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欢喜佛八(三更合一)

谢宁做梦到想不到在许府将人分|尸的人会是安公子,震惊使她暂时忘却了指尖的疼。

许扶清看着她微泛白的脸,缓缓地咽下血液,松开齿关,垂下来的红色发带和唇上鲜血衬得他面白如纸。

像刚吃完人的妖怪。

而卫之玠似大概猜到香炉燃的烛香有问题,一气之下抬手拂掉靠近自己的几盏香炉。

哐当,香灰洒了一地,但香气早已弥漫。

谢宁看着应如婉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样子,自己又动不了过去帮忙,于是顾不得其他地颤着手拉过许扶清的手腕,喉咙干涩。

“小夫子,你救救她,救救她。”

许扶清瞧着她这般紧张的模样,觉得好笑,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如摆放在安老爷牌位的那尊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金佛像一样微笑着,轻轻地擦开她指尖的血珠,再放进嘴里舔干净。

像跟那些爱喝血的蛊虫别无二般。

被香炉熏得脑子昏昏的谢宁神情略木讷,没错过他舔自己的血的动作,一时间有几分怔愣和无所适从。

尽管她知道许扶清一定没有那个特殊的想法,但怎么总感觉有些涩气,也许跟自己看过一些应该打马赛克的小说有关。

“小夫子。”

谢宁见他还不行动,张了张嘴。

香雾萦绕之下,许扶清面色淡淡,卸去温和的面具,细细抚摸着她的小伤口,给人一种似很是怜爱、疼惜的错觉。

少年手撑着蒲团,稍稍直起身子,另一只手拿起插在香炉里的一炷香,轻笑悦耳。

“谢宁,你可知,你差点儿又死在别人手上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他没丝毫停顿,又说:“也罢,完成这次的任务后,我们还是先去那个地方吧,我的蛊虫也快等不及了。”

指骨将那一炷香折断。

谢宁害怕应如婉出事,来不及深思他话里头隐含的意思,连连点头,“好,我们去,小夫子,你先救了她。”

话音刚落,她忽见一把匕首飞向安公子,割断那串佛珠,应如婉脖颈一松,无力地往一侧倒去。

恰好躺入卫之玠的怀中。

卫之玠看着昏过去的应如婉,想推开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佛珠突然断裂,安公子往后踉跄了几步,梳得整齐的发冠往一侧歪,几缕头发掉下来,显得整个人狼狈不堪。

许扶清从容不迫地越过那些盘坐着的僧人。

谢宁看见他顺手地把僧人挂在臂弯的一串佛珠拿走,踱步地朝安公子走去,后者没料到有漏网之鱼,屡屡后退,慌不择路。

“你怎么会,怎么会没事?”安公子紧皱着眉头。

供桌上有几碟果子,许扶清指尖掠过它们,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笑声如清泉敲打玉石,荡开细微涟漪,却又隐带阴森之气。

“你拿许府的墙花来对付许府之人,这自然是行不通的,蠢笨至极。”

他如此说道。

许府之人?安公子瞪大眼睛,脸色苍白地看着许扶清,眼神闪烁不安,“你是许府的什么人?”

“我?”

许扶清笑吟吟,“我啊,只是许府一个微不足道之人,说来我还要感谢你当年放的那一场火呢。”

