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穗愣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目光灼灼,震惊与恍然夹杂其间。
“难怪啊……难怪秦姐姐你说第十题没什么特殊的……”白穗瞪大眼,拽着秦三月的胳膊,“原来那就是你写的!”
几位出题人和审题人看待秦三月的眼神和态度逐渐改变。在这句话之前,他们还会视其为一个十分优秀,未来必定光彩夺目的后辈,但在这之后,他们恍惚着,恍惚着,好似瞥见着一位距离他们十分遥远的人,站在天之彼岸,凝视他们。
秦三月感受到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似乎,他们正以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来保持他们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她料想到他们会惊讶,但没料想到是如此的变化。
那篇《生息》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稍稍放定,平静地说:“嗯,受于恩师所教导,出了这篇文章。”
云经纶坐得很直,他很在意对面这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你有老师?”
“嗯,不过我已经毕业了。所以,现在是散修。”
“敢问?”
秦三月想着叶抚,目光希离:“老师在天底下名气并不大,想来,你们或许并没听过。他……叫叶抚。”
的确是个陌生的名字。重名的人,他们的记忆里倒是有,但那些怎么也与“秦三月之先生”对不上。
不过,能教导出这样的学生,如何也不会是普通人。
云经纶都有些语穷了,呼出口气,说:“很了不起,你很了不起。”
秦三月施施然一笑,“几位前辈只顾着夸我了,我还是先说说我对这道题的理解吧。或者说,我可以把当时我写这篇文章时的想法说说,自我感觉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希望多多指教。”
几人精神一震,站直了坐直了,等待秦三月的讲述。
秦三月感受到他们的认真眼神,莫名觉得压力很大。其实,她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能力的次数并不多,即便是神秀湖那一次,还是模糊了容貌与存在感的。
“《生息》这篇文章,是我当时下棋时所思考的一个点衍生出来的。对了,井不停你们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阴阳家的抬星人,是十分了不得的天才后辈。
“井不停,阴阳家的弟子。”云经纶说。
秦三月点头,“我就是当时在跟他下棋时,有了些感想。”
“据我所知,井不停棋道造诣十分高,惹人好奇,你与他对弈结果如何?”
秦三月这次没有谦虚,实诚地说:“我同他下过两局,皆是我胜。”
这次,他们并没有多么惊讶。能写出《生息》的人,在考究推衍能力的棋道上造诣高并不奇怪。
进入正题:
“天下主流的黑白棋分了白子和黑子,如果将黑白子分别视作两个对抗的人。那么这两个人在棋盘这个小世界里的任何表现,对抗与碰撞,都以方格落子的方式呈现。落子的情况繁复如深空星辰,就像两个人对抗,在对方还未出手,站定原地时,你无法猜测到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做出什么样的攻击。当时我在想,有没有一种方式,或者说类似于墨家机关术、修炼体系这样大统一的办法,套公式一般,把对方出招的方式和类型提前解答出来。”
这种想法太过天马行空,虽然秦三月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云经纶一类圣人都明白,秦三月想要的是一种能精准预测固定轨迹上未来要发生的事。
云经纶当初在看到《生息》这篇文章时,也没有这么想过,现在被秦三月这个作者亲口说出来这篇文章所蕴含的想法,不免觉得震惊。
“在进行解析的过程中,我把棋盘视作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大数,把每一颗棋子落在任意一个格子的可能视作小数。刚开始,我是打算通过分大数,解小数的方式去解析。但在推进过程中,我发现,如果大数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整体,那么将其分离,会让原本完整的系统肢解。在这里,我用天地玄黄,用宇宙洪荒去模拟这样一个大数。这样的话,天地不分离,宇宙不崩毁,那么这样一个数就是绝对的大数。所以说我不再分大数,而是分小数,解大数,用小数去补足大数,一点一点分解和重组。”
听到这里,所有人看待秦三月如同仰望神明。
将天地,将宇宙来为自己定义的大数正位,而小数自然是组成这个大数的每一部分。通过解析重组每一个小数,以完全不同的组合方式,最终汇聚成同一个“打算”,即世界!
