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睡醒时,天色已大亮,窗帘缝隙里透出明媚的日光。
他的生物钟规律,总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他困倦地闭着眼睛,伸手往旁边探去,碰到一样毛茸茸的东西,显然是个玩偶,有毛绒触感和塑料小部件。
睡意渐渐消退,季桐想了好一会儿,也没猜出来这是什么,所以睁开眼睛,转头看去。
旁边是一只灰色的考拉玩偶,有一双呆萌的塑料眼睛,和一个大大的黑色鼻子,乖巧地躺在被子里。
季桐忍不住笑了。
考拉身下的床单还残留着淡淡的温度,原本睡在那里的人像是刚离开。
于是季桐赖了一分钟床,然后坚强地摆脱被窝起床,迅速洗漱完毕,循着越来越浓的食物香气下楼。
裴清沅果然在厨房里,四处弥漫着煎蛋和热牛奶的温暖气味。
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眸看去。
穿着睡衣的恋人抱着考拉,倚在门边跟他招手:“早上好。”
“早上好。”
他应声,小锅里的牛奶温度恰好,冒着咕噜咕噜的泡泡,被倒入色彩明艳的陶瓷杯里,端上餐桌。
摆在餐桌上的小型机器人也发出明快的声音:“早上好哦!”
机器人的帽子晕染着日光,圆滚滚的身体上手绘了色调浓郁的星河,日与夜在它身体表面交汇。
季桐坐在餐桌边,托腮看它:“小美早上吃什么?”
小美脆生生地回答:“吃早起的鸟。”
裴清沅放下餐盘,顺口道:“为什么?”
小美作为糖豆机器人的原型机,随时会被他们俩改造与升级,比市面上的同款要高端不少。
季桐和小美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他:“因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所以早起的小美有鸟吃。
“……”找不到背后逻辑的裴清沅放弃深究,“好。”
灿烂的早晨总是从一个奇怪的冷笑话开始。
如果是工作日,裴清沅就不用提前起来做早餐,公司有自助,只要起床换好衣服,接着离开家,驱车前往公司,度过平常又特别的一日。
今天是周末,时间可以自由安排。
昨晚睡觉前,季桐就和裴清沅安排好了,上午一起做大扫除,下午打联机游戏,所以今天不能睡懒觉。
只剩吃什么还没商量。
“小美,我中午吃什么?”
小美热情地给出了一个随机答案:“包饺子吃!”
季桐想了想,的确很久没吃饺子,他有点心动,又接着问:“那晚上呢?”
对于每天都要考虑一日三餐吃什么的人来说,小美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生活助手。
小美正要回答,裴清沅先说话了。
“她说有东西要给我,让我们顺便去吃顿晚饭。”他语气平淡,“你想去吗?”
这句话里没有明确的名字,但季桐一下就听懂了。
在他们的生活中,只有一个人,始终以第三人称的代词出现。
“好啊。”季桐没有太多犹豫,似乎只是在单纯地考虑晚餐内容,“晚上吃家常菜也不错。”
“好。”裴清沅拿起手机,“我跟她说。”
旁听的小美发出好奇的声音:“家常菜有什么?”
季桐便伸手戳戳它如银河般绚烂的身体:“有很多。”
机器人又问:“很多是多少?”
