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模拟偷袭吴军的战况时,并未遇到有人落水这档子事,是以,马谡一时间无法确定,此人是不是陆逊。
于是,便令会水的士兵带着绳索,跳入水中,从漩涡中将老者拖上岸来。
这倒不是马谡善心大发,不想置陆逊于死地,而是看到这老者虽然一把年纪了,但是水性却很不错,看上去即使无人施救,也很有可能不会溺水而亡。
所以,还是捞上来看看再说。
少顷,老者情绪逐渐稳定,马谡仔细打量一番,发现他气质儒雅,不像普通百姓,便问:“不知先生是何方人氏?怎会流落到此地?”
老者紧张地看了看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将军,又看了一眼围在四周的士兵,略显不安的低下头,两只手很是窘迫地绞在一起,似是不敢言语。
马谡旋即呵呵一笑,缓声问道:“先生莫怕,我不是吴将,此军亦非吴军,不会追究你方才情急之言。”
闻言,老者松了口气,拱手说:“老夫姓陆名议,荆州武陵人,近闻此地战祸将起,故而打算南投交州亲友,不想竟遭此水险,几近丧命。承蒙将军施救,小老儿感恩不尽。”
陆议?
陆议不就是陆逊的本名么。
马谡心下一动,暗付道:“如果我现在装作不知情,把他悄悄杀了,然后栽赃给吴将潘浚之子潘翥,岂不是一石二鸟!”
于是,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充满了杀气,正待给张休使眼色,让后者动手悄悄宰了陆逊,忽听陆逊高声说道:
“将军所率之军,莫非是交州之兵马?嗨呀!老夫乃是陆家故人,正欲往投交州呐!”
这句话很突兀,很大声,直传出去好远。
马谡大吃一惊,连忙回头去瞧,恰好看到陆萌从马车车窗里探出脑袋,一双明眸凝神望来。
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不错,正是交州兵马。”
而后话音一转:“不知陆先生欲投奔何人?此人现居何地,本将派兵护送你前往吧。”
陆议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马谡:“交州刺史陆凯乃我族弟,现居于榆林郡桂平城中。”
“陆凯……”
听到这名字,周围众军士大为讶然,纷纷侧目而视,他们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儒生模样的老头来历不简单。
很有可能就是吴国前上大将军,陆逊。
马谡略一沉吟,走上前来握住陆逊的手,热情的说:“啊哈哈哈……真是无巧不成书,本将恰好就认识你族弟陆凯。”
见陆逊仍有些不信,马谡又说:“你族弟陆凯,字敬风,方面大耳,身长八尺,如果本将没有猜错的话,阁下便是陆逊陆伯言吧?!”
“你如何得知?”陆逊也做出一副惊讶茫然神态:“不知阁下是?”
马谡撇了撇嘴,心知陆逊定是早就认出了自己,于是面带微笑说道:
“在下士三。”
“伯言兄,自己人,自己人呐……”
说罢,拽着他的手朝陆萌乘坐的马车走去。陆逊半信半疑,但手被马谡紧紧攥着,只好一路紧跟而去。
二人方到车前,里面立刻传来陆萌急促的声音:“夫君,是我族兄来了吗?”
“是!”马谡的回答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
“哎呀,族兄你可算逃了出来,把我们担心坏了……”陆萌一边念叨着一边掀开帘子,一弯小腰出来马车,目光掠过马谡,注视着马谡身侧的陆逊。
及看到族兄一身水渍,模样狼狈,一时有些讶然:“族兄这是?”
陆逊抽回手,看了一眼马谡,平静的说:“江中遇险,不慎落水,是妹夫把我救了上来。”
“妹夫”两個字,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陆萌松了一口气,盈盈望了马谡一眼,然后又屈身冲马谡深施一礼:“多谢夫君施以援手。”
陆逊这意有所指的说辞,让马谡有些尴尬,便笑了笑:“呵呵,举手之劳,应该的,应该的。”
陆萌迷惑地睁大眼睛,对二人看了又看。她已经觉察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鉴于马谡曾经有过前科,陆萌警惕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把自己的身体插入两个人的中间,将二人隔了开来。
看到陆萌这防贼一样的架势,马谡笑了,笑容却有些无奈。
又见天色将晚,今天无论如何也赶不到吴军西线主力所在的位置,遂令大军原地扎寨,停下暂歇。
陆逊在营帐里换了一身普通的衣衫,踱着方步来到湘水东岸,对站在河畔眺望远方的马谡说道:
“明人不说暗话,阁下便是马谡马幼常吧?”
