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钧后来一个人下了船。
天快亮的时候,明禄让人带骆承修出来透气,还看见码头的雾里徘徊着一个人影。
骆承修的样子似乎也没有更好些。
像他这种利益至上又寡恩的人,明禄见过不少。
无非是什么都不如那些生意上的事重要,又天然就轻视他人身心受的折磨。
小伤小病犯不上矫情,人来人去也不值得在意,没什么事真严重到了那个地步,非得要痛苦绝望死去活来。
直到现在,骆承修甚至根本都不了解,他口中那个"已经准备好好对他"的儿子究竟都经历过什么
骆承修甚至依然以为骆枳只是生了点病,身体不舒服。
他依然以为,骆枳只不过是在邮轮上和骆钧起了争执,又因为恰好邮轮发生意外,和护着他的简怀逸一起被骆钧推下了倾斜的船舷。
骆承修把这当成是一场长子作为肇事者的意外。
明家又不是不讲道理,于是也只不过是把骆承修带进了船舱里的会客室,请骆家主坐下喝茶,又找了个人给他念骆枳这些年来的伤情鉴定和病历。
会客室很古怪,四壁极狭,墙上没有窗,顶又高得像是望不到头。不论怎么抬头看,都只能看见空洞的漆黑。
骆承修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面前那杯沏好的上等雨前茶,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些东西。他匿在仿佛不带温度的阴影里,沉默良久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了,是我的过失。"
原来那位明先生要的是这个,怪不得骆家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骆承修用力攥了攥手掌,他谨慎地措着辞,语气带有明显的生涩僵硬∶"是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责任,这些年对他……."
"你大概弄错了,骆先生。"明禄抬手打断,"背下来了吗?"
骆承修错愕愣住∶".…什么?"
"背得怎么样。"明禄慈眉善目,背对着门外投进来的半片灯光,抽走了他手里的那份伤情鉴定。
明禄的语调很和气,甚至像是对着某个只有十几岁、正为课业头痛的学生,正在进行最普通的一次抽杳;"背下来了多少?"
骆承修的脑中短暂空白了一瞬。
他对危机向来敏感,这一刻没来由地生出浓浓不安∶"他,他耳朵不好……."
"为什么不好?"明禄问。
骆承修起伏的胸口忽然滞住。
"为什么不好。"明禄大概是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次,"骆家主,记得吗?"
骆承修打了个冷颤,后脊慢慢攀上寒意。
他本能地意识到,如果现在回答不出,或许会有某些更严重的后果。
骆承修拼命搜索着脑海里残留的印象,他的身体僵在冷硬的水泥地面上,汗水慢慢从额头渗出来。
…他并没有听得太认真。
也并不是不想去听,不想去了解,只是他那时候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明家究竟怎么样才能收手,要怎么样才能补上这次的亏空,要卖掉哪些资产才不至于让骆家瞬间垮台,大伤元气以后怎么才能不被环伺的对手分食。
骆钧那个样子恐怕指望不上了,简怀逸能撑起骆家吗?不对,他在想什么,难道真要把骆家交给一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养子……
被局面逼得来了明家,坐在这间会客室里,他满脑子装的全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看那份伤情鉴定、看那些病历,听着人语调平板念经一样读出来的时候,虽然也短暂地对这些内容产生了些许概念,但很快就被更多的念头盖过去了。
:::
他甚至下意识生出了隐约的心烦。
他知道那个儿子受委屈了,他知道骆枳受了很多伤,可现在是什么时候?骆积为什么就永远学不会懂事一些,永远要在他最忙乱最烦躁的时候给他添麻烦-
然后他忽然想起,骆枳好像是死了。
骆承修抬起头。
他看着明禄,忽然想起刚才在甲板上,明禄对骆钧说的话。骆积就在那片水里。
骆积的确学会了懂事,永远不会来让他心烦了。
"骆先生。"明禄叫了他一声。
骆承修回过神,他忽然看清了明禄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沙漏。
沙漏里的细沙正在缓缓流淌,速度很均匀,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那些细沙,因为它们早已经没有了形状,只是在向下落。
明禄把那个沙漏放在桌上∶"时间不多了。"
骆承修胸口也跟着那个沙漏猛然一沉,他骤然清醒过来,攥紧了拳竭力开口∶"是……是被人打的,有人打了.….."
