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夫人所描述的母亲,和明危亭从父亲那里得知的稍有差别。
……差别或许稍有些大。
至少在明先生的心里,夫人一定不可能一拳就打漏一个沙袋。
明危亭不打算提前告知父亲这件事。他从任夫人那里得到了母亲的联系方式,又问清了母亲现在的住处。
他低声和火苗说了几句,得到骆炽的答复才点了点头,把地址和电话都保存好。
任霜梅扬了扬眉,看着两个小朋友嘀嘀咕咕,给火苗的碗里添了一筷子青菜,又一人盛了一碗汤。
任霜梅自己拿了块点心,随口向明危亭打听:“想去见妈妈?”
明危亭点头,主动请教:“会不会太突然?”
“不是十分钟就出门就不突然。”
任霜梅笑出来:“你妈妈其实很熟悉你。”
她和燕语的通信里,也会提到燕语那个留在船上的儿子。
虽然不清楚海上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但明夫人只要稍微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想儿子打不起精神,在那座废弃的码头边上发呆,明危亭近段时间的详细资料就会出现在燕家的信箱里。
要是明夫人再想儿子想得厉害,明危亭就会被扔出来跟船,走最可能泊在燕家附近港口的那条航线。
她们这些笔友交流更多的都是兴趣爱好,都很少会打听对方详细的家庭情况。任霜梅还一直以为燕语的丈夫是个船长、儿子是个水手,之前见到明危亭,也完全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任霜梅简单说了几句,又问明危亭:“你的印象里,有没有见到过有点奇怪的无人机?”
明危亭放下调羹,沉默了一会儿:“……有。”
尤其近两年,他曾经见过很多架奇怪的无人机。
比如吊着一个纸桶,里面装着一整份肯德基的儿童套餐。
比如吊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形状奇特的羊毛毡手工艺术品,或是手工编织的正方形围巾。
……
比如给他送来了一整套写着“暑假作业”的练习册,好不容易摇摇晃晃飞到甲板上,无人机的电机就被烧坏了。
明少当家对岸上的人完全不了解,一度还以为这是什么神秘的祭祀活动。
“是因为我。”任霜梅轻咳了一声,压住笑意,“我们有时候会聊,给火苗买什么了,带着火苗去了哪玩。”
任霜梅一向认为自己已经够不服输、够有好胜心,但另一边的笔友显然比她的好胜心还要更强。
听到小火苗在吃肯德基,就立刻下单一份儿童乐园餐给飘在海上的儿子送过去,发现霜梅在给小朋友织毛衣,就也勤学苦练,给儿子织了围巾。
虽说因为燕女侠的动手能力不太强,做出的成品多少和预期的有些差别,但考虑到这已经是任霜梅教了她一个星期的结果,也已经算是相当不易了。
“不过她还是晕船。”任霜梅稍一沉吟,还是提醒明危亭,“我们每次出海去玩,她都是最先不舒服的。”
……
因为这件事,燕语辗转了不少医院、看了不少医生,甚至还去尝试了宇航员的模拟训练体验,但效果依然很不明显。
医生其实也不大能理解,为什么“不能上船”是个必须治好的病:“既然身体实在不适应,不坐船就好了。”
医生劝她不必太在意这种事:“坐船不是现代人必须的交通方式,不一定非要治疗的。”
燕语被好朋友陪着,握着任霜梅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坐在问诊台前不说话。
从诊室出来,燕语抱着任霜梅,沮丧得直掉眼泪。
那是任霜梅第一次见她打不起精神,抱着朋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后背,安静听着她发泄。
“必须啊。”燕语低头抵着任霜梅,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就是必须啊。”
她咬着牙自己抹眼泪:“我儿子在海上呢,我想去抱抱他。还有那个连当面跟我说一句话都不敢的混蛋,我必须揍他一顿……我非要问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喜不喜欢我。”
任霜梅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两个人一起摆事实找证据,在回去的路上研究了半天。
实在没有证据,能够表明他们不互相喜欢。
这两个人一起去过太多的地方。去过最热闹的集市,提着灯笼拿着糖葫芦去猜路旁的灯谜。也去过最冷清的被极夜笼罩的雪原,在庞大的冰缝旁边等着极光。
她们玩的那片草原,燕语也跟那个混蛋去过。他们两个在草原上跑过马,燕语骑得比那个混账家伙好很多,又故意假装掉下马吓唬他,那个傻乎乎的家伙竟然还真扑上去接。
燕语怕马惊到了伤他,催着马跑远,扔了马缰主动跳下来。那片草甸软得像是上好的地毯,燕语被他抱着滚到一片水塘边,水清得不可思议,在太阳底下泛着粼粼的光。
“我想那是一辈子。”
那天是七夕,燕语跟任霜梅一起躺在葡萄架下的凉席上:“我那时候就想,这家伙怎么这么蠢,我想嫁给他。”
“这肯定说明他喜欢你。”任霜梅也不觉得是好朋友看走了眼,凭着逻辑推断,“他是怕你上了船,身体再变坏。”
“变坏了我就再下船啊!”燕语气死了,咬牙切齿往嘴里塞葡萄,“我每年去海上度假三个月不行吗!牛郎织女一年见一回也没意见啊!”
