孔不入,梦中也满是她。
她似深山里涨势疯狂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气吐芳兰,娇柔似水,柔软的身体也紧贴在他胸前,似是要与他融为一体。
陌生的情动袭遍全身,沈翌惊醒时,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前布满了汗,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
他赤着脚下了床,一把推开了窗户,冷风灌入室内,吹在脸上,他心头的燥热才退去些许。
翌日天亮时,竟又落了雪,大雪纷飞,没多久地上就落了一层白,饶是如此,各家各户也包起了饺子,贴起了对联,陆莹趴在窗前,盯着白雪望了一会儿,想起了去年在家过年的场景。
四妹妹和五妹妹一早就跑到了她房中,她们三个一起写的对联,让丫鬟将大房和二房贴了个遍,母亲还给她们三个一人发个红包。
晚上一家人吃团圆饭时,也热热闹闹的,老太太平日虽爱挑刺,过年时也会有个笑脸,准她们在院中放会烟花。
宫里不比旁处也无需张贴对联,陆莹默默看了会儿雪,无端生出一丝孤寂来,这时肚中的崽崽突然动了一下,像是在安慰她一般,陆莹眼神不由柔和下来,伸手抚摸了一下腹部。
片刻后,门口传来一阵争执声,年轻少女的声音倔强又清脆,透着哭腔,“本公主只是想见皇嫂一面,我身上既无毒药,也无兵器,只想与皇嫂说几句话,你们作甚要拦我?好歹替我通禀一声。”
侍卫死死把在门口,不为所动,“公主请回吧,太子有令,任何人不准打扰太子妃安胎。”
“我只说几句话,不会打扰她,你们帮我禀告一声即可,皇嫂若真在休息,我就下次再来。”
陆莹微微拧眉,“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木槿很快就跑了回来道:“是二公主,她想见您一面。”
当今圣上膝下仅有两女,大公主年十八已然出嫁,这位二公主是贵妃之女,今年才十三岁,陆莹见过她两次,依稀记得是个笑容很甜美的小姑娘。
陆莹道:“她可说了是何事?”
木槿摇头,迟疑了一下道:“她面容憔悴,气色也不太好,眼睛有些肿,身上的衣服也很单薄,难不成是在宫里受到了欺负?”
陆莹首次入宫时,还是贵妃给她解的围,几日前贵妃却因巫蛊一事,被押入了大牢,只待来年秋后问斩,如今是庄嫔在掌管后宫,人走茶凉,二公主是贵妃之女,想必过得也艰难。
外面雪大,二公主迟迟没有离开,宋公公过来劝时,她依然没走,只惶惶然地站在宫殿外,面露哀求。
侍卫正要动粗时,就瞧见一个面容秀丽,模样沉稳的少女袅袅走了出来,道:“太子妃让她进去,麻烦各位侍卫放行吧。”
莎草是陆莹身边的人,阖宫上下皆识得她,闻言侍卫有些为难,宋公公看了莎草一眼,对侍卫道:“既是太子妃有令就放行吧。”
二公主心中一喜,赶忙进了宜春宫,她眼睫上犹挂着泪,这一刻,想到了兄长逐渐弯曲的后背,想到了宫人的日渐懈怠,以及几位舅母袖手旁观的态度。
她贵为公主,却什么都做不到,求见父皇时,他也根本不肯见她,她抹了抹眼泪,哽咽着入了宫殿。
莎草拿布巾将她肩头的雪打了下去,给她擦了擦头发,才将她请进内室。
陆莹已坐在床上,她拉开被子盖住了腹部,还特意拔下银簪,让一头乌发垂了下来,她肌肤雪白,本就是惹人怜爱的相貌,虚弱靠在床头时,无端多一丝病态的美。
二公主瞧见她虚弱的模样,又伸手抹了抹眼泪,“谢谢皇嫂肯见我,您身体如今怎么样了?”
