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霜梅一直都不知道,原来骆家人就是这么“照顾”孩子的。
她偶尔也会送骆炽回骆家住,是因为毕竟也有血缘关系、骆家也一再保证过了,说是会把孩子照顾好。
既然是一家人,总要偶尔见一见面,免得太过疏远。
这次把骆炽送回来,是因为骆承修说有个难得的机会,想要带骆炽去见一见圈子里的长辈……他们一家人说要给骆炽过个生日。
“……任阿姨”
骆钧快步追下来,看到任霜梅的身影,脸色就微变∶“您怎么忽然过来了?”
任霜梅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是小心翼翼放轻力道,帮医生一起把骆炽抱上急救推车。
被她抱起来的孩子头颈软软后仰,手脚垂下来,身上冷得吓人。
骆炽之前的外伤就不少,哪怕只是看那些绷带,也显得异常触目惊心。
刚才从楼梯上摔下来,他的右手伤口挣裂了大半,又流了不少血,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动。
骆炽不肯闭上眼睛,他躺在推车上,屈起的手指依然勾着任姨的袖口,不断重复着"去做检查"。
“好好,马上就去。”任霜梅点着头答应,一边伸手摸他的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手的冰凉湿冷,“头疼得厉害吗”
“身上都哪难受,哪里疼不准自己忍着,要说实话。”
任霜梅跟着推车快步往急诊室走,眉头越蹙越紧,轻轻替他擦汗∶“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任阿姨……小炽不小心从楼上摔下去了,头受了点伤,可能听不清您说话。”骆钧拦住她,低声试图解释∶“是场……是场意外。”
骆钧毕竟年轻,即使被骆家主交代过,对上任夫人依然难免支吾∶“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忙着带他来医院,没来得及通知您……"
任霜梅护着骆炽的病床,抬眼时的视线冰冷,在他身上不带温度地一扫而过。
骆钧脚步一顿,僵在原地停下话头。
任霜梅完全不理会骆钧,发现他不知道主动让路,就抬手用力把他拨开,让医生把骆炽推进急诊室。
医生们也在不停作出询问,进行紧急处理,同时判断伤者的意识状况。
骆炽已经没有办法给出回答。
他睁着眼睛,已近涣散的视线茫然空落,冷汗不断顺着额角淌下来。
有那么几秒钟里,他看向一切的视线都陌生,像是从太远的一场噩梦里跋涉回来,已经不剩下任何余力去分辨任何东西。
……
只不过,过了那几秒后,骆炽就一点一点认出了眼前的人影。
他的胸口忽然用力起伏了下,拼命想要坐起来,又被身旁多出来的手匆忙按住。
有人在替他做检查,电极贴片被贴在胸口,手臂上尖锐的一疼,冰冷的药水就沿着血管缓缓淌进身体。
骆炽本能地拼命挣扎,有人牢牢按住他的身体,放缓语气劝∶“不要动,你伤得很厉害…”
骆炽的呼吸依然急促,定定地看向守在病床边的人影。
“没问题,姨姨这就去做检查。”
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但任霜梅还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火苗也要配合医生检查,配合治伤,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任霜梅一直亲手照顾骆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骆炽的脾气,生怕他瞒着哪里不舒服又不肯说,一遍一遍不停重复着这些话。
……直到某一次,骆炽像是听懂了。
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身体,原本激烈不安的挣扎逐渐缓下来。
骆炽变得安静,躺在病床上,眼睛慢眨了下,一成不变的黑净瞳底忽然多出分明水汽。
任霜梅倏地抬眼,视线冰冷地扫向门口。
她已经快要压不住怒气,不加掩饰的冷色让骆承修的脚步停顿,停在急诊室门外。
任霜梅低下头,按照医生的嘱咐不断摸着骆炽的头发,轻声对骆炽说着话,不让他彻底昏睡过去。
任霜梅用手掌替他轻柔地擦拭着眼泪,那些眼泪却越擦越多。
……这家人告诉她,他们会照顾好火苗。
他们说火苗在家住得很好,很习惯,和兄长还有妹妹相处得也都好,跟母亲的关系也在改善。骆夫人给她打电话,说最近脑子清醒了很多,很后悔过去对待儿子的偏激,想要和儿子修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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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炽顽劣叛逆、不服管教的名声,多半都是这样弄出来的。骆钧做了承诺,说会想办法替他澄清,骆承修也已经叫人把骆炽的名字改回来。
骆夫人在电话里哭得很厉害,说过去意识混乱记错了很多事,现在慢慢好了,才想起当时是发生了意外,有很多事都是误会。
她说会和所有人解释澄清,会对小炽好,想求小炽原谅她。
他们说要对骆炽好,说的也的确都是骆炽最在意的事——那个孩子不在乎钱和礼物,也不在乎过什么样的生活,死犟着不肯低头不肯妥协,不过就是想争辩清楚这个。
那个孩子只是想说清楚,自己从没做过坏事。
那家人口口声声说,要澄清过去那些对骆炽的污蔑,也想要弥补过去的忽略和伤害。
他们说要给骆炽过生日。
……现在,这个要被他们弥补的孩子躺在急诊室的床上,连动一下手都做不到。
如果任霜梅没有接到那个不明身份的号码发来的短信,不知道骆炽居然已经住院昏迷了三天,不知道这家人甚至完全不让骆炽联系她……骆炽会不会被这些人带回病房再关起来?