被人一口叫破身份,马谡不由得大惊,猛然扭过头来,直直盯着陆逊,大手紧紧攥住佩剑,凛冽杀气再次涌上,含而不发。
“你…你莫非要杀我?”陆逊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惶恐,缩着脖子后退了两步,全身抖得厉害。
看到陆逊这副模样,马谡顿时哭笑不得,心知其根本不怕他下死手,这是在故意逗他玩呢,便没好气道:“人言陆逊谦逊有礼,德高望重,看来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陆逊当仁不让回呛道:“公所施之离间计,害得我陆家背井离乡、业毁人亡,却还要对你感恩戴德,陆逊佩服,佩服!”
马谡两手一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陆萌二哥之死,纯属误会。”
“那处心积虑纳娶我陆家两女,将我陆家架在吴国对立面,这难不成也是误会?”陆逊一脸气愤的质问。
陆家这一次与孙权决裂,损失太大了。留在江东的家产和众多陆家子弟,全部落在了孙权手里。先不说那些富可敌国的家产,光是那些落在孙权手里的本家子弟,倘若孙权一天杀一个的话,也足够杀好几个月了。
这一切劫难的源头,都是因为马谡而起。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三十八年前,孙策攻破庐江(195年),当时陆家族人因孙策之故,死亡近半,陆逊的祖父陆康也死于城陷之时。
一想到陆家多舛的命运,陆逊就气愤不已。
陆家只是想当个豪族啊,招谁惹谁了?先是孙策来砍一刀,现在又招致马谡的算计,眼看孙权的另一刀也要砍下来了。
“咳,咳,伯言兄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人在江湖,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啊。”
陆逊怒目圆睁,道:“你说,我听着,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歪理来!”
既然不能明着弄死陆逊,那就只能说服他,拉拢他,让他与孙权为敌。
但从何说起呢?
有了,先从自己用计的正义性谈起。
马谡开动脑筋,快速思索起来。
事实上,陆逊的结局是早就注定了的,无论他是否卷入孙权废立太子之事,他都是必死!因为这涉及到孙家政权的长治久安。
对于晚年的孙权来说,没有陆逊,比什么都重要。
陆逊出身于江东四大豪族(顾、陆、朱、张),而江东的这些世家大族,受儒家文化的影响较大,一心忠于汉室。但是当时汉室天下大乱,袁术有心争夺天下,于是和江东的这些家族爆发了矛盾。袁术命孙策进攻庐江,而庐江太守正好就是陆逊的祖父陆康。虽然陆康抵挡激烈,但架不住小霸王孙策太过于强大,最终庐江被攻破,陆康死,孙家和陆家也至此结下了大仇!
孙策以强武扫平江东后,但有不服者,均以血腥手段杀之,所杀之人皆为能得人效死力者,以至于各大家族都恨极了孙策,并最终导致了刺杀孙策的事件发生!
孙策之死,表面上看乃是许贡三门客所为,但是透过事情的表面,不难发现,此事和江东各大家族,尤其是四大家族难脱干系。
表面上看,孙策之死很简单,就是因为许贡三门客为家主报仇,可事实上,许贡三门客又怎会知道孙策的打猎路线?他们怎么知道孙策哪天去打猎?又如何能提前在打猎地点埋伏?
这些信息普通人是根本接触不到的,只有孙策的身边人才知道,也就是说,许贡三门客背后还有主使,且不止一波主使。
大多数人都认为许贡三门客背后之人,乃是江东的世家大族,但结合郭嘉事先料中孙策之死,及赤壁之战时江东大部分家族都倾向于投降,尤其以张昭最为坚决来看,不难猜测出,江东大多豪族,很有可能一开始就和代表汉室的曹操搭上了线。
所以,在曹操准备与袁绍鏖战官渡,担忧后方空虚之时,孙策非常“恰巧”的死了。
对于江东的世家大族来说,孙家是外来势力,必然会受到抵触,而且孙家是以武立族,与江东大族以儒为本的理念完全不同,所以江东世家大族一直看不上孙家。孙家要想在江东立足,必须打压其他的世家大族,尤其是江东的最大的四个家族。
然而孙策的方法和其父孙坚一样,过于暴力极端。孙坚在诸侯讨伐董卓时,以长沙太守身份起兵响应众诸侯,兵到荆州,逼死荆州刺史;兵到南阳,斩杀南阳太守。完全是一副土匪作风,所到之处,想杀谁就杀谁。
于是,孙坚很快就领了盒饭,孙策行事作风与其父同,死法也几乎相同。
孙策临死前,也猜出了背后之人的身份,更意识到“强武慑人易、服人难”的要义,于是选择了手段比较柔和的孙权上位,而不是让跟自己性格相似的其他弟兄或年幼的儿子上位。
父兄的死,令孙权大受启发,上台后一改孙策的高压政策,手段相应比较柔和,最终成功的分化一部分世家大族,拉拢了一部分世家大族,稳定了孙家的基本盘。
但,这只是暂时的稳定,对于孙权来说,要想孙家长久统治江南,就必须把江东四大家族全部打压下去!