确实很感谢,这并不是假话。

他说着,将佛珠温柔地套进身体僵硬的安公子脖颈,弯腰凑过去,靠近对方的耳畔,说话的声音很小,别人听不见。

掩盖了多年之事竟被人翻出来,安公子牙齿颤了颤,握紧拳头。

当年那一把火确确实实是他放的。

因为许正卿的夫人亲手杀了他的大哥,说来也可笑,之前他还哀求她让她兄长放过自己的大哥,却不曾想转头她就动手了。

但放完火后没多久,安公子就后悔了,迅速地又掉头回去。

可却看到许府惨遭灭门一幕,尚且年幼的他惶恐地逃走,并没有报官,回到府中,也半字不提,高烧了一夜。

那日恰好是安公子兄长死后的第七日,他浑浑噩噩中仿佛能瞧见兄长对自己笑。

所以他没做错,对,没有做错。

许府的命数本就如此,即便没有自己,他们也逃不过那一劫。

但以后每每到夜里,安公子都会做噩梦,许府也有不少人葬身于火海,这跟他脱不了干系,时常会梦到他们来找自己索命。

直到某一晚,他受不住梦魇的折磨,失控了,杀了第一个人,清醒后,周围是散落的手脚。

还有一把满是鲜血的刀。

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就好像陷入了永无止境的牢笼里,无论他如何地挣扎爬出来都只会越陷越深,到后面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安公子抬眼看着许扶清的脸,他想自己大概能猜到他是许府的何人了。

谢宁扒拉着身侧的红柱子站起来,攀着墙想推开门,希望能散去佛堂里面的香味,不让自己那么被动。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吗?”许扶清手贴到安公子后背,语调天生的温和,却令人不受控制地心生胆怯。

“一是取走原本就不属于你安府的画,二是取走你的性命。”

其实这次来西京,真正的任务有两个,第一个任务是协助卫之玠取得那幅画,第二个任务是他新接的任务。

——那便是杀安公子。

不过揽天书院接任务从不问雇主是何人。

所以许扶清也不知到底谁想要安公子的性命,只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既然接了这个任务那就必须得完成。

还有,安公子借许府一地杀人,欠着他的‘佣金’。

之前许扶清去查在许府捡到的那块腰牌的主人是谁,查到是死去多年的安大公子。

大律法规定,商人的子弟亦可以参加科举,获取功名。可一个死人的腰牌是如何到了许府?再深查下去,答案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安公子自认为那幅画自己藏得很好,正欲开口。

下一秒,许扶清将那把插在供桌的匕首拿下。

他用匕首抵上安公子的脊背,划开布料精细昂贵的衣裳,露出绘在皮肤上的画,泛着寒光的刀刃轻轻划过。

这时,谢宁发现门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在里面推不开,应该是安公子下了吩咐。

算了。

不必白费本就不多的力气,她干脆放弃,一回头便看见安公子后背的画,再联想起安府侍女说过的话,顿时恍然大悟。

可如此一来,要如何把画取走?

不会是……谢宁想到一种可能性,脑海里浮现血腥的画面,看向许扶清。

他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璀璨,却也愈发恐怖,她看着心中泛起一阵寒意,还不忘用手指戳穿门纸,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谢宁莫名不太敢看下去了。

少年看了看即使身处这样处境还能静下心来念经颂佛的僧人,嗤笑一声,视线又回到安公子一阵青一阵白的脸。

“你以为找人画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原画偷偷地烧掉,再把所有知情人杀掉,别人就不知道画在何处了?”

他眉眼稍弯,“简直痴心妄想呢。”

匕首顺着安公子手臂下滑,深深地没入皮肤,鲜血流出来,手筋脚筋尽数被挑断,“啊啊啊啊!”

昨天他便嘱咐安府的下人,关上佛堂的门后,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踏进佛堂半步,违者发卖到别处。

谢宁听到痛呼声,还是下意识地看了安公子一眼。

啪嗒,他如同废人一样跌到地面,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皮也跟着抖了一下。

不得不说,过于血腥,转瞬,谢宁便想起了在许府时看到的那具尸体,安公子他可跟无辜这个词扯不上丝毫关系。

他并不无辜。

甚至坏透了。

许扶清面无表情地翻过安公子的身子,沾了血的匕首再次落到他后背,一点一点地把那层皮割下来,力度恰当轻柔。

他神情专注得宛若在做什么愉悦人心的事情。

谢宁忽然觉着身边凉飕飕的。

蜂拥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骨节分明的手指,红覆盖掉白,温热的血贴着许扶清冰凉的皮肤,他睫绒温顺地垂下。

