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你过来。”
九重楼笑着,冲那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招招手。
少年很不想去,但不能不去。他满当当地小心,蹑手蹑脚,别扭极了,走到九重楼面前去,“前……前辈,你找我有事吗?”
九重楼笑问“你是哪里的神?”
“我是野神,没有神格庙统。”少年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你是自己琢磨的神道修炼,还是有人指点呢?”九重楼又问。
少年挠挠头,“应该算是自己琢磨的吧。”
九重楼拍了拍巴掌,“那你很厉害啊。这神道修炼居然都还能自己琢磨。”
“没!没……”少年挥挥手,“我只是运气好,蒙上了,然后偷偷别人的香火。”
“修炼之辈的事,不叫偷。”九重楼拍拍少年肩膀,“要说偷,全天下所有人都是在偷天地气息呢。”说着,他刻意看了一眼胡至福,意思非常明显。
胡至福没搭理他。
少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尴尬地搓了搓手。
“你神道修炼是依循的哪一脉的功法呢?”九重楼问。
少年望着九重楼,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现在所修炼的功法是哪一脉的,因为那是一个先生交予他的。神道修炼功法基本源于那几位正位神,他们引导了几乎所有的神道之辈的修炼,当然,也有各大家独立的修炼体系,像是道家、儒家等等大家,还有一些强盛的王朝都有独属自己的神道修炼体系,主要便是让自己门下的香火神修炼。
少年连自己是怎么成为神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从哪里去追源。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迷迷糊糊地就能凭借神道香火修炼了。”他只好这么回答。
九重楼感觉得到少年的回答并未作假,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过,他收敛得很快,没让人察觉。他笑道“那大概就是你无意之中的收获了。”
“这样吗?”
“无意之中的收获,最是了不得的机缘。小少年,好好珍惜,他日定然会成为了不得的大神。”九重楼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感谢前辈提点。”少年尽足礼数。
“对了,”
“前辈还有什么事吗?”
九重楼一对挑花眼眯起,颇为好看,也颇有深意,“你叫什么名字?到时候成了大神,我也好去沾沾光。”
少年未有知明九重楼之意,下意识地便答了“煌。”
“煌?”
“是的。我原本是没有名字的,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少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因为想要霸气一点的名字,就取了个单字,‘煌’。”
煌并没有注意到,当他答出本命的时候,另外两人不约而同投来目光,很短暂,但存在。
九重楼哈哈笑了两声,“好名字,好名字!”
煌应和着笑了笑,“多谢前辈夸奖。”
九重楼弯下腰,视线跟煌处于一个水平,“煌,你说你是野神是吧。”
“嗯,对。”
“我呢,觉得依你的资质,不应当成为个野神,捡别人剩下的香火,那未免太可惜了。我家里面啊,也还有着一些庙统,许多的香火也无人消受,搁置在那里,不停地损失,很是浪费啊。”九重楼笑着说,“我是个商人,无法容忍资源的浪费,力求资源利用最大化。不妨这般,我那些搁置的庙统和香火,由你来消受。而我,也会为你寻求一个正统的神格。你觉得如何?”
煌愣了愣,“有这么好的事?”
“就是有这么好的事。”九重楼笑道。
另一边的胡至福嘲讽笑道“小家伙,他是个商人,可不会做亏本买卖,你从他那儿得到的,终究会以其他方式还给他,甚至他索要的会更多,直到将你的价值榨取干净。”
煌听言,惊觉,“这——”
九重楼呵呵一笑,“渊罗大桼,你不太懂什么叫成人之美啊。”
“若是成那小家伙之美,我倒愿意,你就算了。”胡至福丝毫不客气。说着,他望向煌,“你若真心想要正统神格和庙统香火,我可以无偿给你,不必跟着他。”
“什么?”煌有些不明白眼下的情况。这是,两位大前辈在争取自己?
九重楼仰起头,“我能给他最好的资源,你能吗?”说有钱,全天下没有人比得上他九重楼。这一点,他有着绝对的自信。
“你只能给最多,给不了最好。九重楼,许多问题,你还没想明白啊。”胡至福说。
“渊罗大桼又岂能知晓我未曾想明白?”九重楼笑道。
胡至福冷哼一声,“你若想明白了,就不会让朝天商行在《洹鲸志》这件事上煽风点火了。你只是单单为了赚钱,其他什么都不顾。”
“商人不赚钱,还能做什么?”九重楼这一点想得很透。
胡至福看着煌说,“听到他的话了吧,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赚钱。”
九重楼没有掩饰,“我相信他的天赋与成长潜力,所以我愿意为他投资。倒是你们守林人,怕不是要让他变成帮你们守秘境的机缘神。”
煌抖了抖身子,“什么叫机缘神?”