陆莹笑容温和,道:“比前几日好多了,近来每日在喝药,今日因是大年三十,就没喝。我身体不适,需卧床静养,招待不周之处,望公主谅解。”
怪不得二公主只闻到了淡淡的清香,没闻到药味。她连忙摇头,“皇嫂肯见我,我就很满足了,您身体要紧。”
宜春宫内烧着地暖,室内很暖和,没备手炉,陆莹让莎草给二公主搬来一把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二公主没喝,只端着茶杯暖了暖通红的手,她神情感激,眼眶泛红,紧张地握着杯子,模样有些局促。
莎草和木槿不动声色守在陆莹床前,虽没什么存在感,却一直悄悄留意着她,唯恐她有什么异常。
陆莹待她平静下来,才道:“不知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二公主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她抿了抿唇,才有些局促地开口,“我想请皇嫂帮我一个忙,我母妃绝不可能碰巫蛊之术,她十六岁就入了宫,陪伴父皇近二十年,绝不可能诅咒父皇。”
她说完,就将白玉杯放在了一侧的书案上,直接跪了下来,陆莹心中一惊。莎草反应最快,替主子赶忙扶住了她,没让她双膝真正落地。
陆莹柔声道:“公主金枝玉叶,岂可朝我下跪?有什么话坐着说就行。”
莎草将她扶到了板凳上。
二公主语气哽咽,恳求道:“求皇嫂与太子哥哥说说情,他能力出众,父皇也最看重他,只要他肯帮忙,母妃才有机会由危转安,皇嫂若肯向太子哥哥求求情,不管成不成,雯儿都甘愿将手中全部财产尽数送给皇嫂,日后但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陆莹万没料到,她找自己竟为了这事。历来后宫不可干政,又岂能去找太子求情?
她温声道:“你母妃有恩于我,若是旁的忙,无需公主开口,我定竭力相助,巫蛊一事证据确凿,圣上也已下圣旨,又岂是太子能干涉的?公主慎言。”
二公主眼眶泛红,泪珠儿扑簌簌掉了下来,“可我母妃真的是冤枉的,她绝不会做这种事,皇祖母不肯见我,父皇和太子哥哥也不肯听我提起此事,我实在没法子了,才求到你这里。”
她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陆莹有些于心不忍,拿出一侧的帕子递给了木槿,木槿将帕子递给了二公主。
皇上没有立马行刑,实则是出于多方考虑,陆莹柔声提点道:“公主莫哭,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二公主逐渐止住了泪。
陆莹其实已瞧了出来,皇上是有意为太子铺路,多年以来,皇上一直在费心维持后宫的平衡,淑妃和贵妃再加一个皇后娘娘,恰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如今皇后被禁足,淑妃和贵妃自然不可能风光太久。
将淑妃和贵妃关押起来其实与陆莹腹中的孩子,也有一部分关系,睿王和三皇子的羽翼已被折,若是他们肯安分,淑妃和贵妃未必会被斩首,端看他们如何表现。
陆莹不敢揣摩圣意,只宽慰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可度过此劫,望公主保重身体,勿要忧思过重。”
她温柔可亲,粉黛未施的脸上是真诚的关切。二公主不由一怔,她吸了吸鼻子,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来之前宫女一再劝她,让她莫要过来,毕竟太子与她兄长本是敌对关系,太子妃和太子自然不可能帮她,说不准还没什么好脸色,自打母妃被关后,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她却坚持来了东宫。
她笑了笑,“母妃被抓起来时曾让我与你交好,我起初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现在懂了,皇嫂温柔娴淑,和蔼可亲,是可交之人。”
室内众人都清楚,贵妃有此交代,不过是想让她与陆莹交好,比起陆莹的人品,贵妃更看重的肯定是她的太子妃之位。
二公主却如此称赞,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大智若愚。莎草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二公主提出告辞时,陆莹让莎草亲自送了她一程。
*
大雪下了几个时辰才堪堪停下,好在暮色尚未四合,宫女和小太监皆行动了起来,很快便清理出一条道路。
今个是大年三十,慈宁宫按惯例摆了宫宴,今日的宫宴仅有皇上、品阶高的妃嫔、皇子、公主等人参与,因皇后被禁足,淑妃和贵妃被抓,几个皇子公主都面带忧色。
妃嫔们也都老老实实的,都低眉垂眼坐着,甚至没人敢主动开口说话,室内唯有太后与太子的问答声。