画,还是得取下来,才算完成任务。

少年微歪着头,认真地端详着画,分寸感掌握得极好,匕首丝毫没损坏画,割下来的皮完整。

安公子被活生生地疼晕过去了。

立于供桌之上的金佛像慈祥地笑着。

太恶心了,谢宁有呕吐的冲动,本想忍着的,但到后面实在忍不住,干呕了几声,生理性泪水盈满眼眶。

她忽然感受到什么,抬起头,撞上许扶清投过来的困惑且不解的眼神。

他的手攥着那幅‘画’,血淋淋的,还往下滴着血珠,滴答、滴答、滴答地砸向地板,很像外面下雨的声音。

卫之玠沉默了良久,别了别眼,哑声唤:“许公子。”

许扶清眼珠子转了转,匕首移了个位置,割过安公子的喉口,完成第二个任务,再将‘画’直接地扔给卫之玠。

还带着些许温度的鲜血在半空中抛洒开。

几滴落到那些僧人光溜溜的头顶,他们转动佛珠念经的手僵了一下,接着唇瓣飞快地翕动,继续念着。

卫之玠看着掌心多出来的烫手芋头,欲言又止。

谢宁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望着朝自己走来的许扶清,视线忍不住停到他通红的手,很好看,但也很叫人害怕。

“可以了,我们走吧。”

他随便地扯了挂在佛堂里面的一块祈祷经幡擦了擦手。

走?去哪儿?她思绪糊成一团浆,对了,许扶清说过的那个地方,快当要捋清楚的时候,后颈被人一敲。

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谢宁隐隐约约地听见他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说:“你应该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醒了就到了。”

累。

好累。

她的确非常累,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少年说的话走,眼皮缓缓地阖上。

许扶清冰凉的手分别触上谢宁的腰跟膝弯,轻松地抱起来,少女素蓝色的襦裙裙摆垂下来,盖过他的手腕。

卫之玠见他抱着谢宁就要往外走,心下怪异,不由得出声:“许公子,掌教让我们完成任务后去见她。”

佛堂内的竹香逐渐被浓重的血腥味掩盖。

提到掌教,许扶清微微蹙起了眉,一脚踹开紧锁着的门,云淡风轻地跨过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这样啊,抱歉,我现在有事儿要办,去不了。”

他轻飘飘的声音散在风雨中。

卫之玠看着许扶清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可奈何,倒在他身上的应如婉慢慢苏醒过来,脸颊泪痕尚在。

“夫子?谢宁他们呢?”

一缕一缕清风吹进来,香味跟血腥味有一瞬间不减反浓,卫之玠表情不太对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发一言。

谢宁,她兴许不能活着回来了。

因为许扶清看她的眼神跟当年他看那只飞在他手上的蝴蝶如出一辙,而那只蝴蝶如今在揽天书院的一本古籍里夹着。

蝴蝶翅膀的纹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晰。

卫之玠曾无意看过一次。

应如婉闻到浓厚的血腥味,待看清卫之玠拿着的东西后,浑身一震,想起了谢宁曾经跟自己说过安公子沐浴时不许他人在侧的话。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太敢相信地看向了无声息地躺在供桌底下的安公子,结结巴巴地问:“画,在表,他的背上?”

梦已醒,应如婉谨记了自己的身份。

“嗯,我们完成任务了。”卫之玠感受到力气回来后,缓缓地站起来。

“走吧,掌教在等着我们。”

他将‘画’放好,伸手拉起糊里糊涂的应如婉离开佛堂,大雨淋着他们,冲刷掉满身的香烛味和血味。

*

谢宁醒过来时是在一张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昏头昏脑,房间暗沉沉,没什么光。

她摸黑地从床下来,推开离床不远的窗。

一张丑陋的面具突然出现在眼前,吓得谢宁连连后退几步,再定睛一看,面具只是挂在窗棂上面而已。

并不是真正的人戴着。

忽然,她听到房间外传来脚步声,想了想又回到木床躺着,还没摸清许扶清意欲何为,不可轻举妄动。

木屋里没点灯,光线昏暗。

咔吱,许扶清推开木门。

他坐到床榻边,肤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红衣交错地叠在一起,他指尖落到少女的腰带上,轻轻一扯,落地。