“跟守墓人差不多。”九重楼说。
煌眼中浮起一丝惊恐。如果真的是跟守墓人一样,那就太可怕了。他一直以来辛辛苦苦修炼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获得不被人掌控的自由吗,如果到头来还是要行那般事,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至福冷声道“只有狭隘的人才会有这样狭隘的想法。”
“比狭隘,没有人比得上你们。”九重楼说,“自己数一数,因为你们所谓的大幕而死的人到底有多少。”
“哼。”
“无话可说了吧。我赚的是钱,你们赚的是命。命可以换钱,钱可换不了命。”九重楼嘲讽道。
“你没有资格评判守林人。”
九重楼笑了笑,“那行,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他自己。”
他没有考虑尚白,因为他很清楚,尚白的秉性心思,即便知道“煌”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太过上心。
九重楼和胡至福看向煌。他们都没再多说什么,把说话的时间交予煌。
煌倍感压力,说实在的,他从有意识修炼至今,基本上处处是被嫌弃的,根本没有过这种他人竞相争求的待遇。虽然,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到底看重了自己什么,但是他很清楚,对于自己这个野神来说,能有这样一看就知非凡的大前辈善待,是很大的机缘。不管是对以后的修炼、证道,都有很大的帮助。做神修嘛,一辈子就图一个脱离山河,一念一行都有信徒香火供奉,存在于天下每一处。有了大前辈的扶持,肯定走向这一终极目标,会轻松许多。
煌也不傻,很清楚他们之所以愿意为自己资源,肯定也是自己有作用于他们,只是不知是互利互惠,还是坑蒙拐骗。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他无法确保自己拒绝他们后,会不会被他们给抹杀掉,毕竟大前辈们脾气大多很古怪。
若要是直接答应了,又很对不起那位给自己指点迷津的先生。
“两位前辈……能容我想想吗?”拖延时间,是煌能够想到的唯一应答方式。反正,拖了也无碍,能拖多久就多久。
正当此时,外面扭曲的空间里又浮现一人身影。
几人齐刷刷看去,见来人如遗尘之仙,隔岸飘然,世间无双。几乎是完美无缺的长相,也有着大气优雅的气质。
胡至福见来人,眉头微凝。
而来人,不看其他,只看着胡至福。
九重楼笑意上脸,他对煌说,“那你好好想想吧,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煌有些疑惑。他瞧了瞧,望了望,心想,好戏指的应该是那个叫渊罗大桼和刚到那人之间的吧。
来人立于门外,胡至福立于门内。
“夏宫主。”胡至福率先开口。
夏雨石冷眼看着他,“胡至福。”
“记得我本名的可不多了。”
“我到死都不会忘的。”
胡至福转过身,“你不留在浮生宫照顾你那浮生海,来这里作甚?”
夏雨石负手,踏进神殿,一身红衣。大红长袍穿在他伸一点不显艳俗,甚至十分的飘然若仙。“我要做什么,你管不着。你当好你的渊罗大桼就是了,只是,莫要忘了马上就是亦秋的忌日。”
胡至福皱起眉,“我不会忘。”
夏雨石眉眼卷翘,喝道“你最好到死都不要忘!所有人都有资格忘记她,唯独你,没有!”
胡至福闷声道“夏宫主,我希望你明白,这是我的家事,跟你没关。”
“家?你配说这个字吗!”夏雨石怒意在脸。“你与亦秋结缘几千载,何时有家一说!你甚至不知道十一年前,亦秋为什么要挑战根本就过不去的大劫!你只是利用她,利用她成就大圣人之位!”
“住口!”胡至福阴沉着脸。“我跟亦秋的感情,你没有资格来评判。”
夏雨石咬着牙,几乎要红了眼。
旁边听着的煌差点吓得腿软。他听不懂其他的,但是听到了“大圣人”这三个字。他咽了咽口水,悄悄看了屋内四人一眼,想着,他们各自态度无高低尊卑,岂不是意味着都是同一层次的,都是大圣人!天啊,我居然跟四个大圣人共处一地!
煌几乎感到一阵眩目,他之前以为他们是大前辈,是修为高深之人,定然是大乘渡劫修士,或许是半圣,也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真圣人,结果没想到,全都是大圣人!站在了天下最巅峰的存在,是跟那几位正位神平起平坐,从某种意义上更加尊贵的存在!
