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主宅绵延数里,占在姑苏西边清幽之地。
下人奉来了龙井茶,又默默撩开珠帘,脚步几不可闻地退出,不敢打扰主人们已经开始了好一会的谈话。
宣珏掀开茶盖,用瓷盖拨开浮面的茶叶,对齐章的问话避而不谈:“太子的事,身为臣子,不可能越俎代庖,他什么想法,岂是我能揣摩的——”
他抿了口浓茶便将茶盏托在指尖,笑得意味深长:“不过说回来,世伯,您知道多少?”
明明这位后生晚辈的态度,算得上温和有礼,齐章却总有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他眯了眯眸,正要说话。
一旁的齐竫却接过话茬:“我们这边,不是读圣人书的料。平日里也就和金银铜臭打交道。你若问行商经营,别说他了,你世叔我都有一肚子话可讲。就是不知你要问些什么?”
宣珏放下茶杯,轻轻地道:“扬州城的那位。”
上次,他探两人口风,不是一般的谨慎。
就算这次受三房欺压,他们心里愤懑,也不会出卖齐家。
所以宣珏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楚家。
他记得很清楚,上世那年硬仗,田阳出兵,截断氏族聚集起来的诞生自土匪的军队,其中多半人来自扬州地界。
对于姑苏,其实谢重姒这段时日,逛得也有点发腻。
随意在铺子里买了点妆粉,准备哪天心血来潮再易个容,她就朝梅家桥走去。
说来,西域大梁国,数百年前出了个女帝卫谷。之后继位者,有男有女,但近几代人来,都是女帝掌权,隐隐约约成了个女尊帝国。
究其原因,是大梁国女子更擅机关术,农耕纺织,还是偶尔打仗,更胜男子一筹,才能在政权斗争里,稳居上风。
梅家桥这家杂耍铺子,是最后一天搭在这了。
钻火圈的,蒙眼飞刀的,都不算新鲜。
他们随身携带的木铁机关,和杀伤性不小的精巧武器,才是吸引人的噱头。
谢重姒出神地看着,心觉有趣,也不晓得和师姐的木臂相差多少。
篝火点燃,活灵活现的机关兔,围绕火焰疾跑转圈。
橙光照在谢重姒面颊上,发髻是江州司今早替她梳的,斜插一只桃木簪,大氅兜帽摘下,透出如玉的肌肤和娇艳肆意的眉眼,杏眸里火光摇曳,水盈清浅。
佳人在南国,遗世而独立。
旁边有不少人驻足,一大半因着这热闹的表演,一小半的确是因这不似江南女子温婉的艳丽秀华。
谢重姒自小就生于目光之下,被人打量的太多,也不觉得这些视线太紧逼不适,不过有的却是放肆,见她只身一人,肆无忌惮地想上来搭讪。
她随口应付了几句,最后迫于无奈,挑眉冷声道:“我夫君待会便来,公子自重。”
这话又吓走了两个人,只剩最后一个蓝衣公子死皮赖脸地不信:“小娘子头上发髻都是未婚样式,这般糊弄人可不好。”
谢重姒:“……”
那是师姐手抖,不能把所有头发盘起来,留了点散发披肩。
她抬手将发髻解开,三下二除五,又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盘发,插簪固定,粲然笑道:“喏,盘发。”
谢重姒这举止大胆骄肆极了,是笑着的,可偏偏眼里有傲雪凌霜的拒之千里。
姑苏女子多温婉,就算遇到搭讪,也是娇羞躲避。
蓝衣公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见谢重姒要走,不由继续跟了两步路,道:“哎!小娘子……”
谢重姒本懒得管这些,笑意不减地转身准备回去,忽然唇角微僵,撞入了远处望过来的一双眸。
她是掐算时辰的,甚至没用晚膳,哪里料到宣珏会这么早就离开齐家——
不需要好好陪齐章二人,打打太极吗?!
宣珏今儿也是一身月白长袍,清湛的蓝愈发衬得他芝兰玉树,腰间玉带上没挂双环玉佩,而是系着青玉令牌,隐约可见象征家族的竹叶纹路。
他本是视线逡巡,由远及近地望过长街,触及到长桥前的某处时,眸光疏忽顿住,笑如朗月入怀。
宣珏五官本就出众精致,这么一笑,更是风光霁月,长桥的灯火落入水中,古街的华灯明夜初上,所有的山河锦绣、红尘光亮都仿佛聚入他眸里。
谢重姒揣着暖手的手炉,看着不徐不缓走来的人,有那么一瞬,恍然不似凡尘,特别是近距离时,与他眸光相对——
是会被吸进去的。
她心跳陡然快了几分,谨慎而提防地后退半步,和非得纠缠的那位蓝衣公子撞上,他“哎哟”了声,又调笑道:“小娘子怎么不走了?要是走累了,我请你喝茶不成?”
谢重姒古怪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起了点坏笑,眨巴眨巴眼,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夫君来啦!”
