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围下的大地在昏沉沉的挂灯下呈现出寡淡水墨画的模样,透着浓郁的凄凉与残破之意。除了出征的时候,一到晚上,山海关外就几乎不会有人出没,些许守关人轮班在城墙上巡视,他们中大多是观测指挥处的人,更加擅长观气、定星,以判断东南极远处黑雾的变化趋势,若有异动,会第一时间反馈给中心指挥处。
今夜,一如既往的凄凉与残破,不同的是,城墙上多了位将军。
“符将军,来此有什么吩咐吗?”一名巡视的守关人恭敬地问。
符檀笑着摇头,“没什么事,就在城墙上走走,你做你自己的事吧。”
“是,若有吩咐,还请将军告知。”说完,这名守关人不再逗留,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巡视。
他走后,符檀神情立马严肃起来。她放开自己身周的一切庇护,让存在于这里的气息尽数涌入身体中。她不停地去感受,去寻找那种似曾相识、若即若离的感觉。
当她从单绿蓉那里听取了一番话后,意识便不自主地想起这个地方,似乎在这个地方有过什么特别关键的事情发生过。所以,她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里。
感受,去随着意识、情感,甚至是随着她最不喜欢挂在嘴上说的情绪,去感受。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刻意地去理会,有着身体、意识沉入某种玄妙的状态中,一种无法言说,但能情绪感知到的状态。这种状态,让她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之前若只是遥远的一点人影,那么现在便是薄雾中的浮动着的画卷。她要将那个人看清,看清她长什么样。她渴求着看到那个人的正脸,渴求着,从来没有对哪件事像这样渴求过。
符檀闭着眼,身上还穿着盔甲,脸上还密布着十多天战斗留下的血痕和污秽。她就站在城墙之前,闭着眼,一脚跨出,站到墙上,感受着阴冷的夜风。夜风的每一次吹拂似乎都能够给她带来超乎意识的感知,她逐渐感知到,在某个时间里,某个空间里,曾经有个人,同自己说起这山海关的秘密。那秘密,似乎是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所谓圣人可悲可怜的骗局。
似曾相识……经历过无数次……循环着……
这些关键的东西全都在她脑袋里了,但不论她如何尝试将它们串连在一起,都失败了。她知道,明明只要自己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就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与自己发生过什么,山海关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但她就是做不到,无形的,甚至无法分辨是不是无形的力量在影响着,就是无法去触及到那样一个点。
饶是沉着稳重了几十年的她,也终地因此变得不冷静了,胸腔里的烦闷好似要撕开胸上的伤口一般。这烦闷让她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她从这百米高的城墙上掉了下去。
呼啸的风拍打耳膜,撕裂般的声音却没有让她惊觉,反而使她忽地意识到,那个人,在某个时候,也曾这样从城墙上跳了下去,而她跳下去的目的,似乎是——
似乎是……
“是什么呢?”
嘭!
她重重地落在焦褐的大地上,大乘剑修的身体很坚韧。她并没有受伤,反而是把落地的地方砸出蛛网般的裂痕,激起一阵尘雾。城墙上巡视的守关人听到声音,连忙过来视察,但他们朝下面看去时,只看到逐渐消散的尘雾与弥散开的裂痕,不见其他。
而符檀,在坠地那一瞬间,想通了答案——
“那个人跳下去的目的是知道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
想通了答案后,她化成一道风,吹走了。她要将这个答案告诉单医师,然后看看得了天衍的百草妖能不能理解“这里一切皆为虚妄”的意思。
她这阵风重新吹进了辛字一号房。
而当她稳稳落脚后,却发现,在里面等着她的并不是单医师,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但看穿着也是医师。
“你是?”符檀问。她显得有些急切。
女医师说,“单医师她有事先离开了,让我来给将军你治伤。”
“有事离开?什么事?”符檀皱起眉。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女医师说,“不过她走之前告诉了我怎么治你的伤。”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女医师眼睛抬了抬,想了想,道,“好像是档案库的方向。”
符檀一听,大步跨出,拉开门,快步离开。女医师在后面连声追喊,但符檀没有回复,很快消失在后院走廊尽头。
在前往档案库的路上,符檀显得很疑惑。她无法理解单绿蓉离开病房这件事,而且按照其留言,似乎根本没有说只是去一去档案库,马上就回来的意思。这很不符合单绿蓉的身份,她是医师,而且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很负责任的意识。这种行为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
符檀越想越奇怪,分析一番后,得出两种可能,一是单绿蓉真的有急事,二就是单绿蓉可能在提醒自己什么,就像之前说起“循环阵法”一样。不提没什么特别的第一种可能的话,第二种可能……如果真的是她在提醒自己什么,是否能说明她与自己脑海中那个人有关系,或者说她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若即若离”感觉,而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用提醒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告诉自己呢?