一时间,煌失去了思考能力。
一旁的九重楼心中直呼有趣精彩!看大圣人为情感之事做纠葛是十分难得的事,大概除了这两位,就没有其他的了吧。
“你欺骗了她的感情,若我还没有资格评判,岂不是由你肆无忌惮!”
胡至福闷声说“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欺骗亦秋。”
“那你说,她为什么不顾一切要去挑战大劫!”夏雨石喝道。
胡至福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说不出来!”夏雨石怒目,“谁人不知你胡至福薄情寡义,还在我面前说感情无假。”
听这般话,九重楼想起流传在天下那么一小兜篓人圈子里的一句话无人不知渊罗大桼最薄情寡义,无人不知雨石宫主最痴情顾意。本是一句笑谈,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了。九重楼也觉得不虚此行了。
“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从不曾见她皱过眉头,一直是笑意在脸,直到遇到你,跟了你之后,我就从未见她笑过了。我不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方式蒙骗住了她,我只知道你不仅没给她带来欢喜,还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的存在,她定然可以抗下那次劫!到最后,她甚至连自己的血脉都没有留下!”夏雨石越说越愤怒。
胡至福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需要同你解释什么。”
“我也不想听你的解释。”夏雨石恨意写在脸上。“你胡至福就是愧对兰亦秋!”
说完,夏雨石长呼一口气,哀伤道“终其到底,还是怪我。怪我当初给了你们相识的机会。”
原本一直很少说话的尚白却突然插嘴,“注定相遇的人,注定会相遇。”
夏雨石苦笑一声,“这或许是命吧。”
“命,什么是命?”尚白转过身,直面夏雨石,很认真地问。
夏雨石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尚白这么较真。但他没有敷衍,还是给了尚白一个认真的回答“万事息息相关,从走到终点的过程就是命。”
尚白摇摇头,“狭隘了。”
夏雨石点点头,“我也说不清楚。”
“应该没人说得清楚吧。”尚白说完,便又转过身,不知在看些、做些、想些什么。
夏雨石吸了口气,转身又看向胡至福,冷声道“亦秋忌日那天,我若在她坟前看不到你,别怪我撕破脸皮。”
“不需要你多说什么,我自是记在心。”胡至福背着身,仰着头说。
夏雨石这才抽身出来,同九重楼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会晚点,没想到在我前面。”
九重楼笑了笑,“我这人就是性子急。”
“说笑了。”夏雨石转眼看向煌,“这位是?”
“我叫煌。”煌回答。
“煌?”夏雨石眉头抖了抖,片刻后又释然,“挺好的名字。”
夏雨石没有问更多。当然,不是因为他扫了煌的神魂意识,事实上,他同尚白一样,并没有做那般事。只是,单单一个“煌”字就足以让他明白很多事了。
煌看着夏雨石的脸,不由得心情都安稳了一些。说实话,夏雨石是煌见过的面貌最完美的人,气质也那么与众不同,让人感到安宁。先前的那些紧张与惧怕,也因为夏雨石的几句话消失了。
一番过后,夏雨石也开始了对这神庙的探究,但结果同他人一般无二。
一会儿过后,夏雨石说“其实我很难理解,这次渡劫山出现,居然会有五位大圣人出现在这里。上一次有,是因为渡劫山山顶隐藏着秘密第一次被人提及,才有专门探究秘密之人。而这一次,到底是为什么?”
尚白将目光投向他,“我的目的就是为了亲眼见到渡劫山山顶的景象。”
夏雨石不怀疑这一点,转而看向九重楼,“九重老板,你呢?什么看法?”
九重楼对这件事也有点疑惑。毕竟,都是大圣人,都能察觉到问题,没有谁比谁差的说法。他想了想,“渡劫山一直以来都是个秘密,或许我们是不约而同。”
“有没有可能不是不约而同呢?”
胡至福开口,“万事万物息息相关,或许我们共同出现在这里,存在着一些微弱的联系。”
个人恩怨归个人恩怨,夏雨石没有带入情绪,把胡至福所说想了想,“这种联系是自发的,还是有人刻意呢?”