有几个妃嫔不由悄悄打量了太子一眼,他端坐在太后身侧,面容冷淡,再疏离不过,她们又不由想起了那些传言,众人皆道太后与太子一直不和,当年正是太后的疏忽,才害先后惨死,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
不管真假,她们都见识过太子的手段,绝不敢开罪与他,他瞧着冷淡疏离,犹如谪仙一般,实则手腕强硬。
前年东宫属臣生事,说他有不轨之心,他十分强势地将人抓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洗了罪名,矛头直指三皇子的外祖父,正是那一年才逼得老爷子不得不辞官归隐。
皇上到来时,殿内气氛也异常压抑,二公主眼眶发红,端坐在一隅,瞧着安安静静的,没再像往日一样四处围堵皇上,瞧见他就哭着求情。
皇上淡淡瞥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伸手扶住了太后,亲自将太后扶到了主位。
众人都落座后,皇上才瞥向太子,“太子妃与你完婚后,始终贤良淑德,孝悌忠信,如今她又身怀龙孙,为养胎,无法参加宫宴,一人待在宫中举目无亲,难免孤苦,你回去陪她一道用膳吧。”
太子起身谢恩,旋即离开了慈宁宫。
宜春宫内,莎草已将晚膳端了过来,低声道:“太子妃多少用些吧。”
陆莹实在没胃口,低声道:“再晚会儿吧。”
木槿多少有些心疼自家小姐,大过年的,旁人都与亲人齐聚一堂,阖家欢乐,唯独她远离至亲,夫君也不体贴,哪个孕妇像她这般凄惨?
她终究不敢说太子的不是,沉默了半晌,忍不住嘟囔道:“小姐向来聪慧,与人相处时总游刃有余,分寸拿捏的极好,除了老太太心怀偏见,旁人哪个不喜欢您?怎么与太子相处时如此懈怠?您若使出您的本领,只怕早已拿下太子,大过年的也不至于如此凄凉。”
她陪伴陆莹多年,两人算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她说话也大胆许多。
夜色浓如墨,外面刮着风,室内主仆三人并不知道太子来了宜春宫,毕竟太子有令,旁人不得进入宜春宫一步。
她们根本没想到本该参加宫宴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陆莹并不想在他身上使任何手段,伏小做低也好,欲擒故纵也罢,这般讨来的欢心,又哪里能持续?她虽爱慕他,却有自己的坚持,只想以真心换真心,若是换不来不要也罢。
怕木槿和莎草担心她,她笑了笑,哄骗道:“你们真当太子好糊弄不成?他心思重,人也睿智,我要想讨他欢心,只能徐徐图之,切不可急躁,他不来,咱们倒也清净。”
昨晚的梦,令沈翌心有余悸,他本不想见她,皇上的话却令他有些触动,她有孕在身,形单影只,确实可怜,他终究还是压下烦躁,一步步来了宜春宫,谁料尚未进去,就听到这番话。
沈翌眸中闪过一抹讽刺,转身就离开了宜春宫。
这一晚,陆莹睡得并不踏实,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有母亲给她扎耳洞的情形,也有姐姐出嫁时的情形。
她至今记得姐姐温柔的怀抱,姐姐还曾捏着她的小脸,打趣道:“我们阿莹生得这般美,性子也这般好,日后也定然能嫁个如意郎君。”
陆莹醒来时,天边仍黑漆漆的,她没再睡着,根本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会这般想家,不论再想念,也有家回不去。
大年初一,宫里的奴才虽然需要当值,却能领到一笔额外的赏钱,每个奴才都有份,莎草和木槿连同两位妈妈也不例外。
伺候完主子吃完早膳后,木槿便代表宜春宫领赏钱去了,她性子活泼,嘴巴也甜,与不少人有交情,才刚到内务府,就遇到了两个熟人。
这两个宫女是御膳房的人,木槿有时候会亲自去御膳房给陆莹领膳食,便结了善缘,一瞧见她,名唤采信的宫女就笑道:“太子妃得皇上看重,也得太子喜爱,你能跟在她身侧伺候,当真是天大的福分。”
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宜春宫的向往,另一个宫女胆子更大些,笑道:“日后宜春宫若是要添人,木槿姐姐多想想我们,我们旁的不行,却手脚麻利,最是忠心,若有机会,姐姐可别忘了在太子妃跟前说说我们的好话。”
木槿虽不如莎草稳重,却向来机灵,也不是那等别人随便哄两句就晕乎乎的人。
她笑着将话题岔了过去,才道:“我们太子妃为了养胎,都无法出宫,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倒得了皇上看重?这段时间她可不曾见过皇上。”
采信道:“太子妃身怀皇孙,又贤良淑德,就算甚少出宜春宫,同样得皇上看重,姐姐快别谦虚了,要不然昨个在宫宴上,皇上也不会下令让太子不必参加宫宴,让他回去陪伴太子妃。”
木槿闻言,心中不由一沉,她不动声色地打探了一下消息,却丝毫没透漏太子压根没去宜春宫的事。
回到宜春宫后,她面上才露出一抹愤慨来,只觉得太子实在过分,皇上让他过来,他都不来,她们小姐哪里招他惹他了,竟令他如此厌烦?
