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寒暑稍退,秋意渐浓。
望都桂花开得正浓,甫一入城,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花香。
西南城郭在齐燕之战里炸成了稀巴烂,高墙坍塌,接连压垮四五座瞭望塔和就近空无一人的民居。
如今整顿重建得差不多了,时令花圃、环屋长巷和沿街商铺,登台亮了相。
一辆马车载着人,不紧不慢地转过早间商贩百姓来往的九市,穿过朱雀大道。
赶车仆人对车里道:“公子,京城里是要比临安凉爽干燥哩。我昨儿睡一晚上,今早嗓子都干得能喷出火来。”
马车里有人“嗯”了声,掏出请柬,许是和仆人都不大清楚望都地形,他撩起帘子向过路行人打听公主府在何方位。
蒙奔满身书生气,亲切和蔼,长年累月被私塾里的萝卜头门折磨得七窍生烟,尽管偶尔婆婆妈妈,但耐性和脾气都是一等一得好。让人一接触就心生亲近。
因此即使他望都官话不佳,连说带比划地逮着一个行人问了半天,那行人也未有不耐。
庆和公主寿终正寝后,望都的公主府可就剩了一处。
行人终于弄懂他问询什么,了然:“哦,尔玉殿下的公主府邸是吧?你直着走,到了第二个岔口左拐,再走进就能见到太平巷了。到了巷口,得下马车。马车不得入内。有护卫守着,门禁森严。先生若是外地游客,远远观望就好,别到了太里面被人当刺客捉起来。”
蒙奔谢过,马车再次慢吞吞前行。
凭借请柬,畅通无阻入了传说中门禁森严的公主府,禀报之后,来迎他的是宣珏。
许是刚下朝归来,宝蓝朝服,玉冠博带,眉眼俊朗,如琢如磨。
宣珏含笑而道:“驰之来得甚早。”
蒙奔刚想说什么,方才见到不远处走来个浅紫人影,襦裙绢衣,额间点花钿,唇色朱丹艳,发间素净,只挽了个繁复优雅的惊鸿髻,耳上却是挂了串绛红玛瑙坠,明眸善睐,望来时盈盈笑意,似是心情不错。
蒙奔到嘴的叙旧话瞬间变成请礼:“草民叩见尔玉殿下。”
谢重姒的确心情不错,摆了摆手:“蒙先生来了?有失远迎——本是想出城接您的,毕竟舟车劳顿,撂了一堆要事千里迢迢来京,就为着贺个喜庆,实在令我二人觍颜难安。”
蒙奔:“……”
……也没那么夸张。
秋闱忙完,私塾早就没什么事儿了。
他一上来还不太习惯谢重姒言语风格,只是纳闷地瞥了宣珏一眼,又道:“殿下严重。此次来京,也不仅是为恭贺一事。还有离玉提到,您想设立文斋书苑。草民经营民间私塾书斋倒是有几年了,略有薄见,若您不嫌弃,可献计一二。”
谢重姒无奈眨眼,侧头和宣珏对视,转而对蒙奔笑道:“晓得你为何和离玉相投了,说话风格都差不多。也不用那么谦逊,一己之力办成江南四大书斋,还没动用家族钱力,也属古今第一人了。委屈先生暂住公主府月余,的确有事宜要向你讨教。”
蒙奔应是。
晚间,他和宣珏在廊亭对弈,见宣珏神色恬淡,好奇问道:“看你还挺满意这婚事的?”
“嗯?”宣珏抬眸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蒙奔扣了扣木桌,道:“棋风沉稳之余,多了几分闲适。”
宣珏:“不,我是问你为何会觉得,我可能不满意。”
他将最后一颗定局的子落下,似笑非笑:“不喜的话,没人能勉强我。圣旨也不行。”
蒙奔一怔,旋即失笑,举手投降:“行吧行吧,是我失言,勿怪。你家那位殿下挺聪慧,一点就透,今儿下午和她稍微提了点人手选择和课业递进。她倒是胆子大,敢撺掇京中贵女入学堂——望都的老夫子们不闹翻天吗?”