要、要干啥?谢宁睫毛一颤,吓到差点就睁开眼了。

没一会儿,素蓝色的外衣挂到木架子上,许扶清倾身上前,戴着铜铃铛的手穿过谢宁的后颈,将她抬起,拿下里衣。

少女似不清醒地呓语了一两句。

谢宁虽然受家里人的影响,观念比较开放,但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心脏跳得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

该不该立即醒过来呢?

好像有些迟了,她懊悔不已,早知道在他抽掉自己的腰带时就睁开眼的,这样也不至于那么尴尬。

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洒入,许扶清不带一点儿异样情愫地看着谢宁没遮掩的身体,跟看以往死在自己手中的老鼠没太大区别。

微凉的指尖落到如凝脂的白玉上,一寸一寸地划过。

谢宁眉间一跳,放缓呼吸。

夜色朦胧,悬挂在屋檐的小铃铛晃动不止,许扶清在想着,给谢宁放血喂养蛊虫之时,匕首在白玉上面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的画面。

想看到那件衣裳由白色慢慢地变成红色。

念及至此,许扶清白皙的脸难得缓慢地泛起向往不已的潮色,他拿过一套干净到纤尘不染的白衣裳,有条不絮地给她温柔地换上。

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指腹触感滑腻,他低垂的眼皮微抬,平静地掠过谢宁紧闭的眼睛。

许扶清抬手缓缓地压过去,沿着她的眼眶打转儿,一下下轻轻地抠着。

那层薄薄的眼皮微微泛红。

记得,她笑的时候,双眼会弯成月牙儿,就像是会说话一样,而看他的时候,总是笑中带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惧意。

少女指尖的小伤口很快就凝固了,许扶清拾起她,森白的牙齿又咬破,吸吮着腥腥甜甜的血。

是甜的。

跟其他人的不一样。

难怪蛊虫喜欢她。

他好像也喜欢呢。

谢宁终于装不下去了,反正都穿好衣服了,双脚一蹬,疼得一下子抽回手,指甲划过他的唇角,一道血痕格外突兀。

她口干舌燥地坐起来,缩到床的最里面,“小夫子,你、你想干什么?”

许扶清仿佛早有预料般,面不改色地凝视着谢宁,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将那张丑陋的面具取下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会还我的吗?”

“如何还?”她干巴巴地问。

谢宁没忘,他说的应该是在许府那晚答应过会还的事情,忽地感觉有点儿喘不过气,透过窗外看出去,知道这里是陌生的山林。

看样子,他们已经离开了西京,而她又昏睡了几日呢?

不太清楚。

许扶清好看的皮囊跟手中五颜六色的丑陋面具格格不入,转过头来与谢宁对视,浅笑着说:“用你的身体。”

谢宁不明所以。

“来喂我的蛊虫。”他走到谢宁身边,探身过来将一颗花生酥糖塞进她嘴里,缓缓地吐出后半句。

少年染笑的面孔始终藏在阴暗下,融不进一丝光线。

“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会撒谎的人,尤其是撒谎成性之人,因为他们的嘴巴都很厉害,让我很想割下来。”

谢宁含着他给的糖,听到这儿心措不及防地咯噔一跳。

她这才留意到许扶清拿着的丑陋面具的嘴巴异常大,神似被人用匕首从唇角两侧分别割开。

与寻常面具不太同。

他双眸缓慢地轻弯了一下,顺从内心地挑起谢宁柔软的发丝,指尖微动着,一圈一圈地勾住,她头皮不禁隐隐发麻。

“应允他人后,又做不到,也属于撒谎。”