到这一步他都已经仅仅是推测,更不可能说得出再详细的部分。
骆承修很清楚这种答案不可能让对方满意,他看着细沙缓缓流尽,两个精壮人影缓缓走到自己面前,连瞳孔也不自觉微缩。
他被架着胳膊拖起来,走进更漆黑冰冷的甬道。
视觉剥夺带来的恐惧成倍增长,他听见自己软得吃不住力的腿被拖曳着踉跄,听见自己急促的大口喘息,也听见明禄在身旁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在救你家的那个女孩,有七、八个人追他,他背着那个女孩跑,但跑不掉了,所以他回去把那些人引开。"
明禄说∶"那些人恼羞成怒,一直打到他不动了。"
这些人后来都被骆炽收集的证据亲手送进了监狱,刑期会比他们的人生更长,要拿到当时情况的真实笔录并不难。
这些内容都已经备注在了拿给骆承修的那份伤情鉴定上,既然他没有背下来,明禄就再重新念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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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骆承修终于彻底把这些内容听进去。
他实在没别的可听,也没别的可想。
那些细节都真实得可怖,他几平已经见到自己也被用同样手法细细地报复折磨,,强烈的恐惧和压力让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冷汗不停淌下来。
视野里只有浓沉的黑,阴冷丝丝缕缕渗进皮肤,脚步声不轻不重回荡。
"骆家主。"明禄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你是不是曾经想过,那个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骆承修的精神已经被折磨到极限,他在这样的指控里难以自控地暴怒起来;"怎么可能!那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怎么会这么想——
明禄沉默了片刻,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骆承修大张着嘴,愣在原地。
他的表情狰狞扭曲,冷汗淋漓淌下来,看起来几乎有些狼狈的滑稽。
.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他做什么了?难道骆枳回来以后,他在逼死自己的儿子?
骆承修控制不住地烦躁起来。
他拼命摇着头,想要找出任何一件生意或是家族的事来思考,他不要再想这些东西…这些人最好现在就动手对他施虐。
对,最好现在就动手。
这些人最好现在就来报复他,来把骆枳受到过的伤害全对他做一遍,然后恩怨一笔勾销,这样他就不必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折磨。
等骆家缓过一口气以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把家族的资产转移,永远不再沾海上的生意。等闲下来,他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回想和骆枳有关的事,他会去骆积的墓前,陪那个儿子说一说话…….
明禄推开一扇门。
骆承修早已没了风度可言,瘫软着任人拖曳,像是滩泥一样被扔进去。
他闭紧眼睛,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即将落在身上的那些拳脚。
这下就没什么可责备的了吧?
他用自己的办法还欠那个儿子的债了,他心甘情愿地受了骆积受过的苦。
骆枳活着的时候,他作为父亲没能替骆枳挡下的那些伤害,现在都被人一样样还回来,施加在他身上,这样就能两清了。
骆承修焦灼地等着。他甚至开始考虑,一会儿是不是要故意激怒那些人再下手狠些,尽快让明家那边的火气发泄完,这样是不是就能让骆家有机会被留下一线生机….
