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你听有风在吹

百鸟鸣啾,晨露布施。清茶飘香,夜梦迷失。

叶抚从曲径通幽处走出来,早市的热闹逐渐蒸腾出烟火气。三味书屋的斜对面,是一间早点铺子。

包子馒头油条甜糕豆沙……

叶抚习惯早上到这里吃点什么。他没有固定的喜好,基本看今日的心情或者眼缘抉择。

“老板,两个桂花发糕,一碗小米粥。”

叫了买后,他坐在靠角落的位置。今儿个算是比较早的,所以铺子了还谈不上人多。他也正是挑这个时间来,再过一两刻种,人就会多起来。虽然白薇时常对他说,应该要多出去走走,多跟人交际,那样才不至于一个人腐烂掉。

话是这么说的。他每次也答应得很好,但却总是迈不开脚步,张不开嘴了。

想来,他觉得自己跟白薇之间的处世之道大概是互换了。以前的白薇,是喜欢赖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的,不喜欢到处走。那时候自己还常常宽解。现在,是反过来了。

他刚坐下没多久,白薇就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上去,还有些困倦。

她精神厌厌地坐到叶抚对面,有些没睡醒,话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给我一个。”

叶抚说,

“自己另要。”

“我就要一个。”

“不给。”说完,叶抚在另一个桂花发糕上咬了一口,然后才放进盘子里。他得意地看着白薇,有种戏弄人的愉悦感。

白薇稍稍发了下呆,然后抓起叶抚咬过一口的桂花发糕,吭哧吭哧地就吃了起来。

叶抚愣了愣,

“你脑袋没问题吧。”

“没有。”白薇的确有些傻乎乎的,像松鼠啃板栗一样啃发糕。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才完全睡醒,猛地抬起头,

“啊,我想起我要说什么了。”

叶抚无奈地摇摇头,又冲着伙计喊,

“再来两个桂花糕。”

接着,他挑起一边眉毛,

“想起要说什么?”

白薇一本正经地看着叶抚,

“话说,师染好像宣布退位了。”

叶抚神情不变,

“哦,继位者是谁?”

白薇摇头,

“还没确定呢。她好像搞了一个什么试炼,打算选择最合适的继位者。”

“她会搞那种东西?”叶抚满脸不信。

白薇说,

“我也觉得她不会搞这种矫情的东西……毕竟,以她的本事,谁最合适,瞬间就能找出来。但是嘛……据说——”

“据说?”叶抚怀疑地看着白薇,他也不信白薇会是这种喜欢道听途说的人。

白薇面色一红,稍稍别过头,

“好吧,其实是我亲自去问她的。”

“什么时候?”

“昨晚……”

“我怎么不知道?”

“瞒着你咯。”

“为什么瞒着我?”

白薇望起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家跟好姐妹约个会,还得给你报备吗?”

“好姐妹?”叶抚一脸奇怪。

他觉得这种话从堂堂“东宫大帝姒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违和得不行。

白薇眨眨眼,

“人家也有一颗少女心嘛。”

叶抚一阵恶寒,起身丢下几个铜板,就离开了。

白薇追了出去,不满地说:

“你什么态度啊。”

“拜托你像个正常人。”

白薇更加不满了,

“我怎么不正常了?难不成你觉得我就该是个高高在上,每天板着脸的冷女人吗?”

叶抚说,

“想要改变是件好事,毕竟我也喜欢看到你不一样的一面。但是,姒玄姐姐,请不要用力过猛。”

“你真是个坏东西。”

“以前你可不会骂得这么轻巧。怎么,非得把你的少女心装满不成?”

白薇恼火地说,

“我懂了,你一定是已经厌烦我了。”

叶抚充耳不闻,大步向前走去。

白薇抬手,唤出一道灵机,将叶抚的路封住,

“你得给我说清楚!”

叶抚说,

“我还没追问你为什么半夜瞒着我去找师染呢。”

“这有什么可追问的?难不成你半夜出门,我就一定要问个为什么吗?”

叶抚说,

“你可以不问,但我会在出门前,向你打个招呼。你要是睡着了,就会在你枕边留一道讯息。”

白薇咬着牙,

“所以,就因为这个,你生气了?”

叶抚看着她,

“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生气了。”

白薇顿住,然后走到叶抚面前,轻轻把住他的双手,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软哝细唔道:

“对不起。”

叶抚微微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有种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的感觉。他便向前一探,稍稍搂着白薇,

“我也应该道歉。对不起,这段时间,我有些敏感了。”

“不是有些……是太敏感了!”