任霜梅既替她犯愁,又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来,揉好朋友的脑袋:“真有这么重要?”
她那时候还不理解这种感受,有点好奇:“为了一个人,什么都能不要了?”
“能。”燕语吸了吸鼻子,埋在她肩头,“小霜,你将来说不定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是爱情这种东西。”
“这个世界上要是真的光有爱情,那也太没意思了。”
“可能是亲情,可能是友情,可能是别的什么……什么都算。”
“就是会有这么一个人,让你忽然牵挂得不行,怎么都放不下,什么时候都会想着。”
燕语低声说:“只要能待在一块儿,就觉得高兴……为了保护那个人,你什么都能做。”
……
那个时候,任霜梅还是相当潇洒的孑然一身。她大概能理解燕语说的话,但毕竟还是独立惯了,并不能完全代入进这种感受。
直到后来,她把火苗带回了家,再后来又被火苗选中,做了火苗的妈妈。
任霜梅慢慢明白了好朋友那天晚上的话。
任霜梅自己其实也想不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完全习惯了小朋友在自己的生命里存在,并且完全没办法接受失去小朋友的可能性的。
在发现那家人是在逐渐逼着火苗熄灭、逐渐毁掉那个孩子的时候,她得到愤怒几乎达到了有生以来的顶峰。
只要能带着火苗走,任霜梅完全不介意跟骆承修硬碰硬地较量到底。
……所以,她也完全能理解,燕语有多想见儿子,想见那个扔下句话就跑的混蛋。
明危亭想起自己离家出走的缘故,忽然联系起来:“父亲是因为这个,一直想让我下船。”
“你父亲心里大概也非常纠结。”任霜梅笑了下,温声说,“人总是会越来越不知足的。”
就像她,一开始只是想领火苗走。
等小朋友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她就又想让小朋友每天都高兴,想让火苗健康快乐地长大。
在这件事也逐渐开始实现以后,她又想让更多的人接纳火苗,想让小朋友走出过去的阴影……想让火苗得到他早就理当拥有的一切。
这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变化,明危亭的父母也一样。
他们两个其实都清楚。
如果再有一艘明先生的船靠近燕语站着的海岸,她是会什么都不想,完全不顾什么三个月、什么对身体不好,毫不犹豫拎着裙子,提着行李箱跳上去的。
……
这一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
用过晚饭后,月亮就已经走到了头顶。
来找火苗的朋友没有回去,给船上去了电话,又一次在别墅留宿了下来。
明危亭想要和火苗一起去帮忙洗碗,被任夫人一手一个塞回起居室,隔了一会儿又敲门进来,给两个小朋友塞了一大盘切好的水果。
骆炽被妈妈拉走说悄悄话,明危亭一个人坐在露台前,整理好了两个人刚才讨论的结果。
明危亭其实一直都很想见母亲。
是因为父亲说过,母亲的身体不能来海上,如果见了面又会让母亲难过,对养病更不好,所以明危亭才没再和父亲提过。
他想火苗说得对,父亲一定比他更思念母亲。
明危亭整理好了任夫人给他的资料,没有提母亲正在练习格斗的事,把剩下的内容发给了父亲。
三十秒后,明危亭接到了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明先生并不和儿子多客套寒暄:“你能下船了?”
“是。”明危亭回答,“父亲,我就在岸上。您看——”
“不能下也没关系。”明先生说,“我想过了,是我之前对你太过严格,你在船上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明危亭正给他展示陆地的景象,看着视频对面不等他说完、就自顾自继续向下说的父亲,检查了显示满格的信号:“父亲?”
“我有点事,想下船一趟……放心,几天就回来。”
他的父亲清了下喉咙:“对了,危亭,有件小事要征求你的意见。”
父子间的关系不算有矛盾,但明先生一向威严,也罕少会体贴到这个地步,遇事先征求他的意见。
明危亭蹙了下眉,点了点头问:“什么事?”
他的父亲咳了一声:“你能继任这个‘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