许扶清眼一眨不眨地专注看她。

谢宁听完许扶清的话,想直接昏死过去算了,如果提早知道是要用性命来偿还那次的情,她即使是爬出许府也不会喝他的血。

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选择了就是选择了。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谢宁也不例外,“我答应过会还你,自然会还你,还请小夫子放心。”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现在才不会跟他争论自己要还情的方式跟他要的命不一样。

两人对视着,许扶清眼里浮现的细小光影犹如打碎的好看琉璃,也像吸引人的漩涡,叫人看了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

可是漂亮的东西最会□□。

谢宁懂得这个道理,就好比如鲜艳的蘑菇,大多是有毒的,有些是急性毒,有些是能慢慢地侵蚀你的神经的毒。

许扶清听了她的回答,不再说话,走到侧榻,躺上去闭目养神。

这几日赶路来此处,他几乎没怎么阖过眼,至于谢宁一事不急于一时,横竖都到了这个地步。

房间又安静了下来。

谢宁默默地看着闭着眼睛的许扶清,他眼下方有一片很浅的鸦青色,红色发带解开放在了榻边,一头墨发倾泻而下。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若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改变许扶清要用自己喂蛊虫的念头,或许可以通过多了解他,从过往记忆里头寻找规律。

毕竟原著里没写太详细。

一刻钟后,谢宁猜许扶清约莫睡着了,放轻手脚地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鞋子踩到地板上,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

她纠结地抬了抬手,先是试探性地覆上许扶清手腕的铜铃铛,见他一动不动,胆子逐渐大了些,再慢慢地顺着拇指点到掌心。

如羽毛轻轻一扫而过般微微发痒,再不重不轻地握住。

记忆迅猛地涌入谢宁的大脑,不知为何,这一次的记忆碎片放得太快了,帧帧地一掠而过,像是放了二倍速。

可能跟记忆内容有关。

她有些承受不住,头一阵疼,也就没留意到躺在侧榻上面的许扶清睫绒颤了下。

记忆不在许府,而是在深山中,树影斑驳,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蹲在泥土堆里,似白玉的小手拿着一根树枝,戳着泥土。

小男孩穿的还是女装,也还是化着不伦不类的妆。

谢宁知道那是许扶清,再看大树下,容色略憔悴却不掩惊艳的女子呆滞地站着。

突然,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声不吭地快步走过去,将小小一团的他摔到一边,拿出铁铲,铲出一个坑。

而许扶清被摔后也不哭不闹,表情木讷地爬起来,捡起树枝继续戳自己的泥土,拍也不拍一下衣裳上沾到的泥土。

没过多久,女子便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她拎起许扶清,把他丢进坑里,再捡起铁铲,一铲一铲地铲泥土扔进去,谢宁感到惊恐,看这架势是要活埋人。

这还是亲生母亲?

就在泥土快要盖过许扶清肩膀之时,一名跟女子长相有些相似的妇人跑过来。

着蓝布衣裳的妇人夺走她手中的铁铲,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乱动,泪如雨下道:“造孽,造孽啊!”

女子木然地落着泪,瘦骨嶙峋的身子似能被一阵风吹倒,良久才回抱妇人。

“阿母,我好怕他,我好怕、好怕他,我该怎么办。”

这个他——指的是许扶清,还是另有其人?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谢宁,女子应该是喜欢许正卿的,那可为什么要这样虐.待小时候的许扶清,他难道不是他们的儿子吗?

奇了怪了。她非常不理解。

又见妇人抹着眼泪,“你今日若是杀了清奴,待回许府之日要如何跟正卿交代,无论你多不喜欢清奴,也不能杀了他啊!”