说着,她边轻轻唤了声“离玉”,边走上前一步,牵住宣珏的衣袖,像是出游等不到人的妻子,在向夫君嗔怪道:“你怎么才来呀?都等了好久了。还有人非得问我祖籍何处,看起来不像姑苏人氏,可我明明都嫁过来几年了,早就是姑苏人了吧。”
宣珏脚步一顿,从谢重姒明艳的面颊上,看到她换了样式的发髻上,又扫了眼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的蓝衣公子,心下有了数:怕是她烦不过,扯谎已婚。
可宣珏没有戳破,反而牵住她扯着袖摆的手指,朝那赧然的蓝衣公子颔首温声道:“内子是姑苏人。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蓝衣公子是真的尴尬。
他不该搭讪,但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和这位衣着撞色同款。
真是云泥之别,被比到尘埃里头——
他可算懂了方才那位小娘子为何坏笑。
眼见着周遭聚来的目光愈发得多,蓝衣公子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你二位同游去罢。”
谢重姒被他忙不迭要逃的举止逗乐了,等人走了,咯咯笑出声来,像是坏招得逞,朱红的唇勾起个张扬的弧度,和弯起来的眉眼一道,昭示她心情不错。
宣珏没忍住,正准备放开的手又握了一瞬。
许是抱着暖手的缘故,她指尖熨烫,比他的手心还温热。
指腹上有不甚明显的薄茧,是前几年在鬼谷练箭玩刀留下的——她以前总会用指尖在他身上逡巡游走,看他忍耐不住时,像眼前这样坏笑。
等谢重姒止住了笑,宣珏也立刻放开了手,不想让她觉得突兀冒犯。
没想到,谢重姒反而再次牵住他的衣袖,抬步向前,说道:“在齐家用膳没有?没有的话,咱们去找点儿吃的——苏州别的不多,吃食是真不少。”
其实不出意外,他今日是打算在齐家用膳的,甚至打算循序渐进,等晚上离开时,才提出真实的想法和要求。
但看了眼外面天色和渐起的灯火,宣珏难得心猿意马,换了个思路,聊了会布料经商,就直白切入扬州楚家。
和以往的三拐四弯、徐徐图之相比,急切地不像他的风格,不过最终结果大差不差。
宣珏急匆匆离开齐家时,初冬的夜才不过初临,自然没用晚膳。
他摇摇头,任由谢重姒牵着他走,道:“未曾。”
“唔……那你小时候在苏州长大的,有什么觉得不错的酒楼栈馆推荐的么?”谢重姒瞥了眼才刚开始表演重头戏的杂耍摊,又变了主意,“哎等会,再看会杂耍,看完再去吃饭。”
她半真半假地嘟囔道:“刚刚他们吵死了,还好你过来了,这下清静多了。”
宣珏轻轻地道:“好。”
谢重姒站在他前面,占了个不错的视角。宣珏比她高出一个头,能见到被她简单粗暴盘起的发髻,所有的发丝都被一支桃木细簪固定,是种已婚妇人的样式。
盘的并不好,略微歪斜,有些散乱,看得出手生。
她只会简单的束发,前世对于这种发髻,也很手生,偶尔心血来潮盘弄一个,总是稀奇古怪到他都没法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她窥见他一言不发默默移开的视线时,也会心里有数,便会打散头发,将梳子一拍,挑眉轻嗔道:“那你来。”
他手指灵活,记性又好,昔日往岁和正当风行的发髻打扮,都心下有数,还能举一反三地触类旁通。
所以刚开始编了一俩个也有点稀奇古怪的发髻后,就熟能生巧了,比叶竹她们编出的更合谢重姒心意——
于是她总是讨着让他梳发盘髻,出去后又禁不住和人炫耀。
就像是得到了最好的心爱礼物,总是想让问起的人都知道。
但这炫耀,只过一个月就戛然而止。
那年刚中进士的探花郎,于皇家酒席上酒酣正浓时说:“执笔弄墨的手,只能在后院给女子编头发,要是我,得一头撞死。”
尔玉听到后,默不作声,当众给那探花郎泼了一杯酒。
没再让他盘过一次头发。
宣珏见到这歪歪斜斜的发髻,忍不住问:“你这发髻……”
“我自己盘的呀,怎么样?还可以吧?”谢重姒看着前面钻火圈的木头狗,没回头,却晃了晃脑脑袋,像是让他点评一二。
宣珏:“……”
他犹豫了半天,斟酌道:“你是第一次盘蛇尾髻吧?已算不错了。”
谢重姒笑出声来。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盘,这种简单的发髻,她不算精通,但也娴熟。
方才只是懒得应付,敷衍了事而已。
不过见着宣珏昧着良心闭眼瞎夸,还是挺有意思的。
前面,机关狗跳完,那几只栩栩如生的大头兔又跳了出来。
在围成一个圈的观众游人前,一蹦一跳,头顶是个开了小孔的匣子,能让人投入银两铜钱打赏。
谢重姒扯了扯宣珏的袖子,回头,像是惊喜般道:“离玉,你看,像不像真的?”
三只黑,三只白的机关兔,开始讨要赏钱来。
个个憨态可掬。
不少人当真开始掏银子铜钱。
宣珏还以为谢重姒也想玩,问道:“大梁的机关木制,几乎以假乱真——我这里有碎银两,要么?”
谢重姒摇了摇头,道:“我这里还有买脂粉找的几十枚铜崩,不需要的。”
她像是突然记起来,放开宣珏的袖摆,浅笑盈盈地侧过身来,道:“对了,我想起来,你刻的那块玉佩也是小兔子,是黑兔还是白兔呀?”
“……白兔。”宣珏眸光微不可查地晦暗了一瞬,神色如常地道。
谢重姒好奇般“咦”了一声,半是试探半作懵懂地道:“那你是养过这种白兔吗?刻得这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