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死的那天,他抱膝坐在冥河水边。
日月升起,幽冥千年黑暗驱散,只有这里仍旧属于黑暗界限。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人人都期盼光明,唯独他留在往昔黑暗里。
自然是他疯了。
他坐在那里,远处的光明压在天际一线。
冥河以外水阔深处,荒原依旧,寒水如夜。
这样看上去,身后的光明是永恒的黄昏之处。
大家在祭奠,圣人之死。
欢庆诅咒清除,光明降临。
他躺在冥河岸边的草甸上,野风吹拂,寒凉入骨,不及冥河水寒。
他不觉得冷,疯疯傻傻忘却一切,以为自己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因为被日宗绑架,他惊慌失措害怕的时候,体内的月灵失控杀死了日宗的宗主。
刚刚被父亲放逐到了寒天之境。
想起,那时候有个善良好心的小哥哥救他,和他一起杀死的日宗的宗主。
但他没有招供出对方。
即便是对父亲,他也没有说出小哥哥。
虽然是个小孩子,他也知道那个小哥哥好像是日宗的人,日宗的人杀死他们的宗主受到的惩罚会比他还严重吧。
尽管那个好心的小哥哥是为了救他。
“还会见面吗?”
他想要感谢对方。
恍恍惚惚,睡睡醒醒里,他睁开眼看到那个小哥哥向他走来。
那个人从夕照的光里而来,逆光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展开笑颜,他所在的世界是黑暗冰冷的,他从黑暗里向那个人伸出手,拉着对方温暖干燥的手,仰望着对方:“谢谢你,你是第一个保护我的人。”
他第一次被人保护。
那个人伸出手,夕照灿烂的金色在那个人的皮肤上度上一层光。
那只温暖的手落到的头上,好像要摸摸他的头。
但旷野的冷风一吹,他眨了下眼,一切就消散了。
天际是金色的。
他是黑色的。
他躺在草甸里,望着头顶暗蓝的天穹,疏淡的白云。
眼泪从眼角滑落。
神情却茫然不知。
只要什么都不想,他就还是五岁的孩子。
一想,就要想起时光。
想起他在寒天之境长大,想起天衡来接十五岁的他离开。
想起他喜欢站在走廊下看雨,听整夜的落雨。
想起天衡蒙着眼睛一身白衣淡淡而笑,圣洁高淼如月,却总教他心里害怕。
天衡利用他,欺骗他。
他让天衡利用、欺骗。
所有人都说,因为天衡牺牲自己拯救了幽冥,所以深爱天衡失去天衡的他疯了。
但是。
他怎么觉得,若是疯,他早在幽冥之地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早在天衡接他出来之前,他就是疯着的。
不然,怎么明知道天衡欺他骗他,还说爱他,却由着他。
幽冥之地的黑暗无边,起初他在里面是害怕的,后来却觉得安心。
人们都会荒原深处,神鬼之地,游荡着妖鬼野兽。
但妖鬼走兽哪里有人可怕?
他喜欢黑暗。
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再见五岁那一年这个世界上唯一保护过他的那个小哥哥。
说一声谢谢。
问那个小哥哥,过得可好。
天衡来接他离开。
他知道了,那个小哥哥过得不好。
因为保护了他,犯下弑父之罪,从此诅咒
缠身,余生不安。
人人都说天衡是圣人,舍己一身,只为救世。
但他知道不是。
如果是当年那个小哥哥,一定会是个圣人的。
但小哥哥长大变成了天衡,圣人被鲜血和罪恶感捆缚。
天衡不是为了救世,是为了责任和赎罪。
这罪是那个小哥哥保护他而犯下的,是他让那个小哥哥变成了天衡,所以自当是他来偿还。
所以,天衡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世界不是被圣人救的,是被一个罪人。
天衡是冷的,小哥哥是暖的。
小哥哥心里有爱,天衡的心里没有。
他都知道。
他在黑暗里,目送着天衡以血以罪以恶以杀来救世。
不声不响,不阻止。
“我们一起死。”天衡说。
他于是闭上眼睛,等待对方握着他脖颈的手收紧,还清最后一点债。
爻龛牺牲自己,将那本该成圣人的小少年变成罪人。
罪人牺牲自己,来救世。
疯子牺牲自己,以成全罪人变回圣人。
但对方竟然不舍得。
只是拿走了他心里的光。
拿走了世人心里的光,然后造一个月,造一个日,挂在天上。
他知道千年前的诅咒。
人背叛了神,窃取神血神格神命,产生了千年黑暗诅咒。
据说神的尸体就抛在冥河之中。
他后来也知道了,日宗当初绑架他,因为得出神谕,说他是月神后裔。
只要献祭了神裔,诅咒可解。
因为害怕承担杀害神裔的后果,日宗的宗主设计了这场弑父悲剧,让天衡来杀他,让天衡甘愿献祭。
但他一直在想,人犯的罪,为什么以弑神来解除诅咒?
这样真的能解除诅咒吗?
