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三月三只剩不到一旬,阿四不但要学会握笔写字,还要写出一副看得过眼的大字。
阿四觉得不难,信心满满地向所有人宣布了她的大计划。
虽然没有用过毛笔,但阿四对自己有信心。她身边的所有人,上到孟夫人,下到绣虎,人人都能写出一手不错的毛笔字,难道她还能学不会吗?
区区一个简单的“乐”字,难不倒聪明的四公主。
与阿四本人的信心满满不同,丹阳阁的侍从却愁掉了头发,小公主做什么惯常是有头无尾的,想让她留在屋里都难,更不要说劝说她安静坐着习字了。
果不其然,阿四连好好地端坐都不乐意,肉手握不住笔,就随便抓住,完全不管孟乳母讲解和演示的二指与三指单钩式的执笔姿势,自顾自握木棍似的抓笔,刷刷写下几个“乐”字。
孟乳母再三纠正,但她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更不要指望强令阿四改,只能听之任之,由着阿四写出一连串鬼画符。大概伴读就是在这时候用的,孟乳母请来闵玄璧,又多布置了几张长案给垂珠和绣虎用,以同样的方法同时教授四个人,试图通过身边人来影响阿四。
垂珠和绣虎在掖庭是学过基础的读写的,因此上手很快,写出来的字也像模像样的。闵玄璧受限于臂力,勉强握笔,但看架势要比阿四认真的多。
然而,阿四可不是无知幼童,从不受人影响,自顾自玩得高兴。笔下的字从最初的“乐”到“一二三四五”,又让乳母教她大名“姬无拂”的写法,又因字形太难,遂放弃。
如此三日,阿四的大作遍布丹阳阁,她也不再拘泥于字,开始画画。画的是记忆力简单拼凑的简笔画,从老鼠到猫咪再到小人,快乐得连出门祸害花草都少了,日日窝在家里糟蹋纸墨。
第一幅写了数字七的乌龟图按照阿四的意思挂进了甘露殿,笑倒了无数人。
勤学苦练之下,临到二月底,阿四用笔的能力有所长进,学会写字时控制力道,不至于随手在纸上团出墨水图。她用可透光的洁白宣纸盖在孟乳母写就的大字上,描了个差不多的模样,就将纸笔一推,让宫人拿去装裱。
孟乳母也不强求,将字收了送到翰林院装裱。
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
一副字画的装裱,可是关乎到字画本身的生死存亡的。即便小公主字写的不好,也能用旁门左道加以修饰,用精心的装裱保持这幅字画的寿命。力图十载、二十载后,长大成人的四公主还能看见她旧日的“佳作”。
这幅可谓是煞费苦心的乐字,被阿四不多的亲长们逐一品鉴过后,才封装入匣,送往姬赤华手中。
厌倦写写画画后,阿四的心思很快被新鲜事物勾走了——那就是掖庭送往东宫的美人。
皇帝立太子后,东宫也再次启用。因为皇帝登基不久,东宫空置的时间也不长,所以没有太多的清扫动作,太子的班底很快搭建起来。太子是储君,东宫里面的布局也像极了太极宫,随着不断地人员调动,东宫平稳地运转起来。
在阿四不知道的时候,东宫已经是个相当热闹的地界,等她知道的时候,东宫里的宜春北苑已经美人遍地走了。
前段时间,皇帝在东宫置宜春北苑,且令掖庭采选良家子。
太极宫的宜春院就是阿四之前在皇帝跟前看见的美人们的住处,因他们是从外面选入宫的,在外被称为内人,又因时常在皇帝跟前出没,又被宫人叫做前头人。有宜春院在前,宜春北苑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
东宫太子二十有二,未有夫侍且膝下无子,这般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鼎都内无论高门寒门都卯足了劲儿往里头送人。这事儿在宫里宫外闹得沸沸扬扬的,阿四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
毕竟是风华正茂的太子,谁人不向往?