当云经纶意识到这种逆向思维,可能会颠覆所有人对世界的认识时,他暗自启动了机关城的禁止功能,绝对禁止任何外来力量的窥探。
“这在之后我提到的寰宇之构里表现出来了,上下为界那一系列。我视世界能立足之地为大地,视世界不可触碰之物为天空。简单来说……”说到这里,秦三月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下一句话。
想到这里,她心中升起一种“认清自己”的冲动。这是白穗所说,亦是对她自己所说。
她呼了口气,“换一种方式说。我视一切物质与意识为大地,视规则为天空。”
此言如雷霆,冲击着每个人的意识。
当他们还在为如何提升修为,如何突破境界,如何寻觅圣人之道,如何认清自己时,他们面前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已经触及了……
规则!
这种即便是圣人也难以触及,大圣人都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只存在于模糊视界里的概念。
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惊讶还是怎样了。因为秦三月所说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即便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简单易懂,但话语之间要表露的思想,展现的世界,是他们无法触及的。
“天地之间,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所在经历的一切,如同棋盘上的无数种可能……如果某一天,有人能完全掌握这种可能,那该是……”秦三月目光遥远而静谧,如同深空里最遥远而又最明亮的星辰。
他们的思绪跟随秦三月的目光,好似能看到,无尽黑暗深空中,一粒尘埃燃烧起来,随后……
燎遍整个世界。
“这是我的一种期望,我希望找到一个这样的方式……”
秦三月轻轻笑着,“但现在我还没能找到,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找到。所以,我在文章最后留下了一个疑问。只是,时至今日,我也没能依照这个疑问,写下《生息》的后续。”
云经纶看着稍显寂寞的秦三月,微微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也说不出一句“你已经很厉害了”。
这些言语,那样的眼神,都表现着,秦三月所追求的与他们完全不同。
但与此同时,云经纶心中原本的期待,更加浓郁了,热火在心头高涨。
他永远都记得,曾经有一位他无比尊重的人,同样说过:“我好希望好希望,让天下人看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怎样的,他没有问,也害怕去问。
现在,他在秦三月身上看到了那样一个希望。
在心里,他疲惫的心吐露,巨子,我所见,天下人所见,会如你所愿。
说完了,秦三月满足地吸了口气。这种肆意表达自己思想和观念的感觉真的很棒。
靠着秦三月最近的白穗都快哭出来了,当然不是害怕,而是被秦三月那一番了不起的言语所振奋,虽然她没怎么听懂。就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到身旁传来一种明朗之势。她转头看去,赫然发现秦三月整个人气质又发生了改变,那种接近巨猿胃中至高调性的感觉,又被她发觉到了须弥。
她瞪大眼睛看着秦三月,“秦姐姐,你……突破了?”
秦三月微微一顿,她笑道:“我没有修为的,所以,应该没有突破的说法。”
众人这才再一次认识到,秦三月是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身上没有一丝灵气波动,也没有神辉、内力、神识等一切这个世界的力量……
这是,为什么?