季桐笑起来:“是满满一桌子。”
每一次去那个阔别已久的家里吃饭,餐桌上都会摆满热腾腾的菜肴,有很多很多菜。
全部是他爱吃的菜。
下午四点,他和裴清沅走进那个老旧的小区,低矮的单元楼里依然贴满小广告,黯淡杂乱。
站在这扇熟悉的门前,裴清沅的表情没有波澜,他抬手敲门,里面立刻传来一声“来了”。
门打开时,明亮的光线跟着涌出来,流向昏暗的楼道。
苍老了一些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刚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系着围裙,正匆匆擦去手上的水渍,看见季桐手里提着的袋子,想来接,又有些忐忑地止住了动作。
最终她只是露出一个很高兴的笑容:“你们来了,快进来,拖鞋在这。”
与很久以前的邋遢拥挤不同,她身后的屋子狭小但整洁,客厅里不再有烟灰缸和空酒瓶,陈设简朴,像一个平凡普通的家。
电视机顶端盖着碎花布,茶几上面摆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盛有新鲜水果的塑料果盘,和装满糖果零食的小铁盒。
沙发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三个靠枕,旁边那扇房间门敞开着,阳光热烈地透进来。
季桐注意到她的动作,主动将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同她打招呼:“阿姨,这是我们中午包的饺子。”
罗秀云怔了怔,眼睛亮了起来,更用力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伸手接过:“饺子好,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先下一碗?”
“不用,还不饿。”季桐摇摇头,敏锐地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阿姨,水开了。”
“好好,那你先吃点水果。”罗秀云连声应下,连忙转身向厨房走去。
她站在炉灶前关小了火,准备倒肉下去焯水前,又探头看向进门后始终没有说话的裴清沅。
“我放在你房间里了。”罗秀云放轻声音,“太沉,只能放地上。”
裴清沅终于开口:“是什么?”
“是你爸爸以前看过的书,前段时间收拾车棚发现的。”她说,“我记得那时他说过,要留给你看,可能你现在已经用不上了,但我想还是该给你,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
裴清沅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在老式抽油烟机的嘈杂声音里,罗秀云的声音小下去:“你们坐,我先做饭……”
季桐跟在裴清沅的身边,走进那个阔别已久的房间。
这里面很久没有人住,却打扫得很干净,桌面一尘不染。
书桌上摆着一盏崭新的台灯,旁边的书柜里空无一物,床上盖有防尘布,包裹着住。
房间的地上有两个颜色旧旧的皮箱,是早年间很常见的款式,深棕的箱身,金属的搭扣上已有了锈迹。
见身边人盯着箱子沉默不语,季桐试着伸手拎了拎:“真的好沉。”
这是裴清沅真正的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父亲,一个遥远的名词。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留下什么样的书?
半晌后,裴清沅终于回过神来,他将其中一个皮箱放在书桌上,缓慢地拧开搭扣,打开箱子。
尘埃飞舞,季桐好奇地望进去,一眼就见到了一排封面鲜艳的小书:“这是什么?”
裴清沅在短暂的怔忡后,回答他:“连环画。”
这是上一代人儿时的记忆。
皮箱里满满当当都是书,尽管书页泛黄,冒着一股微辛的陈旧气味,外观保存得很完好,它们曾经的主人显然很爱惜书籍。
这些书籍似乎是按可供阅读的年龄排列着,连环画的旁边是一叠适合少儿阅读的中外名著。
裴清沅凝视着它们,片刻后,弯腰打开了另一个皮箱。
这个箱子里的书籍种类更杂,是为更年长些的成年人准备的,有耳熟能详的文学经典,有书名艰涩难懂的哲学论著,也有厚重的史学杂论。
季桐看着这两个沉甸甸的箱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九岁时收到的一屋子生日礼物。
他悄悄望向一言不发的恋人。
在陡然间漫开的旧日气味里,他看见裴清沅动作很轻地拿起一本放在最前面的连环画。
所以季桐也脚步极轻地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他一个人。
他仍不知道裴清沅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模样,但那个模糊的形象似乎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和裴清沅一样,都很喜欢看书。
季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发呆时盯着果盘里色泽鲜亮的水果,到底是馋了。
他去卫生间洗了手,然后回来吃掉了一个小橘子,很甜,像是精心挑选过的。
季桐吃完了还想吃,又拿起了第二个小橘子。
剥好后,他走向已飘出菜香的厨房,问正在忙碌的罗秀云:“阿姨,吃橘子吗?”