——听说,掖庭给宜春北苑的用度都是最宽裕的,吃用都精心挑拣。
——真羡慕啊,朱门出身的小郎就是不一样,今儿太子殿下还在那儿摆宴招待友人呢。
某天,阿四在去立政殿的路上又听见了类似的话。
这可不得了,阿姊们吃喝玩乐居然不带她,太极宫都看腻了,她得去东宫凑凑热闹。
她每旬去立政殿报道一回,每回都磨磨蹭蹭的,进了立政殿也想方设法地摆脱学习、恨不得前脚进门,后脚就退出门去。谢有容想管教又下不了手,只能随她去。
阿四和往常一样点个卯,留下伴读闵玄璧给谢有容打发时间,然后从立政殿后门溜出去。她顶着宫人们若有若无的视线,光明正大地带着宫人从光顺门跨出去,大摇大摆地敲响殿内省的门,叫出一队力士抬步辇,载着小公主稳稳当当地穿过无数衙门,从通训门拐入东宫。
力士们的脚步又轻又快,阿四扒着扶手,坐得高高的,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人俯身行礼的脑袋。孟乳母对于阿四的决定从来只善后不先一步叫人通传,而后陪同坐着,摘去阿四发间、衣袖里不知打哪儿沾的花瓣。
步辇落在宜春北苑里的花树下,阿四使人摘了两枝花拿在手心,信步往屋里进。耳边若有若无的乐声逐渐清晰,里头并未像阿四想的那样美食成堆,美酒作池,仅仅是太子与三五好友并妹妹姬赤华在阁楼说话,四面飘风的阁楼下三三两两的小郎或坐或卧,也在笑谈。
孟乳母等人未经允许并不上楼,阿四独自拿着花枝被宫人抱上阁楼,等她站稳,宫人守候在楼梯口,不再入内。最先入眼的是乐师,与阿四以为的美人奏乐不同,乐是专门的乐师来奏的。年过半百的琴师将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得体,手下流淌出悦耳的声调,带着与窗外仿佛的春意。
她的琴音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就连完全不通乐理的幼童也听得欣然,至少阿四在甘露殿常见的俊秀琴师们做不到。
阿四驻足静静听了一段,分出一枝花留在琴师的琴边。她带着仅剩的一枝花绕过屏风后,恰一阵春风拂过,便有人侧首看来,她们的笑声随花的香气灌入阿四的五感,“……携花报春来,阿四这是带了一枝春啊。”
话音刚落,耳边盘旋的乐声越发轻快,带着急急的风和快快的雨,回应报春之花,裹挟着人进入春日。
端王孙女玉照县主笑道:“此前太子殿下说要行雅事、见雅人,我原是不信的。而今看来,清嘉琴音是一,清嘉其人是二,又添了四娘这一桩,已然凑足三雅了。”
姬赤华对“雅不雅的”是很不屑的,她自认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于是指着右侧坐着的两个娘子道:“这姊妹二人,一人名大雅,一人名小雅,难道不是五雅吗?”
大雅笑道:“将‘雅’宣之于口,就已经落入下乘,何必再争辩?”
阿四期期艾艾地把从庭中借来的花,献给太子阿姊,“呐,送给长姊。”
“谢过阿四。”太子把阿四团入怀里坐着,接过她递过来的花插入手边喝空的酒壶中,顺手将酒壶往姬赤华方向一推,“我叫你们来,可不是为了这方面的雅,而是为着下面那些美人的。好妹妹,就随我附庸风雅一回,你今儿投中哪个小郎,明日你生辰,就带哪个小郎随你出宫归府。就添作我赠你的生辰之礼。”
玉照县主又笑:“原是这等雅事。可惜都是些顽石般的男人,称不上是好礼,叫我说还不如四娘这一支雪魄冰花①。今日风可不小,若是吹散了花,怪叫人心疼的。”
对于下方的小郎们,皇帝与太子谁也没想过要遮掩此事的目的,只要看的顺眼、不要太蠢笨、偶尔能解解乏,是谁都无所谓。太子至今连这二三十人的脸与姓名都没记住,她大方道:“那更好,由着风吹散这朵栀子花,多少人身上落了花瓣都一样,全送给二妹了。哦对,要是哪个小郎接到花枝,就以他为首。”
“好好好!这才有点意思。”玉照县主唯恐天下不乱地催促,“二娘快,春神要给你保媒拉纤了,让我们来替你数一数。”
太子话放出来,做妹妹的自然要接住。
于投壶一道,少有人及得上姬赤华,她拈花信手一丢,果然正遇狂风,吹散了半数的花瓣,雪白柔软的落花在风中卷曲,眨眼间如冰雪消融,消失在人眼中。
阿四在确认周围没有吃喝只有酒后,原地表演一个发呆,又在姬赤华散出栀子花时飞速扒上太子的肩头,占据有利位置看热闹。太子揽住她背脊,顺意起身向窗外探看,由阿四看足兴。
作者有话要说:①《栀子花诗》雪魄冰花凉气清,曲阑深处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