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送来的那个男孩已经在医院住了三天。
听说是被亲生母亲从二楼阳台给推了下去———骆家主那么要面子,这种事当然不可能主动叫外人知道。
是那家人在病房里吵得不可开交,保安和值班医生赶去阻拦劝说,在门外无意听见的。
起因居然是那个孩子想要解释清楚,不是自己弄丢了妹妹。
那位骆夫人的事倒是传得很开,连新闻也报道过。做母亲的丢了两个孩子,因此受了不轻的刺激,生了场大病,连神志都变得不太清楚。
听说骆家人后来带她辗转过不少医院,治疗始终都没有什么进展,后来还是又领养了一个孩子,状况才终于有所好转。
很多人因为这件事,都叹息丢了孩子的母亲不容易。所以每次听到骆夫人喋喋不休地说着那天儿子不听话乱跑、和妹妹一起叫人拐走了的事,也都不好再多说什么。
可换了谁也不可能想到,那位“爱子心切”的所谓母亲,嘴里竟然没有一句实话。
疯疯癫癫的受害者原来是推卸责任的罪魁祸首,到现在连句承认的话也不敢说。倒是能因为被弄丢的孩子一句“不是我弄丢的妹妹”,就发疯到把亲生的儿子从二楼推下去。
这家人起初甚至还想隐瞒这件事。
听说那位骆家主火冒三丈去查真相,也不是因为心疼儿子,是为了谈一笔生意,急着把这个孩子带出去见人。
"后来查清楚了。那孩子才是被弄丢的。要不是当哥哥的,那个小女孩儿也不可能回来。"
主治医生给骆枳做完检查,回了办公室,低声跟同事聊∶“那天吵得就是这个——那个骆家主发现被妻子骗了,发了好大的脾气。”
“说谎是不对,这种事本来也不难查吧?”同事敲着键盘,闻言耸了下肩,“到处都是监控。但凡不是刻意回避,他们那种家庭只要想查清楚,还不一查就查到了。”
“再说了。就算是一个七岁的孩子领着妹妹跑丢了,又是多大的罪过了”
同事转过来,把检验科刚送来的报告给他∶“值得这么多成年人看着一个孩子被伤成这样,还不管不顾,叫他为了他妈心情舒畅就自己忍着"
这些事都是人家的家事,他们当然不好多说什么……但被送来的男孩可不止是摔到了头这么简单。
因为那些经历落下的旧伤也就算了,身上那些新添的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家人现在又摆出一副刚知道了真相、追悔莫及满心歉疚的样子。可要是那位骆家主不为了谈那笔生意恼火、没去查真相,这件事说不定就和骆枳身上其他那些伤一样,又被随随便便遮掩过去了。
同事问“那孩子还是不说话”
"什么都不说。"医生摇头,"醒来以后就这样,光是往窗外看。"
骆枳刚被送来的时候情况非常差。从二楼摔下去撞到了头,虽然侥幸因为人一直昏迷着醒不过来。
因为骆枳始终没有自主意识,去拍片子做进一步检查的时候,又意外发现了脑内的病灶。
病灶的范围还很小,不可能对身体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脑震荡也不至于让人昏迷不醒。他们到最后还是推测,那个孩子可能只是不想醒过来。
因为实在有太多事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所以宁可一直这么睡着。
骆枳一直昏迷到第三天才终于睁开眼睛,但也从没说过话,只是沉默着任人换药。只要有机会坐起来,就会靠着窗户往外面看。
“是不是在等人”同事猜测,“他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不像是那家人照顾的。”
“说不准,反正那家人把他看得很紧,生怕他跑了。”
医生也不清楚,却还是叹了口气∶“看那些人弄出来的架势,刚得知真相幡然悔悟,怎么不得亲手照顾他一段时间"
医生叹了口气,正要换衣服准备下班,右手忽然停顿了下,从白服口袋里摸出了张被叠成小方块的纸条。