“啊。”罗秀云的表情几乎有点受宠若惊,连连道,“不用不用,你吃。”
“我们一人一半。”季桐掰开剥好的橘子,递给她一半,“橘子开胃,应该不会影响一会儿吃饭。”
他很擅长给饭前嘴馋吃东西的行为找合适的借口。
听他这么说,罗秀云不禁笑了,她接过来:“谢谢。”
她仰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许多的年轻人,在悄然泛开的橘子甜味里,下意识道:“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说完,罗秀云试着伸手在半空里比划了一下,确认道:“真的,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比起来,你高了一些。”
每次听别人说自己长高了,季桐都会很高兴。
即使他知道那是朋友们哄自己的。
但这次不一样。
他看着罗秀云的眼神,知道对方说这句话是认真的。
她真的发现他长高了,即便差距只是一点点。
锅里正焖着他爱吃的香辣小龙虾。
季桐的眼眸更明亮了一些,雀跃地应声:“嗯,阿姨记性真好。”
罗秀云便笑了,神情显得轻松许多:“不算好,老了,忘记刚才有没有放过盐——你要不要尝一下味道够不够咸?”
她揭开锅盖,用勺子舀了一点汤,不停扇动手掌为它降温:“你吹一下,小心烫。”
季桐尝汤的时候,她目光殷切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没有忘记放盐。”他笑着说,“味道刚好。”
正合他的口味。
罗秀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在季桐和罗秀云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也说了这句话。
她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从监狱里出来时,以为不会有人来接自己,却意外地见到了几年没见的亲生儿子,还有他身边关系亲密的年轻人。
那时的裴清沅已经褪去了少年时代的青涩,完全是个大人了。
他眉眼冷冽,不再是那个渴求亲情的孩子,同身边人并肩而立,语气淡漠地向她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季桐。”
性别相同的爱人并不是一个主流的选择。
罗秀云先是欣喜地看着来接她的儿子,而后茫然地看着两人亲密的距离,讷讷地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裴清沅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神情:“很久。”
再然后,罗秀云不再问任何问题,只是怔怔地打量了面孔陌生的季桐许久,忽然掉下泪来。
“那就好。”她说。
他们这样并肩而行很久了。
多年以前从家里搬走的儿子不是一个人生活着。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往后的日子里,罗秀云也独自生活,找到了一份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工作,不算太辛苦,同事们大多是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日子平淡宁静,也有开心的时刻。
她与裴清沅少有直接的往来,不敢过多打扰,只敢像曾经那样,寄些自己做的腊味干货过去,幸好没有被拒收。
但罗秀云有两人的联系方式,经常看见季桐发些洋溢着快乐气息的动态,她会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灵动的句子和好看的照片。
直到某天,季桐发了一盆色泽鲜香的小龙虾,夸赞做得好吃,她忍不住给他发消息:阿姨也会做小龙虾,有机会来家里吃。
季桐竟然答应了。
喜出望外的罗秀云存下那张照片,琢磨了好几天调味。
可惜儿子和男朋友来家里的那天,因为紧张,她不小心做得太咸了,只能连声道歉,捎带着对许多往事的歉意。
没想到季桐吃得很开心,笑着跟她说没关系,很好吃,裴清沅的表情也是难得的柔和,他在专心地给季桐剥虾。
在那个瞬间,罗秀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裴清沅会带着季桐来接她。
她懂得了体察儿子的心情。
也发现了最合适的补偿方式。
裴清沅不再需要迟到的母爱。
可他如今最爱的那个人是个从未拥有过父母的孤儿。
罗秀云渐渐学会了季桐喜欢的每一道菜的做法。
即使没有这层关系,他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裴清沅从不主动找她,但在她鼓起勇气问他,季桐喜不喜欢吃某道菜的时候,会耐心地回复。
对这仅有的沟通,罗秀云已经心满意足。
她终于靠自己,做出了一次正确的选择。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向前走着。
原谅是一个最无用的词。
已经发生过的事,会留下永久的痕迹,像一张被撕开的纸,无法假装完好如初。
旧的痕迹不会消失,但或许会出现新的痕迹。
罗秀云重新盖好锅盖,等小龙虾收汁,一旁砂锅里的肉也炖出了香味。
她问季桐:“要不要再尝一下这个?”