她越是想,越是感到疑惑。
很快,到了档案库,匆忙的到了管事台,向勤务人员询问“单绿蓉来过这里吗?”
单绿蓉和符檀都是山海关的名人,勤务人员不需询问,便知是谁,连声说,“符将军,单医师刚来过这里。”
“那她又说要做什么吗?”
勤务人员在柜台下找了找,翻出一叠档案册,递给符檀,“这是单医师让我转交给你的。”
“给我?”符檀看了一眼,立马便知,这是人事档案册。她皱起眉,想,为什么不直接给我,非要通过人转交的方式?她没有直接看,继续问,“她人呢?现在在哪儿?”
“留下这个后就离开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符檀紧紧攥着人事档案册,微微虚眼,“单绿蓉……你到底想做什么?”
呼出一口气,她打开档案册,入目所见,是一个名字,“奇月”。
也就是在见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脑海中电闪一般,忽地想起了,不是似曾相识,而是确切地想起了一件事——自己曾进入过档案库,询问过一个名叫“奇月”的人,但那个时候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几乎是肯定,自己这被点亮的记忆绝对不是似曾相识,而且的的确确发生过的。
这让她感到震惊,震惊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这样一件事,而居然会将其忘掉,以至于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重新回忆起来。她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颤抖地翻动档案册。上面写着许多字,传达了几件事
第一件奇月失落战场,为符檀所救,受单绿蓉照料;
第二件奇月再次与符檀相遇,符檀疑惑其身份,前往档案库探究,无果;
第三件奇月于城墙与符檀相遇,同符檀讲述她所知的山海关的悲惨命运;
第四件奇月以告诉符檀山海关秘密为代价,请求符檀将其留在山海关。
一共四件事。
当符檀看到第一件事时,立马想起自己之前出征时,刚入战场不远,到了某一处,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涌上来,格外浓郁。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在那个地方,救了这个叫“奇月”的人,而这个人,或许就是自己脑海中那个模模糊糊的人。
第二件事则是刚才看到“奇月”名字瞬间时,所想起的那段记忆。
第三件事。城墙相遇,这令符檀回想起自己之前在城墙上那份浓郁的错失感,以及身体坠落在地时的感同身受。她知道,自己曾同这个叫“奇月”的人在城墙上有过一段很重要的对话,至于那坠地时的感同身受或许并不是自己曾坠过地,而是这个叫“奇月”的人。
至于第四件事,她并没有确切的感受,但依稀之间有点印象。是她出征前要离开住宅时的似曾相识感,那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第一二三件事都确定了,那么现在只差第四件事了。
符檀轻易地察觉到,这所谓的奇月的档案册根本不是在将奇月是谁,而是记录了奇月跟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她不是傻子,看到这儿,差不多知道单绿蓉就是在刻意引导自己去知道真相,她甚至猜测,单绿蓉根本不是真正的单绿蓉,或许是谁的投影,亦或者身外化身。
想通了这些,符檀反而不急了,因为她知道,真相在等着自己。
“那么接下来……”符檀出了档案库,远望自己住宅的方向,“该去确认第四件事了。”
夜风吹过,符檀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胸口处的伤口黑雾缭绕,侵蚀血肉。她不由得朝着东北方向望去,似乎那里会出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知道,“单绿蓉”在自己的住宅里等着自己,等着把这里的真相告诉自己。
而真相,到底会是怎么样。符檀已然有了有些察觉,“悲惨”、“永无止境”、“秘密”,这些词都在告诉她,真相并非是普天同庆,天下太平,或许会以极其残暴的方式撕开她的认知,不留情面,或许,永远不去知道才是最好的。
但真相就摆在那里,或许正坐在自己的住宅里,不可能不去看。真相不会因为遮住眼睛,掩住耳朵就消失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黑夜中行进,代表她将军身份的盔甲、长剑与短剑同她一起。
跨过一条条街道,越过一座座建筑,听着路上的人一声声问候……渐渐地,她觉得那些如同浮云、泡沫一般虚幻,一碰就碎,渐渐地,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真实……