她心中烦闷,接下来一连几日,她都蔫蔫的,丝毫打不起精神,因她差事不曾出差错,莎草也没管她,谁料半个月了,她竟还没调整过来,这一日,陆莹午休时,她不由将木槿拉到了外面,小声询问了一番。
木槿没瞒她,倒豆子一般将事情告诉了她,末了忍不住道:“皇上都下了令,太子竟还……”
莎草闻言脸色也不由一沉,因喝水过多,起来更衣的陆莹,也恰好听了个正着。
她也不由一怔,万万没料到,自己那日不过抱他一下,他竟厌恶至此,甚至不惜违抗圣意也不肯见她。
怕吵到两个丫鬟,陆莹没去更衣,她又躺回了床上,不自觉蜷缩了起来,一颗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落入了发丝中。
她的肚子已然很大,不知不觉,崽崽已六个月,她将手掌贴在了腹部,从中吸取了一点力气,她眼睫微垂,却没再掉眼泪,那打湿发丝的颗泪,也好似从未坠下来。
崽崽七个多月大时,在旁人眼中,她才堪堪坐稳这一胎,天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本以为陆莹会在众人跟前亮相,谁料圣上竟下了旨,要带太后去行宫养病,顺便避暑,此行还将后宫一些妃嫔一并带了去。
皇上离开时,留太子监国,后宫依旧交给了庄嫔掌管,庄嫔身份不算高,陆莹自然无需给她请安,她仍旧待在宜春宫养胎。
她遇事沉稳,性子豁达,一向看得开,就算太子不来,她也仍旧将生活过得有声有色的,白天会给崽崽做些小衣服,晚上,则会给崽崽讲话本上有趣的故事,有时还会唱个小曲哄哄她/他。
这一日,夜深人静时,她的腿竟突然疼了起来,陆莹是硬生生疼醒的,呻/吟出声时,惊醒了木槿。
木槿吓一跳,赶忙抱住了她,“主子,您怎么了?”
陆莹疼得额前满是汗,贝齿咬住了唇,莎草也惊醒了,她赶忙跑了出去,对门口的侍卫道:“太子妃身体不适,快让人去喊唐太医。”
侍卫闻言惊得一身汗,黑灯瞎火就跑了出去,另外一个奴才也赶忙跑去了崇仁殿。
沈翌闻言不由一惊,这段时间,他虽然不曾歇在宜春宫,却一直让人关注着她的消息,这会儿见她身体不适,他也起了身,径直来了宜春宫。
他掀开帘子进来时,陆莹已缓了过来,她斜靠在榻上,正缓慢平复着呼吸,胸脯微微起伏,因是半夜醒来,她尚未来得及穿上外衣,里衣衣襟低,露出一截儿雪白细腻的肌肤来。
她本就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桃李,一头乌发垂在腰间,模样楚楚动人,说不出的娇美,不像在生病,反倒更像深山老林走出的狐妖,轻易就能蛊惑人心。
太子的目光滑过她雪白的肌肤时,身体不自觉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