纸条相当不起眼,上面用铅笔工工整整写了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电话号码。
医生把那张纸条放在桌上,和同事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最后那个已经被蹭得模糊的字是“任”。
医生和同事交换了个视线,谁也没说话,彼此的神色都有些迟疑。
那个男孩还在病房里,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外等人。
……
骆枳对着窗外等人。
窗外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他睁着眼睛,额头贴在玻璃上,视野里只有一片白亮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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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人同他说了几次话,他才在剧烈的耳鸣声和眩晕里回过神。
骆枳慢慢眨了下眼睛,转动视线,看向床边的人。
他认得出对方是他的大哥——这次受伤醒过来后,对方不再像过去那样,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定是他欺负了简怀逸、惹恼了母亲,把他照顾得很周全仔细。
听说父母在为他的病到处找医生,听说在他昏迷的时候,大哥把小妹带到床边,小妹被吓坏了,哭得很伤心。
听说他们要把名字还给他,还让他叫骆炽,父亲已经让人去办手续了。
“小炽。”大哥在床边,低声对他说,“这两年是我们不好,误会了很多事……别赌气了,吃点东西。”
骆枳看着饭盒里的粥,无声抿了下唇。
他轻轻摇了头,又因为这样的动作掀起一阵头痛和恶心,闷哼了一声,不得不紧闭上眼睛。
他并没有在赌气,也不是故意不吃东西。
这种经历也不是第一次了。在被拐走那三年里,他也叫人打得脑震荡过很多回,每到这种时候就什么都吃不下,连喝水都会吐得厉害。
骆枳实在攒不出力气开口解释,他撑着身体,把自己往床角的阴影里退进去。
他的身形比一般十二岁的孩子单薄瘦弱,被有些宽大的病号服罩着,靠坐在墙角的阴影里,皮肤比平时更加苍白得不见血色。
在昏迷的两天里,骆枳做了场非常漫长的梦。
梦里的很多片段都已经完全模糊了,但那种感觉又像是从梦里蔓延出来,溺在漆黑冰海里的窒息感仍挥之不去,冷涔涔攀附着他的脊背。
骆枳依然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他垂着视线靠在墙角,仔细想了一阵,低声问出了句话。
终于听见他开口,床边的人显出些明显的欣喜,在听清骆枳的问题后,却又莫名皱起眉∶“任阿姨没成家,哪来的儿子"
骆枳把半边身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凉意顺着绷带贴上额头,透过冷汗,让他的脑子也跟着稍微清醒。
这是和梦里不一样的地方。
和梦里不一样,没有人刻意引导他去信任亲近大哥和父母,也没有人编织一场所谓“大哥很喜欢他的礼物、小妹也每天都想他、母亲病好后一家人还能团聚"的镜花水月来骗他。
早在前些年,他偷偷跑去问了在骆家做事的人,就知道了这件事。
他知道大哥对自己送的礼物没兴趣,即使收到也会随手扔到什么不起眼的地方,所以就不再送了。
……但这些都完全不重要。
骆枳想着梦里发生的事,他紧紧攥着拳,掌心渗出冰凉的薄汗∶“……大哥。”
“我想找任姨。”骆枳低声问,“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借我用五分钟的手机?”