“若同为大圣人,似乎也无法干涉到彼此。我觉得自发的可能性较大。”
九重楼说“你们不要忽略了,山海关这次也被渡劫山带了出来。”
“说起来,还不知道外面山海关是什么情况。”胡至福说。因为混乱之地的阻挡,他门并不能感知到外面的情况。
“玄网的人来了,不会出大事。”九重楼说。
夏雨石皱了皱眉,“就是他们来了,我反而觉得会出大事。”
“怎么说?”九重楼难得皱起眉。
“我担心他们直接将山海关抹除掉。”夏雨石说。“山海关对玄网来说,本来就是一个耻辱,是他们在人族历史上刻画的耻辱。”
“有《南柯一梦》存在,没有必要抹除吧。”九重楼说。
夏雨石摇了摇头,“还是有的。”
九重楼皱眉想了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可能会收走《南柯一梦》,然后抹除山海关,用《南柯一梦》提前关闭落星关?”
“很有这个可能。我想,他们应该不想同样的耻辱出现第二次。”
“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区别在于,人们看不到东墙,只能看到西墙。若把西墙补好了,便没有人觉得他们失职了。”
“那不是在欺骗天下?”
“玄网一直秉持让天下稳定的任务和态度,若是欺骗天下能让天下稳定,做了也无妨。”夏雨石说。
九重楼皱起眉,“这是罔顾他人性命啊。”
胡至福冷哼一声,“这句话从你九重楼嘴里说出来,真是稀奇。”
九重楼嘻嘻一笑,“毕竟人是赚钱的资本嘛。”
“哼!”
夏雨石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次渡劫山会吸引来五位圣人。原本我以为只有我一人闲着才来看看的。”
“有趣的是,除了尚白,我们都是抱着这个想法的。”九重楼开玩笑说,“难不成大圣人们都这么闲了吗?”
夏雨石眉头浮上忧虑,“以前以为成为大圣人就会明朗许多,不曾想,成了大圣人反而不明朗了。”
“其实还好,成了大圣人还有个不明朗的机会,其他人啊,只好在虚假的明朗之下活着。”
夏雨石看向九重楼,“你是新生的大圣人,你破关时,看到关内的是什么场景?”
“你应该问莫长安,他比我还晚几天。”九重楼笑道。继而,他又笑呵呵不着调地说“我看到了一出伟大的人间惨剧。戏子挽大勺,厨子唱大调,天往地上跑,地往天上飞,日不落,月不沉,西海作山石,南山作沧海。”
夏雨石不仅没有说假,反而皱起眉,愈发忧虑起来。
九重楼说完,大笑几声,“管那么多干嘛哦,也不要想那么多,人生得意,尽欢便是。”
“唉。”夏雨石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九重楼看向煌,“小家伙,你想好没有?”
胡至福也投来目光。
煌尴尬一笑。哪可能想好,直到几人都是大圣人后,他就根本想不进去了,拖也不是,答也不是,就干愣愣地傻站着。
九重楼眯起眼,“你若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煌连忙挥手,“前辈,我说我说!”
“好。”九重楼笑又变得和善起来。
煌硬着头皮,索性闭上眼,似乎看不到众人神情能让他安稳一些。他开口,“我——”
一个“我”字刚出,从神殿之外传来一句话,直接打断了他。
“你们都是大前辈,可不要逼一个小少年。”
煌愣了愣,然后睁眼朝神殿外面看去,只见着一人,踏着扭曲的色彩而来,面带笑意,温如旭阳。
他下意识地呢喃,“先生。”
众人皆朝那里看去。四人目光皆是诧异,但各有不同心思。
胡至福不诧异叶抚的到来,诧异的是居然是跟师染一起来的。
九重楼诧异的是,师染居然跟在叶抚后面。
尚白诧异的是那叶抚身周居然没有任何抵御混乱的气息。
夏雨石诧异的是师染跟在叶抚后面,而神情上似乎还理所应当。
共同的诧异是那叶抚是谁?包括胡至福,他也想知道,叶抚到底是谁。
众人目光之中,叶抚步伐不急不缓,自然若闲庭信步。他走进神殿,目光没有在其他四人身上停留,走到煌面前,轻声说“跟着我。”
煌几乎是本能地相信着叶抚,跟了上去。
师染进了神殿后便停了步伐,没有跟在叶抚身后,而是看着他的背影向前去。
叶抚脚步踏上神殿正上方,十九道台阶上。他坐在蒲团上,面向神殿大门,煌就站在他身旁。
随后,叶抚看向殿内五人。
他轻轻招手,整个神殿泛起浅淡的光晕,微微颤了颤后,五副玄黄色的厚重大椅凭空出现,然后在五人的身后落下。
然后,叶抚笑着对众人说
“几位,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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