等待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
骆承修终于隐约察觉出异样,睁开眼睛。
目之所及的全部范围里,只有不带一丝光线的浓深黑暗。
只剩他自己,没有其他人。
明禄带人走了。
骆承修手脚发软,隔了许久才挣扎着撑起身体,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四周。
这里不止漆黑而且死寂,空间格外逼仄狭小。他甚至没有办法站直,四周像是厚重的铁板,不论怎么敲击,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黑暗浓稠得仿佛已经成了液体,空气怎么都好像不够,他的胸口开始抽搐着痉挛。
骆承修发疯似的连砸带喊了一通,终于力竭,重重跌坐回去。
他吃力地大口喘息着,习惯性地要去翻出想法把脑子塞满,翻了许久却都一无所获。理智被这种钝刀子割肉累积起的恐惧击溃,终于只剩下了刚才听见的那些东西。
.…他是不是曾经想过,那个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是。"骆承修重重摇头,"不是这样。"
"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罚你是想让你长记性,,想让你懂事,不是想折磨你。"
骆承修盯着眼前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我不是有意想折磨你。"
"我没发现你病得这么严重,我不知道你那么难受了。"骆承修发着抖,低声说,"你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什么话都憋着不说,为什么不说?你说了我就知道了,你——"
"爸爸。"他听见骆枳的声音,"我死以后。"
骆枳说∶"把骨灰也撒在海里吧。"
骆承修像是被什么冰冷的触感缠住了喉咙。
他闭上嘴,慢慢看向身后。
...
骆枳很少对他说话。
不是骆枳的问题,是他不想去听。
要么是因为没有时间,要么是因为看到骆枳就心生烦躁——在他看来,凡是和骆枳有关的事,总会带来许多莫名其妙的麻烦。
骆积带着妹妹跑丢了,然后妻子的精神状况就出了问题。骆积被找回来,然后家族生意的局面就忽然急转直下。
骆枳每次来骆家,都要惹得全家不得安宁。要么就是无理取闹,斤斤计较地去对付一个养子,让外人都来看骆家的笑话.…
他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同骆积说话,是在任霜梅的葬礼上。
任家那个孩子没法接受母亲的猝然离世,听说是悲痛过度昏过去了,还在医院休养,所以是骆积来扶的灵。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黑色的肃穆正装,向每个来的人鞠躬。
每个人都要鞠一次躬,那个身影每次弯下去都像是再起不来,但又只是把双手擦到发抖,慢慢抬起格外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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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枳的额头上带着点伤,被敷料盖过去了。
伤是因为和任家人起了冲突,任霜梅的遗愿是把骨灰洒进大海,任家人不同意。
争执之下老先生激愤地动了手,重重把拐杖砸在骆枳的头上,问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骆枳没能做成这件事。
他替任尘白扶灵,看着那一罐骨灰被安葬进风水最好的墓地,看着来往的宾客唏嘘慨叹。
烧尽的纸灰被风吹散,天色暗透了。骆枳还站在那个地方,一动都没有动过。
葬礼结束后,骆承修没有立刻和其他人一样离开,是因为要接骆枳走。
任霜梅在的时候,还能把骆枳扔在任家帮忙照顾。
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又起了那种不好的冲突,再把骆枳留在这里就无疑不再合适。
骆承修就知道骆枳不可能给他省心———居然连葬礼都能和任家人起冲突,闹得这么僵,也不知道这下牵扯出的人情要怎么还。
他去找骆积的时候是带了火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见面,他的火气并没能发出来。::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骆枳看起来实在太不对劲了。
那天非常冷,天很阴沉,从傍晚就开始下雪。等天色彻底暗下来,雪已经积得很厚。
骆承修的助理去拉骆枳,稍微一用力,骆枳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助理吓了一跳,连拉带拽地把骆枳带上车,骆积的右腿僵硬地不会弯,怎么都塞不进座位里。折腾了半天,骆枳才像是从某种完全同外界隔绝的状态里回神。
骆枳慢慢向助理道了歉,慢慢蜷缩起身体,慢慢坐在车后座的狭小空间里。
骆承修坐在副驾上,看着他们折腾,不耐烦地示意司机把暖风调高。
..算了。骆承修这样想。
他知道骆积跟任霜梅的感情最好,任霜梅也没少为骆积出气,打上门去找他的麻烦。现在人没了,他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去难为一个孩子。
"自己拿毯子。"骆承修沉声交代了一句,又忍不住皱眉,"你任姨过世,你怎么连哭一声都不知道?"