前文有述,江东四大家族分别是顾、陆、朱、张,在暨艳案中(224年),孙权处理了张温,令张家势力大受打击,基本再难恢复;隐蕃案中(230年),孙权处理了朱据,但暂时并未对整个朱家开展大规模打击,而是放在了后面,因为朱家带兵的人比较多,不能急于一时;顾雍死后(243年),孙权又开始下手针对顾家,使得顾家势力大减。
截止原时空公元243年,四大家族中顾家、朱家、张家三个家族都被孙权清理了,仅剩陆家。
陆家的才俊是四大家族里最多的,二相五候十将,便是陆家才俊在孙权时代的真实写照。
这其中威望最高的,自然是陆逊。
所以,244年,也就是顾雍死后一年,孙权对陆逊动手了。
从本质上来看,孙权对陆逊动手,完全是因为他要打击江东四大家族,他要让孙家在江东能够长治久安,减少其他家族的掣肘!
陆逊既是陆康的孙子,和孙家有死仇,又是陆家的代言人,背后涉及巨大的家族利益,光是这两点,就足以让孙权对他警惕了。除此之外,陆逊还有出将入相之能,军事能力非常强,战绩彪炳,要是陆逊有不臣之心,孙权拿什么抵挡?!还有最重要一点,陆逊是孙策的女婿,而孙权的位置是孙策所让,万一孙权死后,陆逊心向孙策一脉,那孙权这一辈子不就白打工了。
这四个理由,倘若分开来说,其中每一个都不会让孙权动杀心,但合在一起,陆逊一百条命都不够杀的。
当然,截止目前,江东四大家族还剩下顾、陆两家,还没有被孙权收拾完。
所以,马谡就列举了前两个家族的例子,并把以上四条“孙权必动陆家的核心缘由”说给陆逊听。
想来,话都说的这么明显了,以陆逊的政治觉悟,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凶险。
末了,马谡拍着胸口,语重心长的说:“我此来交州,并非要离间公与孙权之君臣之情,实乃救你于绝境也。”
“只不过,操作过程出了一点点纰漏,致陆萌二哥亡陨,我对此深感愧疚。除此之外,我对陆家之真心,可昭日月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
听完这番入情入理的分析,陆逊整个人都懵了。
他觉得马谡所说的话,每一句都在理上,将人性把握的妙到毫颠,且无可反驳。孙权正是按照马谡所描述的那样,对四大家族展开了和风细雨般的削弱。
不过陆逊并未全部相信马谡,而是又问了一句:“我观你数动杀我之心,此举又做何解?”
“这个嘛……”马谡快速开动脑筋,解释道:“你出水之时,未以实名相告,我恐你是吴军奸细,故欲除之。伯言兄,这很合乎逻辑,也合乎情理吧?”
“合理。”陆逊点点头:“那么方才这一次,你又做何解释?”
马谡毫不犹豫说道:“方才这一次纯属误会,因为各种原因,我的真正身份一直未曾告知于两位夫人,忽被你一口叫破,难免会有些反应过激……伯言兄,这很合乎逻辑,也合乎合理吧?”
“合理。”陆逊拱了拱手,“听君一席话,方知已堕深渊,逊由是感激不尽。”
“呵呵,无妨,无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马谡摆手笑了笑,见陆逊伫立河畔,陷入了沉思,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帅帐。
一进来帐篷,顿觉光线一暗,陆萌跪坐在毛毯上,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望过来,也不说话,她的佩剑就放在手边。
马谡暗暗一惊,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陆萌,没从她眼神里面看到杀气,这才暗暗松口气,缓缓挪了过去,跪坐在她对面,取出一根又粗又长的……
蜡烛点上,
然后静静的望着她。
借着烛光,马谡这才看清楚陆萌的穿着,她头上梳着寡妇才会梳的盘子头发型,身上穿得不多,一根白色玉带将小腰勒得堪堪一握,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
马谡一瞬间有些小慌,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他仔细复盘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没发现有什么破绽。
最关键的是,他从陆萌的双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情愫。
这就足够了。
马谡把烛台往旁边摆了摆,退后半步,“扑通”一声很干脆地跪在了陆萌的面前,挤出两滴眼泪,泣道:“夫人,我对不起你……我其实不叫常幼,而是叫幼常。”
由于陆萌也是跪坐姿势,所以两人膝盖相触,看上去像是在交拜天地。
陆萌的声音也带着些许哭腔:“还有别的吗?”
“没,没了……”
话音刚落,马谡就觉眼前一黑。
整张脸被两坨不明物体给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