季桐眨眨眼睛:“不用吧,调味肯定没问题。”
罗秀云看着他言不由衷的表情,眼角皱纹在笑意里加深,她用筷子夹起一小块炖得相当入味的肉:“尝尝。”
季桐难以拒绝食物的诱惑。
“好吃。”他语气肯定。
那是一种近似于母亲的味道。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母亲。
他倚在厨房门边,恍惚片刻后,问仍在忙碌着的中年女人:“我们再分一个橘子好不好?”
对方笑着望过来:“好。”
这是季桐剥开的第三个小橘子。
在这个橘子留下的甜味里,他帮着择起了豆芽,好奇道:“林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秀云一直不肯让他动手帮忙,结果在这个问题里晃了神,忘了把豆芽拿回来。
她的表情里泛起怀念和骄傲:“荣生跟我不一样……他是很聪明的人,是我们县里第一个大学生。”
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房间,裴清沅坐在书桌前,轻轻合上手头的连环画。
每本连环画的扉页里,都写着一行字迹苍劲的“赠荣生”,
他的父亲叫林荣生,这些连环画应该是林荣生的长辈,在他幼年时送给他的书。
后来,林荣生又将这些书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他为那个无缘见面的孩子挑好了从小到大该读的每一本书。
里面有不少书,裴清沅的确看过,只不过不是由父亲赠予,而是他自己选的。
他从皮箱里拿出那些以前读过的书,逐一翻阅,内页里常有批注,比起连环画扉页的苍劲字体,这些字更秀气些,但笔锋锐利不屈,与裴清沅自己的字有几分相似。
这应该是林荣生的字。
阅读着多年前留下的批注小语,仿佛与素昧谋面的父亲隔空对话。
裴清沅因此坐着看了很久。
这些内容更艰深的书籍中,扉页也有赠语,标注的日期均为二十四年前,字迹与批注相同。
日期上方的文字不再是“赠荣生”,而是“赠清宴”。
裴清沅不知道清宴是谁,但在见到无数句赠清宴之后,他的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料。
在他翻开第一个皮箱里排在最后的那本少儿经典名著时,一封泛黄的信笺飘然落下。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清宴亲启。
裴清沅凝视着这封信,几分钟后,他走出房间,问罗秀云:“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给我的吗?”
罗秀云正和季桐说话,闻言,她当即道:“是给你的,全是他的书,我也没有仔细翻过……怎么了?”
裴清沅道:“里面有一封信。”
罗秀云愣了愣:“要是放在书箱里,那肯定也是写给你的,他知道我看不进字。”
裴清沅转身前,她仓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信,我应该早些拿给你的。”
在她独自做出那个错误的决定后,抱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尚在忐忑该如何对病重在家的丈夫提起这件事,就收到了他猝然离世的噩耗。
往后的一切兵荒马乱,丈夫的遗物被草草收起,她不敢悉心整理,也不敢面对丈夫,她成日肿着眼睛照料啼哭的婴儿,有许许多多事要做,被生活的车轮卷着向前走,渐渐忘了那两个不起眼的皮箱。
裴清沅没有再说话。
他回到房间,动作缓慢地拆开了这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不再那么锐利清爽,多了不少虚弱的连笔。
[清宴,见字如晤。]
[你能读到这本书,想来快上中学,是个小大人了,遗憾不能见你,只能留给你一个名字。]
这是写给他的信。
他有另一个名字,林清宴。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希望你是喜欢的。]
[清宴是一个极美的词,清平安宁,清净明朗,亦作“清晏”。晏与宴皆可,但我想,宝盖头要明显些才好,更显你来得珍贵。]
[此外,河清海晏的期许太过澎湃,宴是小小的丰盛与安闲。无论你是女孩还是男孩,清宴都是一个好名字。]
房间里的裴清沅安静地看着信。
厨房里的季桐见罗秀云忽然沉默下来,便接着之前的话题道:“阿姨,你还没有说完,叔叔大学毕业之后呢?”