“对啊,清奴可是我和正卿的女儿,他要是死了,正卿一定会伤心的。”女子讷讷道。

妇人听到女儿二字时,安慰地拍着她后背的手轻轻一顿,神色颇为复杂,不过也没有纠正,而是顺着说下去。

“你知道便好。”

谢宁看着这些记忆,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两母女相拥着哭泣,许扶清大半个身子还被埋在土里,他没理会她们,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里,螳螂正一口一口地蚕食着蝉。

记忆画面没给谢宁一些适应时间,转换得极快。

五月天。许扶清坐在许府院中的一棵大树上乘凉,似白藕的小细腿掩在衣摆下一晃一晃地荡着,他望着爬在树干的虫蚁入了神。

一名斯斯文文的男子站到树荫下,微笑着朝他张开手。

“清奴,爹回来了。”

许扶清露出一个弧度刚刚好的笑,但仔细看,眼神还是空洞的,也跟着张开手,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男子怀中。

谢宁随着许扶清抬头看男子,跟着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原来他就是许正卿,颜如冠玉,气质凛然,好看是好看,但就是跟许扶清没半点相似之处。

随后,许正卿拿出一只纸鸢,他半蹲下来,递过去,“清奴,这是爹亲手做的,你看喜不喜欢?”

许扶清接过来,“喜欢。”

等许正卿走了,他笑容落下来,将纸鸢扔到地上,使劲地踩。

踩完后,许扶清愣愣地看了烂得不成样子的纸鸢半晌,又趴到墙角看天空,小脑袋搁到小手背上,看起来乖巧得很。

冷不丁的,属于许扶清的记忆在谢宁脑海里消散了。

她仿佛经历了一场运动,大汗淋漓地睁开眼,对上许扶清含着探究的视线,原本掌心对掌心相握的双手变成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宁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额间的汗,心想,难怪看不见记忆了,不过这次也算是有收获。

纸鸢。

“小、小夫子,你醒了?”

许扶清嗯了声,坐起来,松开她的手腕,看着汗流过她脸颊,滑过锁骨,坠入衣衫内,问:“你刚刚为什么要碰我的手?”

谢宁顿了一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想检查一下小夫子你掌心的伤口是不是彻底好了。”

他看了她几秒,从榻上起来,“伤口差不多好了,我有事出去一下。”

她忙点头。

*

许扶清说的话像录音带一样接连不断地播放在谢宁耳边,似幽魂缠身,甩也甩不掉,“用你的身体,来喂我的蛊虫。”

夜已过半,月色浅淡,她无奈地扶额看着窗外,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思考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

怎么就惹到了许扶清这尊大佛了呢。

她抓狂地揪了一把发尾。

恍惚中谢宁听到铜铃铛碰撞发出的声音,叮当叮当,一声又一声地,衬得黑夜愈发诡异,有说不出的奇怪。

铜铃铛碰撞声渐渐加大,清脆古怪的声音游荡在山林之间。

谢宁离开窗边,走到房门,外面廊道掠过一个个人影,她们皆高举着左手,摇晃着戴在手腕的铜铃铛。

等她们都过去后,她的手扣上门闩,小心谨慎地打开。

说来也怪,许扶清并没有给房间上锁,似乎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走,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儿。

出了木屋子,谢宁能瞧见飘忽不定的迷雾。

周遭又恢复出奇的安静,月亮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乌黑云层和参天古木遮住,只能透出一层含混的暗光,黑影撕破着夜空。

看来光靠自己是真的跑不掉。

带着热气的风吹过来,谢宁头顶的那棵古树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好像有人在哭又有人在笑一般。

她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附近漆黑一片,雾气萦绕,给人一种到了阴间的幻觉。

木屋子一旁的草堆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谢宁漆黑的眼珠子转向一侧又转回来,迈开腿,反射性地往回跑。

一条铁链从左边套过来,精准无比地拴住她的脚踝。

铁链往后一拽,谢宁跌趴下来,双手无意识地撑住地面保护自己,但下巴还是轻微地硌到用木板架成的阶梯。

一名着装怪异跟西京人完全不一样的男子拎着锁链的另一头,不急不慢地将她往后拖,似要把整个人就这样拖走。

谢宁使劲地攥着木梯,不肯松手,求生本能强烈使得她力气比以往大了一点儿。

于是少女的脚踝被铁链磨掉了一层皮。

男子见谢宁坚持,吃吃一笑,面部表情也变得奇怪,拖得更加用力。

她感觉自己要被人分|尸一样难受,又不敢大声喊招来其他人,毕竟招来的人是敌是友还是个未知数,只得强忍着呜咽了几声。

“你就是他带回来的女子?”