骆枳抱着膝盖坐了一阵,才稍稍抬起头∶"过世。"
他轻声说着这两个字,音量很低,停了一会儿又问∶"都会哭吗?"
"有心的人当然会哭。"骆承修有些心烦,"要是有些人连心都不长,那就没办法了,强求也没用。"
那时候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骆承修在脱口而出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于是他等着骆枳顶嘴。能顶嘴能反驳,起码也比这种像是丢了魂的样子强。
但骆枳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埋进手臂里。
看到他这个样子,骆承修的心里更烦,过了半晌忽然开口∶"你要是难受,回家住段时间也不是不行。"
骆枳的肩膀轻轻颤了下。
他攥着手臂的手不自觉地使了些力,慢慢抬起头,看向骆承修。
骆承修其实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毕竟家里一定会被闹得乌烟瘴气,妻子的病这些年反反复复,怎么受得了骆枳跑到眼前去刺激。
"你就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
骆承修用力按了按眉心,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我们家借住几天。"
"我让人把你的房间安排得离主宅远一些,你平时不要出门,吃的我会让人送过去。"骆承修说,"过段时间,我在别的地方给你买套房子,你再搬走。"
他认为这是个很周全的主意,也已经尽力照顾了骆积的情况,可说完了半晌,却都听不见骆积的回答。
骆积只是定定看着他。
骆承修的神色冷了些,扫了一眼后视镜∶"回话。"
"不。"骆枳慢慢地说,"不用了,谢谢。"
骆枳摇了摇头∶"我去望海,任姨说,我可以去望海。"
望海别墅离任家的主宅不算近,夏天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但这种数九寒冬的天气,任家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心血来潮要去那里吹海风。
骆承修见他自己识趣,也就松了口气,示意司机往海边开。
骆枳在车上坐了一会儿,那种丢了魂似的状态倒是好了很多。
骆枳因为刚才的状态道了歉,又礼貌地问骆承修,能不能拜托司机先送自己去一下海边,离望海别墅远一点,潮水涌得最凶的那种地方。
或许是因为父子间少有这样平静对话的时候,骆承修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车停在路边,骆枳下了车,就坐在礁石上看着海浪。
骆承修站在礁石下抽烟。
他这天恰好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所以也有些难得的耐心留给骆枳。
骆承修看着骆枳从上车就一直擦着的右手∶"什么东西?"
"头发。"骆枳说,"任姨的。"
他偷偷剪下了一小段,一直藏在手心里,没有被发现。
骆承修皱了皱眉,他大概猜到了这是要干什么,虽然不明白有什么意义,但还是问∶"给你找个东西装起来?"
骆积摇了摇头。
他忽然张开手心,那些碎发被海风一卷,转眼就没了踪影。
"任姨喜欢海,说要睡在海里。"骆积说,"任姨想让我当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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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枳说∶"我会有一只小船,什么风浪都打不翻。"
骆承修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升起来,冷声开口∶"行了,没有这种东西。"
"闹够了没有?"天气实在太冷,骆承修捻灭了那支烟,耐心也终于告馨,"闹够了就上车,送去你望海。"
骆枳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骆承修彻底失了耐性,转身离开。
骆积坐在他背后的那些礁石上,其实骆积的声音并不算小,大概是为了让那些被风卷走睡进海里的碎发能够听见。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我会去找,找到很多喜欢我的人,找到很多高兴的事。"
"我会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带来给任姨看。
"我会活下去。"
骆枳的声音发着抖,他断断续续地保证∶"我会活下去,活到八十岁。"
::
冰冷的海水把他从记忆里拖出来。
不知是从哪里涌进了的水,越涨越快,这一会儿居然已经淹没了胸口。
骆承修狠狠打了个颤,他用力拨开那些水,用更大的力气去砸厚重的铁质舱壁。
他被涌起的咸涩海水拍在脸上,它们挤进他的口鼻,推出他肺里的空气,他的耳边只剩下汹涌撞击着耳膜的轰鸣的水声。
骆枳是这样睡着的吗?