天衡死了,诅咒好像真的解除了。
像是告诉他,是他想多了。
只有他还记得,千年前被杀的神的尸体还在冥河之下沉着。
他看向天际的夕阳。
这个世界从不存在死一个人就能拯救一切。
这个世界又不是一个人的。
连神死了也没能拯救什么,何谈人。
不过,他疯了。
世界如何,和一个疯子总归是没有关系的。
夕照沉下。
月亮升起。
圣人死了,月神后裔的疯子走向月亮升起的冥河。
他要去冥河之下看一眼,沉在河底的神的尸体。
河底很深,很远,很冷。
月亮的光洒落河面。
渐渐离他远去。
他翻过身,朝着河底黑暗而去。
看到了小哥哥。
十二岁的少年睡在河底。
他伸出手,极力去靠近。
但那是很远很远很远的距离,隔着时间。
在他身后,黑暗和诅咒的怨气从冥河之中袅袅升起,一点一点去侵蚀那碧霄天穹。
重新铺满黑暗,堕日坠月。
杀戮制造的诅咒,杀戮痛苦无法驱逐。
罪人救世,世无所爱,是为清赎。
疯子牺牲,失其所有,以偿所执。
圣人之死,心怀所爱,得其爱者,皆可成圣。
唯有光明能带来永恒的光明,唯有因爱和守护产生的正向的牺牲才能化解因恶诞生的诅咒。
冥河之下更下,光渐渐点亮。
仿佛河底和岸上,互为倒影。
他闭上眼睛,坠落下去。
坠入泥沙淤底。
一只少年的手拉住了他的,水面破开,将他拉出来。
暖绒的阳光和清风微拂面颊。
“你醒了。”
他睁开眼,靠在岸边的树上。
榆树结着榆钱。
白云朵朵。
两岸稻穗低垂。
旷野低垂,天阔风疏。
“你醒了,看我抓到好大一条鱼。”岸边垂钓的少年,笑着回头望来。
桶里装着蹦跳的鲤鱼。
少年的脸上眉眼舒朗,阳光照着皮肤之上细微的绒毛,笑容是朗逸,像远处的旷野平原。
对他伸出手:“今天回家吃鲤鱼。”
他是五岁的孩子,对小哥哥伸出手。
十二岁的小少年拉着他的手,细心温暖地给他拍打身上的草叶,整理衣服,拉着他的手,拎着桶里的鱼一起回家。
他偷偷望去。
阳光暖绒,少年微眯了眼睛,唇角自然上翘微微笑着。
那条清澈的溪流,溪水潺潺流淌。
倒影着他们的身影。
他往水面看一眼,见是这样并不很宽很深的溪流,微微怔然。
少年侧首垂眸望他,松开他的手,摸了摸头:“怎么了?”
水面倒影着,对方见他望着溪流发呆,也回头朝水面望来一眼的画面:“一条鱼还不够吗?你还想钓鱼的话,下次再带你来。”
他呆呆:“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是从这条河河底之下来的。”
“这么浅的河,梦里你难道是河里的小鱼吗?”
“梦里河底不是小鱼呢,是通向一条漫不见底也漫无边际的大河,那条河也有岸,岸上的世界是黑暗的。”
小少年笑起来,眼眸弯弯,笑容舒朗灿然,没有梦里长大后天衡的温温的阴翳和神秘。
“哈哈哈真有趣,然后呢?岸上也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也有我吗?”
他看向那笑着的少年,怔怔的:“那个世界,神死了沉在河里,无人理会,有一个人为了拯救世界,做了很多很坏很坏的事,但最终是为了做很好的事情。”
少年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只有他一个人救世吗?”
他点头。
少年笑着不解又扬了一下眉,揉揉他的头:“那其他人呢?不该大家齐心协力吗?哪有让一个人去救世的?”
他咦了一声,呆呆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哦。”
“所以梦就是梦,不符合逻辑很正常。这下不害怕了吧。”
少年睁开笑得弯弯的眼眸,定望着他,眼神温暖稳毅可靠。
他仰望着这个眼神,便觉得那梦里深深的寒气和黑暗被驱散了。
重重点头。
少年揉揉他的脑袋,温暖干燥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起往前走:“堪破了逻辑,就知道虚妄真假了。”
他望着小哥哥:“如果我们的世界需要拯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小少年大笑着:“那当然了,我们都要一起去,哥哥去哪里你也要去哪里,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少年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拎着装着鲤鱼的水桶大步往家里走去。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抱着,搂着对方的脖子,额头轻轻抵着对方的头。
感到阳光温暖,清风溶溶。
感到世界原是美好的。
他睁开眼,望着那条伴随他的河流。
想起梦里沉下去的时候,河里的黑暗里,好像并没有看到什么死去的神的尸体,或者白骨。
所以
,梦里那个世界,当初人杀死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才五岁,不需要想太多。
那溪流潺潺,阳光之下清澈发光。
他别开眼,世界这样美好,此界才是真的。
我梦蝴蝶,蝴蝶梦我。
既逢欢喜,自当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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