知道她忽地推开门。激烈的嘎吱声响起——
院子里,老树依旧老得不成样子,石桌石凳依旧破旧,侍女依旧唯唯诺诺。只是,多了个人,多了个自己本来不认识,但一见到,就认识了的人。
“你回来了。”那人笑着说,笑得很好看,如果右眼没有那一道疤痕,会更好看。
“你回来了。”符檀同样这般说。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看来,你知道了。”
“这得多谢你的提醒。奇。月。”
“我不叫奇月,我叫秦三月。”
符檀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很疲惫。她按了按太阳穴,然后走进院子,坐到秦三月对面。她看到秦三月手中有本书。
秦三月将这本书递给符檀,“先别问,也别说,看看这个。”
符檀看着秦三月,眼神复杂,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在里面。而秦三月看着符檀,眼神很单纯,只有无法言说的沉定感。
符檀翻开书,一个名叫“南柯一梦”的故事进了她的眼,进了她的脑海,在她的脑海里掀起一阵一点都不跌宕的浪潮。
老树上残留的树叶越来越少,一片一片凋零,落下。
符檀安静地看着“南柯一梦”,眼神渐渐从复杂变得沉定,秦三月安静地看着符檀,眼神渐渐从沉定变得复杂。
直到符檀合上书,这微妙的安宁破碎。
“梦……一场十数万人的梦……”符檀喃语。
“惊讶吗?”秦三月问。
符檀摇头,“不惊讶。”她看着秦三月,“为了让我不惊讶,你做了不少。”
秦三月笑道,“没什么。”
“从治伤到档案册,到现在。”符檀说,“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我从没想过你是这般。”
“对我很失望吗?”
“不,我没有资格对你失望。没有你,我会永无止境地做着同一个梦。”符檀说,“那些似曾相识,那些不断重复着的,循环着的事,将我变成模板一般的人,我却还不自知。你让我知道了,我该感谢你。”
“将军很善解人意。”
“若我还是对一切未知,你可以说我善解人意,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所在山海关的一切,便不再是善解人意了,只能说,这是排忧解愁的办法。”符檀微微低眉。
秦三月眉目闪动,沉沉的。她眼中的符檀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去怪罪别人,不会去埋怨,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同符檀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有十数年,对符檀的好感早已嵌入她的骨头。
“把这么残忍的真相告诉你,你真的不觉得我很没趣吗?”秦三月说,“你若不知道这些,会一直重复同一个梦境,彼此之间没有联系,不会感到枯燥,不会觉得无趣,会一直做着自己的事。而现在,你知道了真相,还能这样下去吗?”
“我承受过许多痛苦。”符檀轻轻说,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并没有说承受过什么痛苦,她不会去向别人倾述痛苦,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感到悲伤。
但也只是这样一句话,能让秦三月感受到符檀的心。
符檀问,“这是一场梦,你在这个梦境里待了多久?”
秦三月说,“二十年。”
符檀勉强一笑,转而低沉地说,“也就是说你循环过一百多次。”
“是的。”
“比起我,你才更有资格说感到痛苦。毕竟,你一开始就知道循环的事实。”
“痛苦过,但也很快乐。有单医师、文公子、小可儿,还要将军你,有着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人。”秦三月说,“每每感到痛苦了,我就会想,在下一次循环,我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去重新认识你们。这让我感到快乐。”她笑着。
“但你认识我们二十多年,而我们只认识了你两个月。旧颜新意总归不好受。”
秦三月摇摇头,笑着说,“不会啊,你恢复了那一百多次循环的以及,不就意味着你也认识了我二十多年吗?我们已经一样了。”
符檀愣愣地看着秦三月,然后呼出口气,“也只有你,才会这么想了。”
秦三月笑着,没说话。
她们都沉默了,不是因为没什么话说,而是许多话,都在无言之中传达给对方了,毕竟,认识了二十多年,是老友。
过了一会儿,符檀还是问了出来,“这次来,什么时候又走?”
秦三月神情有些不自然,“不会待多久吧。”
“那什么时候又来?”