像是玩够了,男子骤然一松手,谢宁原本被铁链拉得微微悬空的身子砸地,痛得她想哭爹喊娘,在地上滚了好几滚。

在谢宁睡觉的时候,许扶清早已用药水将她的易容尽数洗去。

男子半蹲着盯着谢宁的脸,想伸手抚摸上去,却被她恶寒地偏头一躲,毫不掩饰厌恶之情,他报复性地扯了扯铁链。

擦得那瘦白脚踝的皮肤红了一大片。

“你口中的他,可是许扶清?”谢宁咬牙抵住疼痛,怒瞪着他。

虽然大致确定对方口中的他是许扶清,但她还是想问一下。

男子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像拉线木偶一样,表情生硬得很,咧了咧嘴,露出白黄白黄的牙齿。

“没错,他是叫许扶清,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把你带回来了,你长得确实很好看,跟许扶清那个下等的人一样好看。”

谢宁听到下等的人这几个字,目瞪口呆,他竟然用这样的话形容许扶清。

愣是她也听着不太舒服。

再说,许扶清的生父可是西京赫赫有名的大家之子许正卿,就算生母只是寻常地位较低下的普通民女,也跟下等二字扯不上。

也许,里面有什么隐情?她皱起眉。

男子看着谢宁微微失神的模样,又笑了起来,用力地晃着她脚踝的铁链,笑到一半,被人从后面一脚重重地踹倒。

“小夫子。”

谢宁看到许扶清的那一刻,脚踝疼得厉害。

他左脚踩着男子拿着铁链的手背,将红似血的花插到她凌乱的发髻上,再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脏污,轻声问:“怎么跑出来了?”

被踩住手背的男子疼到撕心裂肺地哇哇叫,求饶道:“许公子,放过我。”

啪地一声,被砸晕了。

等了几秒没得到答复,许扶清撩起她的碎发,很有耐心地又问一遍,“谢宁,你怎么跑出来了?”

缠住脚踝的铁链被他一圈一圈地解下来。

动作温柔且细致。

谢宁唇瓣发颤,手脚冰冻,如实回道:“我,我听见铜铃铛的声音,然后就好奇,想出来看看。”

许扶清指尖挪到谢宁淤红的脚踝,摩挲着那掉了一层皮的踝骨。

疼得她直吸气,“小夫子,我疼,你轻点。”

他唇角的弧度僵硬诡异地上拉,眼底如死水无波,骨子里透出凉薄之意,就连一贯柔和的嗓音染上了几分冷淡。

“这里有不少‘孤魂野鬼’,他们会藏在暗处偷偷地看着你,然后还会在你没防备的时候露出獠牙地吃掉你。”

自小受科学社会主义熏陶长大的谢宁信奉的一向是无神论,自然不怕鬼神之说。

只是这世间素来可怕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人。

毕竟退一步来说,就算有恶鬼,也是人死后变成的,所以她怕的是这儿的人。

少年泛着不可忽视凉意的指尖顺着瘦削白皙的脚踝,没任何阻挡地一点一点上去,划过小腿肚,抚上襦裙掩着的膝盖。

“所以,谢宁,你不要乱跑。”

谢宁像被冰冰封住了,动弹不得,只有意识是无比清醒的,感受着他的动作,那抹冰凉还在往里探。

她仿佛忘记该怎么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