骆承修本能地张开嘴急促喘息,却只能吞进去更多的海水。他终于发现到自己原来真是个很冥顽的人——冥顽到原来一直要到这种时候,他才肯去想这些。
他想起骆枳在海边说的每一句谎话。
骆枳是在那里撒谎,用最拙劣的谎话去骗已经不能教训他的任霜梅。小孩子说谎的语气根本不难分辨,难道他听不出?如果他听不出,就不会到现在还记得。
骆枳没有拜托过他什么,也没有和他说过要把骨灰洒进海里的话。
是他自己下意识想着骆枳会怎么对他说这句话,是他自己安慰自己,骆积大概也想睡进海里,所以这个结果不算糟。
他在每个晚上睡前这样对自己说,睡在海里不难熬,骆枳并没受什么苦。
胸肺室痛,耳膜撕扯。骆承修的意识开始一阵阵模糊,然后忽然有人把某扇门拉开,他和汹涌泄出的海水一起重重摔下去。
骆承修不住呛咳着,他猜自己可能是把肺也咳了出来,整个胸腔都是空的,只有火辣辣的疼和血腥气。他被人架起来去甲板上诱气,明禄站在他身边,依然是很和气的神情。
"请小声一点,骆家主。"明禄说,"视频的声音不宜太大。"
骆承修瘫软在甲板上,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茫然地看着船下码头上徘徊着的人影。
..什么视频?
...
明危亭摘下耳机。
视频的音量没造成什么影响。
明家的先生对折磨人不感兴趣,只是拖着进度条随便看了几眼,就合上电脑交给明禄,坐回骆炽床前。
骆炽阖着眼,气色还好,却睡得不算安稳。
他似平正在一场不为外人知的梦里,呼吸有些急促,眼睫轻轻拿动,又有水汽无声沁出来。
明禄有些担忧∶"要不要去叫医生?"
"先不用。"明危亭摇了摇头,他查看过监护仪器的数据,拢住骆炽垂在床边的手。
他在学习根据骆炽细微的反应推测情绪,现在骆炽昏睡着,没有醒时的本能掩饰,并不算非常难以判断。
如果他没有猜错,骆炽应当不是在一场很差的梦里。
……
骆炽在一场非常不差的梦里。
任姨过世后,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任姨。
骆炽一直在反省,反省了很多年。他想任姨一定是生了自己的气。
可能是因为他说了谎,被任姨一眼就看了出来,所以要罚他。
可能是因为他没能完成任姨的心愿,让任姨被困在了那片豪华无趣的墓地里,所以没办法来找他。
所以他经常去那片墓地,他把自己拴在那座墓上,从不走远。他已经违约了,所以一定不能让任姨无聊。
可他还是梦不到任姨,不论怎么都梦不到。最接近的一次大概是那场海难,他沉在水里,看见任姨的影子,欣喜地飞跑过去,却扑了个空。
第一次,骆炽在梦里见到了他好想见到的人。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他想假装自己活得超级无敌幸福,想编很多高兴的事说给任姨听,可他的身体好像融化了。
除了外面那个壳子,所有的东西全都化成了水,争先恐后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咬着手臂想要忍回去,被任姨在脑袋上轻拍了一把,又被护在身后的手臂用力操进怀里。
任姨低着头朝他笑,刮他的鼻尖嘲笑他,不轻不重地捏她的耳垂。
骆炽抬起手,胡乱抹掉那些眼泪。
"糟了。"他小声说,"糟了,姨姨。"
"我欠了好多画,怎么欠了这么多,有一百多张。"
骆炽的声音超级小∶"我可能要画到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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