“没甚可闹的。此番构建的私塾斋院很多,既有和以往一般,教习寻常学子的,也有别开生面,开设予平民走贩的。”宣珏淡淡地道,“至于贵女入学堂么,也属平常。京中富贵人家,本就教习无论男女,只不过授业择重不同罢了。他们以为教《女四书》呢。”
等墨守成规的老夫子们反应过来教的不是这些,未来可能入书斋学院的也不仅是贵族女子时,哪里还来得及阻止。
蒙奔摸了摸下巴:“这种阳奉阴违的花招把戏,可以啊。学到了,下次我也试试。”
宣珏不置可否。正在复盘上棋局,微微出神,蒙奔打开匣盒,递过厚厚一摞书来。
宣珏下意识接过,道:“何物?”
书面封皮没字,只在角落标了个序号,宣珏信手一翻,瞥到卷上内容时,倏地顿住,合上卷轴,无奈道:“……驰之。”
蒙奔挤眉弄眼:“在堂前送的那一盒前朝孤本和太师名作,是给你二人的婚贺。这个嘛……专门给你的,好好学点。《胜蓬莱》我个人觉得差点火候,《鸳鸯秘籍》倒是真的色香味俱全,哦哦对还有《风月机关》,我可是好容易才找到本彩印,花了存了好久的私房钱……”
宣珏:“…………”
教习先生有个坏毛病,一张嘴就啰嗦得停不下来,先简略全览,再要引经据典详细点评。
眼见着蒙奔概括完还不够,还想细致讲解一番其中机妙,宣珏敬谢不敏,赶紧打断阻止:“多谢。”
蒙奔骨子里多少有点混不吝,否则也不至于离经叛道,谢绝家族所有赠助离家。开始几年穷得揭不开锅,全靠昔日十几位关系不错的友人轮番接济,这般辛苦也能咬牙硬撑坚持下去。
但宣珏着实没想到他……正儿八经地送了一堆春宫图。
晚上回东厢房后,宣珏将书卷垒在了侧室角落,和一堆杂书暂放一处,本打算等翌日再收拾整理,然后就悠闲地焚香抚琴。
没料到谢重姒急匆匆进来翻找信笺,发现新来的书卷,随手拎了本翻看,问道:“你新买的书?怎都没个封皮,也太过简陋粗糙了罢,哪个地摊上捡漏捡……”
宣珏:“……殿下。”
他来不及阻止,也没料想谢重姒心血来潮去翻看。
只听得她声音顿住,有些不敢置信地望来:“离玉?”
静室的琴音也停了。
宣珏迟疑半晌,还是如实说道:“……驰之赠的。别看。”
“哦。”谢重姒端着一摞书卷走到他面前,大剌剌地摊开翻看,语气竟带了点可惜,“我还以为是你淘的呢。”
宣珏:“………”
谢重姒面不改色地快速浏览完一本,又翻看下一本,本是纯粹图个新鲜,再加上想借机逗弄人,扫得也快,没怎么过眼。
她笑眯眯地看宣珏坐立不安。
但翻到第三本时,谢重姒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看了眼内容,又狐疑地瞥了宣珏一眼。
宣珏垂眸,避开她视线,搁在琴弦上的指骨修长,不自觉蜷曲几分,耳后已是喷出一抹潮红。
谢重姒还以为想错了,接连翻了几本,看完后,将书卷一摞,凑到宣珏面前,凶神恶煞地道:“你老实交代,以前是不是都学过?嗯?说话!是不是怕我发现,不准我看?”