还是带回骆家,就这么藏起来,一直到把伤养好、不会被人发现他们弄伤了孩子,才把人放出来见人
任霜梅看向藏在骆承修身后的骆夫人。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低下头。
任霜梅不再管那些人,牢牢握住骆炽的手,不停和他说话。
骆炽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他吃力张口,任霜梅就立刻低头去听他在说什么。
男孩子呼吸微弱,睁着眼睛,有眼泪发不出声音地不停涌出来。
骆炽完全没有力气,所以直到他反复重复了很多次以后,任霜梅才终于能够听清。
“姨姨。”火苗告诉她,“疼,好疼。”
“我想回家。”
骆炽小声求她∶“我想家,姨姨,带我走吧。”
……
骆炽病了足足半个月。
在见到任姨后,他像是终于能把那一口气松下来,在急诊室就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骆炽大部分时间都一动不动地昏睡着,一天里只有几个小时能醒过来,和身旁的人短暂地说一会儿话————当然,在医生们看来,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坏事。
这段时间里睡得越多,越不用被脑外伤带来的头痛和头晕折磨,身上的伤口和骨裂的部位也能平稳顺利地得以恢复。
……而且,起初的那个一个星期里,那位任夫人也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倒不是因为任夫人不想。
虽然不清楚火苗为什么反复强调这件事,但在他的状况平稳后,任霜梅还是去做了身体检查。谁也没想到,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体检,竟然真查出了相当危险的主动脉夹层病变。
当天晚上,任霜梅就被医生们紧急拉进重症监护室,抓紧时间安排了手术。
因为病变发现得早,各方面情况都稳定,主要血管也没有受到波及。
手术相当顺利也相当成功,一天后任霜梅就从重症病房转回了普通病房,主动要求跟家里小朋友住在了一块儿。
任霜梅手术成功的第三天,骆炽终于从漫长的昏睡里睁开眼睛。
骆炽醒过来的时候是晚上。
骆家人都被任霜梅轰得干干净净。骆承修相当忌惮任霜梅在商场上的手腕,不敢贸然把她惹翻,这些天都没敢再让任何人来医院。
病房里格外安静,静得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窗户被稍微打开了条小缝,风轻柔地掀起一点窗帘,让月光淌进来,给一切覆上层银色的薄纱。
骆炽睁着眼睛,他看着天花板,花了点时间确认自己已经不在梦里。
骆炽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很清楚病房里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几天都不只有他一个——他实在没有力气,陷在昏沉里醒不过来,但其实依然能够感觉到。
只是这种可能性实在好过了头,好得太像做梦了……骆炽刚才在被子里掐着自己的腿拧了半天,现在那一块还生疼,依然不太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听见姨姨坐在床边,对他说手术非常成功,顺便解决了其他不值一提的小隐患,姨姨姨现在变得特别健康了。
姨姨摸他的头发,帮他擦眼泪,变出桃子糖来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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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炽悄悄摸到另一张病床边。
他攥紧拳头,深呼吸了好几十次,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就摸一下。
摸一下就跑,马上蹦回床上躺下。
等明天早上起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立刻和姨姨沉稳冷静地打招呼。
骆炽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他用力闭了闭眼,不让自己去想那些只要伸出手摸就会忽然落空的噩梦,把手揣在怀里暖了半天,才格外谨慎地一点点伸过去。
一只手忽然捉住了他的手指。
骆炽吓了一跳,抬起头,迎上面前笑吟吟的眼睛。
“……怎么了”
任霜梅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好了好了,不哭,是不是做噩梦了”
骆炽抬起袖子自己擦脸,用力摇头。
他的腿有点发软,身体向下坠了坠,被那只手拉住,一起坐在床上。
任霜梅双手拢着骆炽,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是特别伤心了。”
“做了什么梦”任霜梅摸他的头发,“在梦里找不到姨姨了”
骆炽点了点头,还不等开口说话,已经被整个拖进怀里搂住。
他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忽然失踪。骆炽仓促闭紧眼睛,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撞了下,呼吸骤然急促,把头深深埋下去。
任霜梅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用力合起来、依然控制不住微微打颤的睫毛。
“没关系,都是梦,现在醒了。”
任霜梅抱紧他,认真对他承诺∶“姨姨就在这儿,哪都不去,一直陪着火苗。”
……
直到现在,她想起那一家人,依然觉得恼火至极。
任霜梅做完体检就被拖去重症监护室,紧接着就开始准备手术,一直没来得及腾出手收拾骆家人。
但养病归养病,总不耽误制订章程和做计划,只要火苗没有意见,她不打算再对那些人有半点客氏。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
任霜梅发现火苗在轻轻碰自己的头发,就主动握住那只手,牵着向上,贴在自己的脸上∶“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骆炽仔细摸了半天,小声点头∶“真的真的。”
任霜梅笑出声,她把骆炽又往怀里抱了抱,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头还晕不晕”
骆炽抿起嘴角摇头∶“都好了。”
他已经不头晕了,也不再头疼,姨姨叫人给他做的东西他都喜欢吃,身体似乎也在这半个月的休养里好了不少。
任霜梅彻底放下心,毫不客气地把小火苗的头发揉得一团乱。
骆炽不肯提自己做了什么梦,任霜梅就不问。
她从不强迫骆炽说出任何自己不想说的事,就像骆炽为什么会不停催着她去做体检,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如果有一天骆炽准备好了要告诉她,她就会做好认真听。
但如果骆炽还没做好准备,那就永远都不急着说,
"完全没问题,特别健康了。"任霜梅知道骆炽最关心什么,直接告诉他,"一点隐患都没留,以后想去哪玩还能去哪玩。”
骆炽认真看着她的神色,确认过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温暖的手把他整个揽进怀里,揉着脑袋,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拍着背。
“火苗。”
任霜梅忽然问“愿不愿意和姨姨一起去玩”
骆炽在熟悉的温度里逐渐放松,连倦意也不知不觉涌上来。他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轻轻眨了下,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影。
“要是愿意,就点点头。”任霜梅轻声说,“姨姨再也不把火苗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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