叶抚松开她,若无其事地走出面前的灵机封锁,

“我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

“这不应该是好事吗?说明你睡得很好啊。”

叶抚点头,

“你说得对。这段时间,我的确睡得很好。但是……每日晨间醒来,我都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白薇小声嘀咕,

“你这么说,很对不起跟你同床共枕的我。”

“抱歉。只是,我想,我应该说出来。”

“所以,你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吗?”

叶抚稍稍蹙起眉头,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白薇感到疑惑。

“我说不好……也许是在害怕什么吧。”

“还会有你害怕的事?难不成……混乱又开始了?”

叶抚摇头,

“倒不是因为这个。混乱与否,不会激起我心里丝毫波澜。这种害怕,大概仅仅源自我个人的缺憾。”

个人的缺憾……

白薇想到了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她笑着鼓励,

“说不定你需要好好地散一下心呢。”

叶抚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

“你说得对。”

“今天你就什么都别想了,我陪你好好走走逛逛吧。”白薇笑着说,“嗯……既然想知道师染在打什么算盘。那干脆我们去惊煌城找她!”

“惊煌城啊……”

叶抚其实不太想去。一个人去惊煌城找师染,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跟着白薇一起去……就有种想要逃走的感觉。

白薇一瞧见也叶抚的样子,就知道他才想什么了,咳了咳说:

“我听说红绡这几天刚好在惊煌城。”

叶抚挑眉,

“红绡也在?那走吧。”

白薇立马不满地说,

“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万个纠结,一听到红绡,就赶着去是吧。”

叶抚随口说,

“我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跟红绡是几百年都不一定见得到的。”

“胡说什么呢,你要是相见她,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她?”

叶抚说,

“你懂什么。偶遇永远要比刻意地找寻,更加令人开心啊!”

“偶遇……你不是听到她在惊煌城,才打算去的吗?也能算偶遇?”

叶抚一本正经地解释,

“当然,毕竟我是偶然间从你这里得知她的消息的。”

白薇扬起手,

“得,我不跟你辩经,没意义。走吧。”

叶抚吸了吸鼻子,

“走咯。”

两人闪个身,一下子就进入了惊煌城。

刚一进去,白薇立马通知了师染。于是,又一个瞬间,师染落在了他们面前。

师染满脸笑意,

“哟,稀客稀客。”

叶抚看着这个略显娇小的王,觉得她好像过去了很久,还是一点都没变的样子。难道,她一点都没想过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成熟吗?还是说她就喜欢自己这种还带着少女羞涩感的身姿?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对于叶抚而言。他一直都很喜欢师染这个样子。有一种“野蛮的青春”的感觉。

白薇跟师染手握着手,十指相扣,一副好久没见的好姐妹样子。但她们昨晚才刚见过。

所以,叶抚一直觉得女人之间的友谊真有一种“每日一新”的感觉。

昨天的姐妹是昨天的姐妹,今天又是另一副样子了。

他望了望惊煌城,比刚开始的样子更加繁华了。

两个女人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叶抚半听不听,打着哈哈。

突然,他依稀听到什么“生辰”的字眼。

随后他才想起,好像师染马上又要到生辰了。

不由得思绪翩翩。

他回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一天,也是师染的生辰。是她亲口说出来了。

星河高悬处……暮霭流溢间……

叶抚从未告诉过师染,他所见的那一天的她,是此生中最美的时刻。

也许,这种话说出来,就要在肩头扛起一种“抛之无处”的责任。是的,无论见到师染,他的心头再如何发痒,也应当以淡笑处之。这是对他自己,也是对师染本人的尊重。

师染忽然看向叶抚,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叶抚一愣,

“什么?”

师染眉头稍稍一沉,虽然并无多余表情,但目光显得有些不开心,

“你没在听啊。”

白薇随即回头瞪了叶抚一眼,

“你怎么回事?”

叶抚认错态度良好,

“对不起,刚刚走神了。”

师染微微一笑,

“没事的,我再说一遍就好。嗯……今年我的生辰,我打算换个地方过。”

“去哪里?”

“就是在考虑,所以想问问你的想法。小白的想法是到穷海外围的缤纷岛,那里好像已经杀冬了,百花马上就要绽放。”

叶抚问,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师染低下头,

“挺让人纠结的。我不是个很会选择的人。”

叶抚看着她,轻声问:

“去地球,怎么样?”