“大概,或许……我——”
“不会再来了吧。”符檀笑道。
秦三月一僵,看着符檀的笑,忽然就没了自信,没了动力,低着头,点了点。
“你是来同我告别的,而且,只是同我告别。”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只让我知道真相,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
“感觉。”
“感觉……”
“是啊,毕竟,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符檀笑道,“还有什么是不能用感觉回答的吗?”
“符姐姐……”秦三月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你在第一百二十五次循环时对我的称呼。”
“你还记得。”
“当然。那一次循环里,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现在想来,也是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
秦三月抿着嘴,不敢去看符檀的眼睛。她不想看到那眼睛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只同我告别,意思大概就是,以后不会再有我了吧。”
“我——”
“你曾同我说过很多次,我跟你一位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现在想来,我大概就是她的某一个前世。”
“不!你不能这样说,你应该说她是你未来的某一世!”秦三月有些激动地反驳。
“你对这句话记得很深。”符檀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我……对不起。”
“我们十多万守关人都是梦境里的神魂,而你,你大抵是要把这些神魂接引出去吧。”
“你猜到了。”
“是啊,你能随意变成单绿蓉,能随意引导我去知道真相,已然说明,你能控制梦境里的神魂。你以前许多次告诉我,山海关是个悲剧,你希望能够为其善终。现在,你就做着这件事吧。”
“……”
“你能轻松地把每一个神魂接引出去,然后让他们进入轮回。而我,不能。因为,你的师姐还存在于外面的世界,我出去了,有可能取代她。”符檀说。
秦三月听着,十分委屈地说,“我并不是觉得你不如师姐重要!我没有这样觉得!”
“能看见你发脾气,真是难得啊。”符檀笑着说,她伸出手,握着秦三月的手,“当然了,我不会这样想你。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姐姐……”秦三月颤抖着说。
“真是亲切的称呼啊……我有十多个弟弟妹妹,但是他们从没叫过我姐姐。”符檀笑道。
“我……”
“三月,你应该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我希望曾为山海关奉献过力量的每一个人,都能被视为英雄,而不是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中,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次又一次。”符檀虚望着远空,慢慢地,悠悠地说着,“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你把他们每个人都带了出去,给了他们新生。你已经够好了。我毕生所求,得以如意,便是死而无憾……”
秦三月终于忍不出,两行清泪落下。
符檀伸手,为秦三月拭去泪水,“别哭。不要觉得我死了,你若记得我,我便一直活着,活在你的脑海里,也是活着。”
“那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一样的。”
“不——”
“是一样的。三月,那是一样的。我是符檀,不是你的师姐,是活在遥远的过去的符檀,无法取代你的师姐,我也不想活在外面的世界里。”
她温柔地说,“三月,就让我活在你的记忆中吧。”
“这对我不公平……你让我一个人承受痛苦。”
“那,就不公平吧。”符檀洒然道。
秦三月哭着,将符檀抱住。
符檀轻轻地拍着秦三月后背,像安抚孩子一样。她知道,让秦三月做出这种取舍很难,所以需要自己给她一些安抚。
“三月,你接引了多少人了?”
秦三月低声说,“只有你还留在这里面了。他们都出去了。”
符檀笑道,“你真的很厉害啊。”
“只有你啊……”
她们相拥,在这寥落的院子里,进行最后的道别。
直到夜凉如冰雪。
“好了,三月,够了。结束这一切吧。”符檀轻轻地说。
秦三月看着符檀的双眼,已然从里面看不到任何别样的东西,只有满足与如愿,或许夹杂着一些不舍,但那一定深埋在眼中。
“走吧。”
秦三月咬着牙,依依不舍。
“走吧,三月。”
“……”
“走啊!”符檀忽然大声说。
秦三月身体猛地一颤,被吓到了。她转过身去,捂着眼睛,就要离去。
“喂!”后面传来声音。
秦三月回头。
“接着!”
符檀将长剑与短剑扔给秦三月。
秦三月握着长剑与短剑,看见符檀转过了身,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
她是将军。
秦三月抹一把泪,眨眼间消失在这里。
独留符檀孤独地站在老树下。
山海关所有的神魂筑成一片星海,此刻,其他所有的星星都已然黯淡,独留一颗发着光——
那是,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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