罗秀云回过神来:“他毕业后……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他真的回来了,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三十年前,家境清贫、成绩优异的林荣生是县里第一个大学生,所有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限,婚姻与事业都将是发着光的。
连罗秀云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回来娶一个不再登对的恋人。
[你与你的母亲相处融洽吗?]
[你大概会在心里偷偷摇头——日日相见,总会有些争纷摩擦,但我猜想,她是乐于听你的话的,你不大会埋怨她严厉地管着你,或许会怨她唯唯诺诺,没有自己的性子。]
罗秀云跟着林荣生坐上颠簸的大巴车,在飞扬的尘土中往城里去,去寻新的生活,她的包里装着结婚证,仍觉得眩晕般的不真实。
“为什么回来找我?”
林荣生看上去比她更错愕:“我们又没有分手,为什么不回来找你?”
他接过她怀里的包,笑道:“读书和感情是两码事,你不要听别人说的那些话。”
“况且,路不一定像别人说的那么好走。”林荣生说,“今后的日子,或许还要你多包容我。”
[若真是这样,我代她向你道歉,也想将往事简短地讲给你听。]
[你的母亲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有一个早逝的姐姐,她没念完初一便辍学了,要做工养家,供弟弟读书。]
罗秀云比林荣生大一岁,爸妈不肯给钱交初一下学期的学费,她抱着书包怏怏地往家里走,遇上了儿时玩伴林荣生。
林荣生问她为什么掉眼泪,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忽然问:“你成绩还好不好?”
六年级的林荣生说:“算好的,这学期是班里第一。”
罗秀云想,荣生一直这样聪明。
她包里的课本是留要给弟弟的,省得以后多交一次书本费。
她恨恨地想,他又不肯看书,成绩还不如她。
于是她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哪来的勇气,将书包猛地塞进林荣生怀里:“我以后不读书了,书和文具都给你,你可以提前看看初中的课本。”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
那是罗秀云人生中第一次大胆的冒险。
她到家,说书包丢了,挨了重重一顿打,便又听话了,第二天就进了工厂。
[我接过她的书包,沉甸甸的,我总想,那是我拿过最沉的东西了。]
[我天真地问过我的母亲,可不可以也供她上学——当然是不行的,非亲非故,家里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在大人看来,哪有这样的事?况且是她的家人不愿让她读了,要她做劳动力。母亲最终叹着气摸摸我的头,说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能做的,只是摊开那些初中的课本,看得更加认真。]
在车间里度过忙碌的一天,疲惫的罗秀云提着热水瓶去水房打水,恍惚看见铁栏外有道熟悉的身影。
念中学的林荣生长大了一些,模样文文气气,他朝她招手,似乎给她带了东西。
罗秀云既高兴又惶然地走过去,连连在衣服上擦并不脏的手。
他递来一把糖,和一本小说。
简陋的宿舍里,罗秀云先是翻书,荣生挑的书一定是好看的,但她盯了一天机床,太累了,眼睛都是花的。
她合上书本,躲在被子里,专心吃糖。
等林荣生考上重点大学的那天,她已攒下厚厚一叠糖纸。
县里敲锣打鼓,挂横幅庆祝第一个大学生,罗秀云捏着装满糖纸的铁盒,心想,荣生要去更大的世界了。