床边的人因为这种生疏的措辞有些皱眉————即使这之前是他们三令五申,要求骆枳讲礼貌说话客气,不要把那些没教养的习惯带回家,反复要求过的。
“任阿姨很忙,不一定什么时候都能来。”
对方缓着声劝他∶“大哥照顾你不好吗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和大哥说。”
骆枳眨掉冷汗。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胸口缓慢起伏了几次,道了声谢,主动伸手接过饭盒。
大哥在骗他。
姨姨知道他受伤了,一定不会不来,只可能是消息被瞒住了。
就像过去那些时候一样。每次他因为母亲的失控受伤,都会被用“在家住一段时间”这种理由留在那个家里,直到把伤养好才能出门。
他不想让姨姨担心,所以从没主动说过,但这一次的情况不一样。
骆枳把粥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强迫自己咽下去。
他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但不吃饭就不会有力气,之后做什么身体都会撑不住。
趁父亲和大哥不注意,他想办法偷偷写了纸条,但不能光靠这个——他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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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擅长逃跑。
他得尽快逃出去,有必须立刻去做的事,一点都不能耽搁。
骆枳吃下了大半个饭盒的粥。对方看起来很满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告诉他一家人用不着那么客气,以后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说。
骆枳表现得非常听话,弯起眼睛又道了谢。
他又接过对方递来的温开水,自己吃了药,配合地闭上眼睛躺下休息,等待着药片压制住翻腾不休的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轻轻响了一声。
有压低的说话声从门口传进来,是父亲来找大哥,在谈有关生意的事。
暂时没人守在他的床边,骆枳悄悄下了床,把枕头塞进被里装成是有人在睡觉,屏着呼吸在门边等。
……
骆钧结束了和父亲的谈话,推开病房的门。
他其实有些心软,想把手机借给骆枳。可一旦骆枳受伤的事传出去,任夫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闹起来,连这笔生意也极有可能保不住。
况且……这次意外查出的实情,也实在让他们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为了这次的生意能成,也为了修补过去那些误会生出的裂痕,只能让骆枳在这里多养一段时间。
父亲去给骆枳联系医院,会给他提供最好的治疗。骆钧留在这里照顾弟弟,虽然不方便让骆枳接触外界,但要让骆枳重新接纳他们,这或许也是仅剩的机会。
骆钧看了一眼病床,正要放心地走过去,忽然被少年迎面重重撞开。
骆钧毫无防备地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门也不受控地脱手,格外响亮地拍在墙上。
回过神时,骆枳已经从病房里冲了出去。
骆钧的脸色变了“小炽”
骆家留在外面的保镖立刻上来截人,但骆炽的反应更快,借着身形的优势绕了几绕就躲过那些人,灵巧地沿着楼梯向下冲。
这样剧烈的活动立刻唤起格外尖锐的头痛和耳鸣。
骆枳用力咬了下舌尖,在走廊间来回折了几次,甩掉那些人头也不回地向下飞跑。
心跳剧烈撞击着耳鼓,他的视野开始变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不知道从哪个台阶踩空滚下去,他就熟练地用双臂护住头颈和胸口要害,囫囵着往下摔。
骆枳滚在地上,撑着身体爬起来还要再跑,抬起头时,却忽然看到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熟悉的怀抱一把勒住他。
姨姨牢牢护着他,焦急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不停询问着他出了什么事。
骆枳忽然就站不住了。
头上受的伤这时候才终于开始疼,眩晕瞬间席卷过意识的每个角落。身体开始变得不听使唤,骆枳努力睁开眼睛,眼前的黑雾却越来越浓。
他抬起手,吃力地摸索到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拉进掌心攥住。
任霜梅几乎要急疯了。
她一接到短信就来了医院,还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骆承修和她说要留孩子多住一段时间,就是这么留的?!
任霜梅厉声斥退了那些追上来的保镖,她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正要扬声喊人,却忽然被火苗攥住了袖口。
男孩子张着眼睛,整个人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没有焦点的视线转向她,大颗的冷汗落在睫毛上
"姨姨在。"任霜梅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她帮火苗小心擦掉那些冷汗,不停摸他的额头,"不难受了,没事,姨姨来晚了,不难受了……"
骆枳被她的手摸上额头,眼睛慢慢眨了下,忽然格外明确地弯起来。
“姨姨。”他轻声喊,“姨姨。”
骆枳听见姨姨在答应自己,眼睛就更弯,喉咙动了动∶“我没事。”
他摸索着握住那只手,轻轻牵着,把最重要和紧急的话说出来∶"快去检查身体。"
“现在就去。”他轻声说,“不要生病,要活一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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