宣珏沉默,淡色的唇瓣抿了抿,抬手搂住她。
浓密睫羽上镀烛火微光,轻轻一颤。
见他仍旧垂眸不语,谢重姒还想说什么,却惊呼一声。
陡然被人抄膝抱起,只能下意识地搂住身边人的脖颈,问道:“你干什么……”
“是因着没必要再看。”宣珏轻声道,在她眉心温柔地烙下一吻。
然后抱着人向内室走去。
蒙奔抵达之时,二人婚事已是筹办妥当,万事俱备,只等良辰吉日。
所以谢重姒才有空请问讨教,不过,等到八月廿五左右,临近婚期,她再没空操心其余,学堂也好,朝堂也罢,一股脑交给谢依柔和其余亲信,专心筹备婚事。
大齐吉时为晚间,婚宴也落在卯时。
自从正月定亲,交接聘礼嫁妆,数不清的绮罗珠翠赏赐而下。
谢策道嘴里说着“精挑细选”,实际上差点没把整个库房搬到公主府,由着女儿支配。晚宴席间的宾客更是数千,朝官也好,王贵也罢,都被九五之尊一道请柬给召了过来。
乘舆校尉抬行,舆仗浩大,自未央宫迤逦而出。
太子殿下着衮服,亲自送亲,笑得见牙不见眼,对坐于撵中的妹妹道:“晚间风寒,过朱雀大道时,你披件肩裘,待到府邸再除。”
谢重姒“嗯”了声。
她珠翠华裳,发间明档摇曳,跪坐轻笑,指尖轻握却扇,盈盈抬起遮住面容,对皇兄道:“走罢。”
随从鱼贯而出,侍婢环绕,罗扇铺陈,纷华粲丽。
及至天金阙璇玑门处,谢重姒透过半透的丝纱绢扇,朦胧瞧见了守在宫门前的迎亲队伍。
为首四五个俊逸郎君,皆华服玉冠,骑于马上。
谢重姒一打眼就瞧到了一身红的宣珏。身姿峭拔,红袍玉带,眉眼温润深邃,唇边似是含笑,遥遥望来。
他服饰素淡,很少见艳丽色泽,谢重姒品出点稀罕来,一瞬不瞬地透过朦胧剪影,注视雪白骏马上的新郎官。
然后才注意到一旁另外几位傧相。
宣琮神情庄重,喜庆的大事也被他带出了点宗庙奏乐的肃穆氛围。戚文澜更是被他郑重其事给衬托得有点随意肆然。
戚文澜骑着黑马,手指蜷缩在唇边,见到仪仗到来,吹了声欢快的小调。几匹骏马被他一声哨音逗弄得,齐齐扬蹄——宣琮差点没想揍他一顿。
戚文澜笑嘻嘻的:“我就负责闹哄的,氛围越浓烈越好。啊,仪仗到——”
旁边有凑热闹的百姓,即使被护卫阻于外,也抻长脖子张望,等着待会发散礼糖果的同时,讨论起谁最俊俏来。
宣珏擎住缰绳控稳了马,一瞬不瞬注视着由远及近的步撵,和红纱锦帷之中的倩影。
人语缭乱,光影错落,恍然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历经亘古,走过前世今生,再次隔空一望,缓缓走近。
环绕而出的宫娥侍女们皆丽服盛装,提篮撒礼。
朱雀大街上除了被侍卫分隔出的行道,供五马并驾齐驱的步撵和迎亲队伍通过,其余人潮汹涌,水泄不通。
直至入公主府,百姓尚在交头接耳,议论纷呈:
“四五个傧相都俊得很哩,不晓得都是哪些人。”
“新郎官最俊,以前过户部玉郎,未曾见过,还以为京中过誉,没想真是这般谪仙风姿。”
也有正经回答疑问的:“礼部宣琮,骁骑将军戚文澜,大理寺崔浩,钱阁老嫡长孙钱闽,哪一个拉出来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难得一见、难得一见。”
在百姓意犹未尽的目光中,仪仗消失在了尽头。
谢策道在公主府内如坐针毡,喝完了又一杯茶,瞄了眼刻漏,沉声:“怎么还不来?”
蒋明:“……哎陛下,这一盏茶的时辰,你都问了十几遍了。哪有那么快,得慢慢走,慢慢过,才细水长流,百年好合嘛!您莫急、莫急。”
说着,蒋明又屁颠颠地跑去探看,这次,他喜笑着跑回来:“来了来了,新郎官和新嫁娘都来了。”
拜见父母无非也都是些客套流程,本就轻松喜悦其乐融融。
只是谢策道这尊大佛实在威望过重,即便他罕见地面露慈爱,在场人也战战兢兢,看着夫妻二人奉茶敬礼,不敢吭声起哄。
只有戚文澜这棒槌在礼毕后,又吹了声俏皮的口哨,率先喊道:“恭喜,恭喜啊!”
流水晚宴,和光月色。
谢重姒不搀和酒宴,顶着满头珠翠也有些疲乏,先在侍女环绕中入了婚房。心安理得地将“被人灌酒”的辛苦活丢给宣珏。
新房就是公主府的主屋,红烛銮灯,红被铺陈,红枣花生桂圆撒了满床。
谢重姒坐在榻边,用了点婢女送上的膳食,悠悠等着闹哄。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传来哄闹,应是侍女们拦门挡路,刁难着不让人进。
谢重姒不紧不慢地舀了口羹汤喝。
她亲自出的题,刁钻古怪的,即使是宣珏,恐怕一时片刻也进不来。
果然,小半柱香后,外面一阵哄笑,似是过关放了行。
又几瞬,屋门才被人轻轻扣响。
谢重姒将羹汤递给婢女,转而再次却扇遮面,听到吱呀门声,而后有人走近,轻柔地抬手拨开精致团扇。
她望入了一双温柔含情的眼。
宣珏接过合卺酒,笑问:“殿下出的题?”