工友们开她玩笑,说她配不上林荣生了,迟早要被抛下,她没有反驳。
她不再质疑这种被放弃的命运。
所以几年后,她坐进那辆驶往城市的大巴时,那么意外。
[你将成长在提倡平等与自由的新时代,但她自小的生活,只教会她忍耐、顺从与奉献,此外什么也没有。我想让她多拿些主意,可她已习惯于依赖我,也没有了学习知识的心力。]
[从根源上来说,这不是她的错。有些人天生懂得如何走自己的路,更多人要靠后天教养,对他们而言,知道该怎么在生活中做出选择,不是想当然的事,那反而是一种最奢侈、艰深的知识。]
大学毕业后的林荣生,并不像县里的乡亲预料的那样,迅速飞黄腾达。
用单位里同事的话来说,他性子很傲,有种不合时宜的清高,会与人固执地争论某件事的对错,会为工作中一个弄不懂的小细节熬到深夜,却不知道该在合适的时间提着礼物私下拜访领导。
那个年代有不少这样的人,为此,他们会在某些重要的关头,比那些“更聪明”的人落后一步。
林荣生对此早有预料,他会笑着叹气,但并不改变。
罗秀云也没有说什么,她支持着丈夫的一切决定。
脚步虽然慢一些,但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他们都在努力地生活着,清贫却安乐,期盼着新生命的降临。
可是意外来得那样突然。
不到三十岁的林荣生得了癌症。
[往后只剩下你们母子,她要为你撑起一片天,我想她会将儿时的你照料得很好,等再大些,她的见识会令她力有不逮,要轮到你教她生活的道理,那些道理全在书中,你已尽数读过了。]
[或许你尚不能完全看懂这些话,只要牢记两点:如你怨她软弱,请多体恤;倘若她做错事,你要郑重地指出,请她改正。]
[她是第一次做母亲,你也是第一次为人子女,彼此间理应平等,望能互相包容,一同成长。]
查出病症时,已是晚期,医生预估剩下的最后时光,几乎与罗秀云的产期相当。
林荣生为未出世的孩子买的小玩意儿,与医生为他开的大把药片摆在一起,白的白,彩的彩,新生命将要到来,也有生命要逝去。
存款所剩无几,他决定不再买药了。
妻子常常背着他哭,所以林荣生又开始给她买糖。
直到他彻底起不来床。
铁盒里厚厚的糖纸,再也不会增加。
[绝症与横祸是最残酷的命运,无法以人力抗衡,也无法刻意避让,只能眼睁睁地等待它降临。在这段愈渐难捱的日子里,我总喟叹上天不公,造化弄人,可等真的时日无多,我又后悔,若不顾着自艾自怜,还能为你多整理出一箱书,为你再多写下几页纸。]
[想来想去,我没有时间再悔,即刻提笔写信,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并不悲哀,只是深深想念我母亲常为我做的那一碗水蒸蛋,而我将要去寻她了。]
[所以我为你起名清宴,盼你也能遇着那份小小的丰盛与安闲。我想你母亲也会喜欢这个名字,可惜我已无力起身,不能再照料她,也不能照料你。]
在等着为孩子办理出生证明的队伍里,年轻的女人独自前来,她失魂落魄,与旁人的欢欣大不相同。
轮到她了,工作人员接过提前填好的单子,眉头蹙起,问她:“小孩名字这栏怎么没填?要叫什么名字?”
女人张口,又说不完整:“他叫林……”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新生的婴儿在旁啼哭,她也恸哭着,听帮忙照看丈夫的亲戚,转告他弥留之际说的话,他为不慎打碎的茶杯、往后只余下她一人的日子而道歉,也叮嘱她产后要好好保重身体。
还有他为孩子起的名字。
清净的清,宴席的宴。
她从未听过清宴这个词,但听得出它饱含期待的美丽。
见她面色犹豫,工作人员不耐烦地用笔帽敲敲桌子:“想好了吗?没想好就先让别人登记。”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好了!”她深吸一口气,匆忙道,“叫林言。”
“哪个言?”