师染抬起头,目光逐渐从沉寂闪亮,

“地球啊……听上去好像不错呢。但是……可以吗?那里应该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吧,对你而言。”

叶抚笑道,

“你是寿星,你觉得好就好。当然,要是那里也能成为对你而言,是个特别的地方的话,我会很荣幸的。”

师染又看向白薇,

“小白……”

叶抚沉默。小白……这叫得未免有些……

虽然白薇很想去看看百花开,毕竟她一直都喜欢这个。但,肯定优先满足寿星。她点头说,

“没问题,就去地球!缤纷岛,可以等我过生辰再去嘛。”

“那就这样安排!”师染有些像要去春游的孩子,很开心,都把期待写在脸上了。

叶抚不由得想,地球对她来说,是一个很想去的地方吗?

地球啊……他的目光稍稍变得遥远。从地球离开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了。一时之间,难免有种“少小离家老大别”怯乡感。

他摇摇头,

“话说,你弄那个试炼是什么意思?”

师染认真回答,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挑一个最合适的继位者,当然是简单的。但这也会有一种‘非他莫属’的命定之意。这并非一件好事。惊煌城承载着云上云下无数生灵的意志,不应当是一种‘被选择好’的命定。应该是未知的。所以,我设置了这个试炼,就是为了把命定的继位者全部剔除。”

叶抚惊讶,

“那岂不是通过试炼的,全都无法成为你的继承者?”

师染点头,

“是的。当然,能够通过试炼,也意味着他们有资格身居高位,成为惊惶之类的关键人物。”

“那你如何确定继承者呢?”

师染笑了笑,

“惊煌城不一定非要有一位王。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如果惊煌城的王是一种纯洁的、有纲领的信仰,那不更好吗?”

叶抚说,

“信仰这种东西……很容易变质。毕竟,信仰不是真实存在的。”

师染说,

“倘若变质了,那惊煌城也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这云上云下,终究会再次选择合适的引领者。”

这一刻,叶抚清晰地意识到,不管师染是何种打扮,身在何处,都是一位王。

她与生俱来的折服他人的魅力,是无法被磨灭了。

这份魅力,始终在叶抚心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他笑着说,

“很有魄力呢。那我只好希望能如你愿。”

师染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柔切,

“嗯。”

她接着又说,

“哦,红绡也在惊煌城,不过,她碰到了她的旧友,现在应该还在叙旧。要直接去找她吗?”

“旧友……那让她们好好叙一叙吧,就不去打扰了。”

旧友……

想来应该是温早见或者莫芊芊。是温早见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

叶抚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奇怪。到底遇见了谁,明明只需要动个念头,却非得猜。

白薇兴致高昂地说,

“叶抚,我要跟染儿去逛街,你要一起吗?”

逛街……叶抚最讨厌了,直接拒绝。

两女也不可惜,反而还很开心。好似叶抚是个闲杂人等。

她们一溜烟地就不见了。

叶抚不由得想,这大概就是女人的共性吧。话说……染儿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取昵称的吗?

他琢磨着,小染不是更好听更上口吗?

算了,爱怎么叫怎么叫……

他回过神来发现,一下子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迈步在惊煌城繁华的大街上,感受着文明气息的蓬勃生长。他想,果然,这个新世界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每个人好似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修行者也好,凡人也罢……似乎都不迷茫,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直白地说,这大抵是最好的时代了。

但……

叶抚低下头,心想,我……我的路呢?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红绡跟她的旧友重逢了,白薇跟师染关系也越来越好,胡兰也终将迎来自己的救赎,再见时,她一定神采飞扬,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剑仙……

好像,每个人都很开心,都很好啊。

叶抚的眼里,繁华逐渐褪去,街上不见人影。

他好似走进一条死寂的路,路上什么都没有,看不到起点,看不到尽头。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空中,不切实际的感觉,让他心头发颤。

每日醒来,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他的心,忽然猛烈跳动起来。

谁会令自己怅然若失呢?

谁会让自己得以清新满足的睡眠呢?

谁在遥远不知处的彼方,牵挂自己的心弦呢?

他向前走去。他知道,答案就在前面。

叶抚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登山者,唯有山顶是他的目标。唯有前方是他要去往的地方。

他愈发清楚,想见的人就在前方。

他走着,

他颤抖着,

他想,不能抛洒清泪,要笑脸相对……

终于,在那如梦似幻的刹那,他陡然看见,光影错落处,如胚胎般蜷缩着的人,缓缓撑开凝滞的身躯,透过清光,那姣丽的身姿击穿叶抚的心幕。

他迈步走到她面前,眸光相触的瞬间,一切都归来。

他说:

“你听,有风在吹。”

她笑着回答,

“当然了,现在是三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