他们想问,但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问了,或者说有些……不敢问。
云经纶却想起他所尊敬的那个人所说的一句话:“有些时候,我想看全这个世界,但每当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是世界的一部分了,很难再以独立于此的视角去看待,所以,我注定失败。”
是的,她的确失败了。云经纶记忆犹新,当她离去那一天时,说:“下一次,我再归来时,我要完全不一样。”
现在,你回来了吗?云经纶看着秦三月,眼睛颤抖着,他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像个拘谨的小孩子。
“诶,怎么会……你明明那么厉害啊。”白穗说。
秦三月想了想说:“倒不真的是寻常人。只不过,我不是以修炼的方式成长,而是一边感受世界,一边成长着。”
独特而神秘。
是今天的秦三月给众人留下的印象。
在之后的交流中,一切都显得那么严肃而认真,好似跟秦三月说话,是在讨论什么天下大事。他们都在心里觉得,秦三月不是注定不凡,而是因为不凡,所以一切都像是注定。
人散去……
只留下秦三月,白穗和云经纶。
小阁楼变得安静而平和。
云经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一种衰老感在他身上舒张着。
“今天,或许是我这两千年来,最难以忘怀的一天。”
“太夸张了吧。”秦三月笑道。
白穗“嗯”地一声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今天肯定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天。”
云经纶该换了神情,“只留下你们,大概也知道,我有话要单独说吧。”
白穗缩了缩头,“我也算吗?啊,云长老,我感觉你应该是想跟秦姐姐说才对。”
云经纶摇摇头,“这并不重要,秦小友相信你,那你就值得信赖。”
秦三月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云长老,是不是有些太看重我了。”
云经纶摇摇头,然后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那篇文章为最后一题吗?”
秦三月摇摇头。
“事实上,那篇文章,让我想起了很多,曾在遥远的过去,我听过与你思想一致的话语。尤其是所言及的万物生息之变。”
秦三月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心里认真起来。
“巨子,你们了解过吗?”云经纶问。
白穗说:“有在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但并不多。”
她没什么特别感觉,但这个名字,对于秦三月而言极其不一样。
“墨家巨子,曾经墨家的领导人,墨家思想的开拓者,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思想解放与启蒙者。”
再一次为他人介绍巨子,云经纶心中感概良多。
“巨子,叫什么呢?”白穗问。
云经纶摇头,“她的名字,并不为天下人所熟知。曾听闻,在她年少时代,是有名字的,但在她成为墨家的一员后,就撇去了名字。在成为巨子那一天,她言说‘从此刻起,我心中无我,我眼里无我,我将只为天下而活’。那时,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成为墨家巨子,却要心心念念着全天下。后来,过去了许久,她以行动证明,她一直为此而努力着。”
秦三月说:“我记得,巨子在上一次世难之后消失了。她在世难中,以一人之力,连接全天下所有人之心,通明畅达,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度过了那次世难。”
云经纶点头,“是的,现在依旧历历在目。”
“所以,云长老在看到我的《生息》,想起了以前吗?”
云经纶神情复杂,“算是吧。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巨子已经陨落了,但我始终认为,巨子没有逝去,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再度归来。第十道题,你们就当做是我这活在过去之人对未来最后的一点期许吧。”
秦三月沉默一下,“你看到我,想起了她。”
“出于我个人的私心,的确,我会在心里,将你和她重合。”
“但事实上,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云经纶语气低沉。
秦三月该换面貌,笑着说:“但,兴许,我们怀揣同一种希望,代表同一种意志。”
云经纶看着秦三月真挚而纯粹的话语,声音颤抖地说:“谢谢你,给予我这腐朽之身,遥不可及,但一直不会磨灭的希望。”
她激动得像一只终见天国的老猫,颤抖着,好似在以灵魂呐喊。
至始至终,秦三月都没有透露自己来到墨家机关城的真正目的。想着,或许也不需要去说明了,因为,一切都在微妙的“默认”之中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与态度。
“在最后,我向你们开放,巨子曾经的书房。那里一直是墨家的禁地,自巨子消失后,再未开启过,我想,或许,我是说或许,你们能感受到过去的殊荣,或许能与巨子时隔两千年,对话……”
云经纶言说着,眼神宁静而祥和。
他招手,这座阁楼便穿过书楼的楼顶,在交错运行的机关中,不断融合与分离,向着机关城中心的巨子崖而去。
云经纶并没有跟随而去。
他认为,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自己只需要静静守护着未来的到来即可,不去打扰她们,让她们以着本我去感受——
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