“言语的言。”
话音出口,尘埃落定。
她怅然地领取那张薄薄的证明,走入盘旋在医院里悲喜交织的人群,浑然不知命运会往哪里去。
[我有些拿不动笔了,先写到这里。千言万语,也抵不过真切地见你一面,盼能在梦里相见。]
[命是高悬的利刃,不要怕那莫测的寒光,不要呆立着听命,只要记着,在尚且能走的时候,向前走,莫失本心。]
[清宴,你要为自己活得无憾。]
裴清沅看到了信的尾声,发脆的纸页上长出黄斑,最末的落款是父亲的名字,林荣生。
在他看完的同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他抬眸,看见年轻的恋人立在门边。
“准备吃饭啦。”
季桐一如既往地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明亮的笑意,朝他细数生活的馈赠:“我刚才吃到了很好吃的橘子。”
裴清沅站起来,他思绪纷飞,父亲在二十四年前写下的信、那些从纸页里浮现的叹息与企盼,与他在几年前做过的有关恋人的苍白梦境,混杂在一起,像烈风里飘零的叶子,席卷翻涌。
他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回应,只能紧紧握住身边人白皙温热的掌心。
季桐有点惊讶:“怎么了?”
裴清沅久久地凝视他,低声道:“如果他还在,一定会很喜欢你。”
季桐又笑了:“我也很喜欢他。”
他靠近裴清沅的耳畔,像是在传递一个秘密:“阿姨给我看了照片,原来你长得像爸爸。”
这是一顿格外丰盛的晚餐,有说话声和笑声,电视机里播放着晚间新闻,荧幕光彩动人。
被季桐翻阅过的相册临时放在了茶几上,摊开的那一页里,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景区牌匾前的合照。
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罗秀云眉眼秀气,怯生生地挽着丈夫的手臂,林荣生个子颇高,身形清瘦,戴一副眼镜,他微笑着,一身书卷气,却不显单薄羸弱,眼神里蕴着一股内敛的固执。
那时的林荣生还没查出癌症,罗秀云也尚未做出人生中第二次大胆的、又错误至极的冒险。
他们目光期待地凝视着前方的路。
窗外夜色渐浓。
饭后,季桐和裴清沅一起收拾了餐桌。
裴清沅取走了信,但没有带走那两箱书,它们太沉了,沉得仿佛只该属于这间屋子。
他将里面的书籍拿出来,逐一擦拭,放进那个空空的书柜。
季桐又在厨房,这回罗秀云怎么都不肯让他帮忙,他只好看着她洗碗,帮她打开温水。
趁着水流声汩汩,罗秀云试探着对季桐道:“你能不能替我谢谢他?超市这份工作很好的,我很喜欢,也舍不得在那里认识的朋友。”
季桐愣了愣,反应过来:“好。”
罗秀云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笑着,眼角皱纹里都泛着骄傲:“他现在很厉害……你们都很出色。”
这两箱书她已经找出来有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勇气让儿子回来拿。
直到她得知经营不善的超市,忽然又不裁员了——大家停住了另谋生计的打算,纷纷松了口气。
如果真的裁员,罗秀云觉得自己肯定头一个倒霉,毕竟她有过案底,这样的人永远排在被舍弃的清单最前列。她正发愁接下来该去哪,危机却莫名其妙解除了。
超市的资金不缺了,没有员工被裁,日子仍像以前一样,甚至工资高了些,待遇也更好。
包括罗秀云在内的普通员工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原因,他们只庆幸一切如常,自己还算好运。
但罗秀云现在每天都会看新闻,会收集跟儿子有关的一切报道。
她大着胆子猜了一个原因。
她猜对了。
裴清沅的性子和高中时一样,沉默内敛,不爱表达。
那时她误解他。
现在她慢慢学会了该如何与他相处。
做母亲也是一门要横亘一生的功课。
临别时,裴清沅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与她并不亲近:“再见。”
季桐更热烈些:“阿姨,下次见。”
“好好,下次再来家里。”罗秀云站在楼梯口,连连挥手,“路上小心点。”
什么时候能叫他清宴?
什么时候会叫她妈?
