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周末,方晟在市教育系统相关领导陪同下来到固建重工集团下辖的固重职工子弟第一学校(简称固重一校)。
集团以及各实体拥有五所职工子弟学校,事实上承担了固建区所有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的教育工作,也就是说除了这些职工子弟学校,固建区一所直属教育系统公办学校都没有。
固重一校是办学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师资力量最好的学校,校园面积600多亩,学生近万人,教职工一千多,是固建区老百姓心目中的重点学校。
从学校成立以来招收教职工都是国企编制,没人觉得不对,因为在过去很长的时期国企编制的含金量要超过公务员和事业编制,直到本世纪初逐步形成固建区行政体系,省市两级陆续下划教师编制,被消息灵通者捷足先登抢占有利位置。
经过数十年内部运作,固建区教育系统形成很奇怪的生态:教育局和下辖事业单位、中心机构臃肿庞大,管理部门层峦叠障,理所当然拥有百分之九十公务员、事业编制,剩分作为“赏赐”给了学校和个别关系户,一万多名教职工一无所有。
按明峰以编制一刀切的硬着陆方案,市区两级都不会接收五所学校以及上万名教职工;按集团高层透露的改制方案,固重一校有可能整建制成为集团全额拨款的学校,其它八所职工子弟学校都将实施私有化,彻底推向市场!
消息传开后教职工们大哗,相当数量的人成为此起彼伏群体事件、上访大军主力,学校内部也混乱不堪,有的请假,有的上班也消极怠工,有的成天缠着校领导讨说法。据反映,固建区五所职工子弟学校上学期期末考试都没能正常进行,而由少数坚守岗位的老师根据期中考试成绩“酌情打分”填写成绩单。
编制矛盾,难就难在每个群体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都觉得应该得到补偿并且毫不妥协。
明峰也是无奈之举。
如果存在更完美的解决方案,没有哪位领导选择一刀切,正因为矛盾千奇百怪、盘根错节难以梳理,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举刀就砍。
对于方晟的到来,整个固建区九个学校教职工都抱着极大期待。之前书计表态市区两级将全盘接受集团下辖医院,使得医生护士们欢欣鼓舞,一时间工作热情高涨,接诊、医治、看护态度得到很大改观。
教职工们希望方晟也承诺全盘接受九个学校,虽然难度不小,因为上万名教职工体量太庞大,而且医院与学校相比具有一个压倒性优势:
即医院本身是创造效益的!
只要用足用好现有政策,捋顺医患关系和监督好医药各个环节,医院完全可以实现良性内循环。
教职工们就悲摧了,单靠每学期收缴的那点学费——职工子弟学校有福利补贴性质,学费书本费都是象征性收一点点,连学校日常开支都应付不了,更遑论教职工工资和教学投入、学校改造维修维护等等。
以集团高管层的想法既然真正实现企业化管理,类似学校这样的净投入公益机构应该剥离出去,之所以保留一个主要是固重一校里面有相当数量的集团高管、中层干部以及固建区直机关领导干部子弟。
即使同意全额拨款,集团在内部方案里还加了个尾巴:分阶段适时进行市场化探索,采取引入社会资金等方式优化教学环境和学校硬软件建设。
怎么办?数万双眼睛盯着方晟。
此时随着市正府一连串措施出炉,在数千名志愿者进驻采取的缜密严谨的网格化管理下固建区乱局已经得到明显改善;近半其它区县交流来的警力充实到位,街头巷尾到处警灯闪烁,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全副武装不苟笑容的警察,发挥很大的威慑作用。
在清理官场积弊改进机关作风方面,继一千多名科处级领导干部退二线后,在市组织部等发动的突击检查中又抓到近两千名懒政、怠政、人浮于事心有旁骛的干部,按方晟的要求一律“杀无敕”,给予免职降级,踢出区直机关队伍行列。
联系市里发起的大张旗鼓调查顶包案,在此高压态势下很多一直抱有侥幸心理想“两头混混”的干部已经崩溃了,不需要劝说,也不需组织谈话,主动请求回到集团那边好歹有个安乐窝。
在方晟手底下混太难了。
市区两级领导环伺下方晟来到固重一校,没有欢迎人群,没有校领导热情洋溢的笑脸——要么被教职工打伤住院,没受伤的也吓得躲在家里不敢露面,只有散落在各个角落表情复杂的老师,以及被组织在教室自习偶尔怯生生向外张望的学生。
坚守岗位匆匆跑过来的教务处主任介绍,本学期以来学校没能有效完全恢复教学秩序,各年级、各学科都存在断断续续停课现象,校领导先后召集了六次全体教职工会议,只一次参会人数达到三百人,也就那次有人透露固重一校都悄悄转了教师编制,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教职工一哄而上拳打脚踢,要不是忠于职守的保安们不顾自身进行抢救,真要闹出人命。此后学校管理陷入瘫痪,再也没人理事了。
目前为数不多有责任心的毕业班老师们把临近高考的高三学生聚拢起来,集中自习答疑,但统一测试、上课等活动无法进行;幼儿园、低年级小学孩子们没处寄,由家长们私下请老师在学校带班,也只很小的规模,舍不得花钱的家庭都没有参与。
方晟边听边看,脸色严峻。
一行人走到偌大的操场边缘,方晟问道:“里面能容纳多少人?”