“是呀。”谢重姒与他对饮,“难住了吧?”
宣珏:“嗯。”
说罢,他将饮尽的匏瓜递给侍女。
叶竹掩唇轻笑,说了几句吉利话,就很有眼色的领着众人退下,甚至因为实在高兴,胆子大了几分地揶揄:“春宵一刻值千金,奴婢看秋夜也不遑多让。”
四周仿佛静了一静。
不远处宾客嘈杂,奏乐华章,都像是九天缥缈的云外来声。
却扇被拿走放在一边。
宣珏像是用目光仔细丈量描摹,从谢重姒发间的云翠珠饰,到点了胭脂的唇,半晌才轻轻俯下身,道:“吾妻美甚。”
他嗓音清清泠泠,如山涧泉流,琴瑟琤瑽。
说得谢重姒心弦一动,不假思索地指尖勾他衣领,将人扯得更近几分。
妆容艳丽之余,染了点她特有的风流恣意,刻意放轻了音:“郎君更甚,妾身……”
“不及。”
她扯住人,煽风点火动手动脚。
宣珏倒是神色如常,面不改色地解开她衣襟盘扣。
刚要提醒她制着点闹腾,明儿还得归宁,忽然听见一声轻灵铃音。
宣珏动作微顿。
垂眸看去,踏于软毯的足踝红绳坠铃。
银制精塑的铃铛左右各一,花纹繁复,一路都压在外裳里只有闷响,此时方才见到。
宣珏眉梢微挑:“疆缅祈福风俗?不硌脚腕么?”
说着,要替她解开。
谢重姒阻止道:“哎别!”
她晃脚避过。
白皙右足背上牡丹文身娇艳欲滴,肌肤细腻胜似羊脂白玉,在暧昧双凤对灯下泛着光。
随她晃动,银铃应景地发出脆响,悠远绵长。
宣珏指尖擦着她挪开的脚背而过,无奈地收回手,道:“绳紧贴身,很容易青紫的。小心硌得疼。”
谢重姒却伏在他肩上,不怀好意地暗示道:“不疼啊,而且……不觉得很好听么,离玉?”
“……”宣珏喉结滚动,被她逗弄得眼尾泛开殷红,半晌低声说了句,“铃音绝悦。”
归宁之事烟消云散,铃铛声响到大半夜,谢重姒才意识到逗人逗过头了,悔之晚矣,讨饶地啄了啄他唇角,努力地睁开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的眼帘,嘟囔道:“明日罢……明天再听也一样……”
宣珏鬓边也有汗珠滑落,他俯身,轻声在谢重姒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重姒瞬间清醒几分,猛然瞪大眼,控诉道:“你还真记账啊?!该还完一大半了吧……”
她话到一半,失神顿住,宣珏轻笑了声,再次在她耳边低声浅吟。
是江南极清丽素雅的词赋,尔后,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道:“我爱你。”
一声一声,把前世今生从未宣之于口的爱道尽。
许是从未直白炙热过,宣珏不甚习惯。顿了顿,又无声念了一遍。
两遍,三遍,四遍……
呢喃喁语,刻入魂灵,又一次脱口而出时,再无晦涩。
“我爱你殿下。”
是君臣之敬。
“我爱你尔玉。”
是夫妻之情。
“我爱你重重。”
是心尖上不可触碰的唯一。
爱意滚烫,星河逆流。
玉山倾倒在她一人面前。
听他一遍一遍,翻覆言情,谢重姒不由怔住。
转而反扣住他的手。
像是窥见江南烟雨迷离,她在雨幕水墨朦胧里,拨开帘幕,有人伞下静候。青衣温润,携着江南的春意,满眼望去,山河翠秀,现世安好。
她走了过去,抓住那人,伏在他怀里。
欲与君结世世欢,白首不离,并蒂同心。
作者有话要说:PS:某些部分之后有空补在大眼仔上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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