没有人问。
或许等下一次。
罗秀云送他们出门,又在窗口凝望许久,直到两道身影完全消失。
她的冰箱里多了一盒模样很好看的饺子,不知是什么馅的。
她决定用它当明天的午餐。
月光下,季桐和裴清沅走出了小区,穿过热闹的街道,一起散步回家。
他们总是旁若无人地牵着手,只是这次走着走着,季桐忽然悄悄松开他的手。
裴清沅侧眸看去,看见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单手剥橘子有点困难。”
季桐摊开手心,露出一个小小的橘子。
“等我剥个橘子。”他说,“这个很甜,你还没吃过。”
季桐低头认真地剥橘子皮,裴清沅便单手揽住他的腰,领着他往前走。
橙黄的橘子皮像一盏朦胧的灯。
他忍不住感叹:“原来父亲是这样的。”
比虚构出来西装革履的单身父亲季总更鲜活,比拥有一头白色马尾、拍过他肩膀的人工智能主脑更有温度。
季桐从资深系统傅音音那里学到过许多知识,放在其他这类世界里,裴清沅的身世很可能另有隐情,比如亲生父母来自更具财势的家族,他会获得比过去多得多的亲情,仿佛这样才显得主角的出身足够清白和高贵。
ai计算出的故事线是完美的,完美的善,完美的恶,无需多虑与深思。
可人类的感情总是那样复杂与无序,既软弱又坚韧,既渴望又逃避,既对又错,既爱又恨。
这是ai永远无法处理的矛盾。
季桐更喜欢林荣生这样平凡的父亲,这个父亲的模样填补了某种空白遥远的想象。
他也喜欢这个平凡的世界。
他将黄澄澄的橘子皮捏在手心,抽开几缕零散的白色橘络,掰下一瓣果肉递过去,期待地等着裴清沅的反应。
裴清沅没有让他失望,他吃掉了这瓣橘子,声音温柔:“很甜。”
季桐的眼眸里蕴着极亮的光,闪闪的:“对吧?很好吃。”
他会永远记得这个橘子的味道,和与它有关的全部回忆。
就像他记得小美,记得蘑菇,记得猫咪,记得一切快乐的滋味。
他不曾拥有过什么,也不再想要拥有,只是心无旁骛地品尝那些味道,认真地铭记,然后告诉身边人,他有多么喜欢。
那样已经足够幸福。
裴清沅接过一瓣又一瓣递来的橘子。
罗秀云渐渐懂得了他的愿望,他也渐渐懂得了季桐的愿望。
小小的橘子吃完了,头顶的路灯洒下色泽相似的明亮光晕,在迷蒙的夜里灿烂。
他们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经过街角的霓虹灯,影子在路面上交叠,十指相扣。
裴清沅后知后觉道:“你只吃了一瓣。”
“我饭前已经吃了整整两个。”季桐记性很好,“而且晚饭吃了好多小龙虾,吃不下了。”
“但我们应该一人一半。”裴清沅说,“你和她也是一人一半。”
季桐忍不住笑了:“可是没有橘子了,怎么办?”
裴清沅停下脚步:“你闭上眼睛。”
季桐有点惊讶,不禁往他的衣兜里瞧,以为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裴清沅也偷偷拿走了一个橘子。
他琢磨了一会儿,没能从身边人的神情里发现端倪,好奇地照做:“我闭上眼睛了。”
季桐闭上眼,微仰着脑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魔法的出现。
直到颊边落下一个带有橘子香气的吻。
耳畔响起带着笑意的声音:“这样也算一人一半。”
季桐顿时笑弯了眼睛:“你就是想找个理由亲我,骗子。”
他睁开眼,鲜活的风景重新流淌进眸中,还有近在咫尺的恋人。
世界在霓虹灯里闪烁,他被拥入熟悉的怀抱。
“如果有其他可能。”
他听见交织颤动的呼吸与心跳。
“我想在你第一次看见世界的时候,就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