“四五千人没问题,”教务处主任道,“以往学校都是两个年级同时开运动会,还绰绰有余。”
“立即发通知,一小时后召开全体教职工会议,校除住院治疗的必须全体参加,不准缺席!”方晟突然命令道。
教务处主任一犹豫,上次混乱打斗的场面仍心有余悸,皱眉道:“方书计,这……这安全问题……要不要多调点人?”
方晟冷笑:“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打架的,快点通知!”
教务处主任忙不迭跑开分头通知,肖冬等随行人员也暗中调遣警力向固重一校集合——领导毫无畏惧是姿态,手底下人不能不未雨绸缪。
方晟恍若未见,径直来到教学楼随机进了几间正在自习的教室,询问高三学生对高考的展望,报考哪所学校什么专业,目前弱项是哪科等等;再转了几层教师办公室与留守老师亲切交谈,工作经历、家庭情况、收入明细等等。
操场那边在随行人员指挥协助下,校方迅速行动部署好主席台,从各教室搬了上千张椅子排列到操场,按年级划分成不同区域。
听说书计临时召集开会,得到消息教职工们从四面八方涌入学校,还有不属于固重一校的教职工也跑过来听个究竟,结果没到一小时教务处主任夸口“四五千人没问题”的操场人山人海挤得满满的,恐怕有七八千人!
肖冬以及随行市领导、教育系统领导们冷汗都下来了。这么多人,这种场面,火苗一旦燃起无法收场,后果不堪设想!
紧急联系警方,市区局领导都已抵达现场,站在围墙边戈亚南匆匆开了个会作出部署,由警察联同抽调的保安组成人墙将不同区域隔离开来,同时在主席台前布下两道警戒线不准越池半步。
“万一乱了能不能鸣枪警告?”有人问。
戈亚南连连摇手:“千万不可,那样容易引发恐慌导致踩踏事故!同志们,今天同样属于突发事件,正是考验大家应变水平和业务能力的时候,务必要做到两个确保,一是确保方书计的安全;二是确保不出人命,实现两个确保今天就算圆满完成任务!行动起来!”
其实内心深处,包括戈亚南等市领导对方晟颇有微辞,上次自个儿跑到固建区暗访也是,都是无视组织纪律、随心所欲打破体制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增加从上到下各层级工作量和工作压力,平添很多意外和变数。
还差十分钟,操场已经容纳不下更多人,可大门外仍有源源不断教职工进来,戈亚南吩咐封锁学校所有出入口,对挤在操场外围的分流到附近教学楼,并增加四个大喇叭让主席台声音更响传得更远。
谷志伟则亲自率队逐个楼层检查,把正在自习的高三学生、正在上课的幼儿园学生全部反锁在教室,防止这些孩子出于好奇跑出去玩耍却遭遇混乱。
这节骨眼有一个孩子出问题都不得了。
校领导们迫于压力——简直是拿生命下赌注啊,因为通知的时候说得很明确,不参加会议就自动免职!战战兢兢坐到指定隔离区,中间有两排警察保护心里稍安。
时间点到了。
方晟独自大步来到主席台,刹那间嘈杂喧闹的操场顿时安静下来,上万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新任书计,目光中充满了焦虑、不安和期待。
方晟没坐,径直拿起话筒站在台子正中间,习惯性环顾四周,沉稳威严地说:
“现在开会!”
官场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