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主的高中时代,季桐偷偷在他心里种下的一百种花中,就有泡桐花。
小机器人的目光在两种泡桐花之间来回游移。
同样是紫色的花海,摇曳的花瓣,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为什么宿主的树上开出来的更好看一点?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专业的机器人花农感觉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正在收拾行李箱的裴清沅,听见他的系统幽幽地叹了口气:“宿主,现在是夏天。”
“嗯,是夏天。”他应声。
他又听见季桐嘀嘀咕咕道:“夏天开花,为什么不是石榴花呢?”
泡桐是春天的花。
季桐没法变出食物,所以甚至指望过这棵唯一不由他种植的树是株果树,这样等秋天就可以收获果实,说不定能实现在虚拟空间里吃东西的伟大梦想。
裴清沅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准确地预判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你想吃石榴了?”
“不是……”季桐下意识反驳到一半,又控制不住地想象到了酸甜晶莹的石榴籽,灵活地改口道,“现在有石榴卖吗?”
“有。”裴清沅道,“很多果树都到了收获的季节,你想去山上玩吗?”
季桐迅速想起了去年裴怀山说过的话,眼睛一亮:“山泉水火锅!”
爷爷曾让裴清沅在高考后的暑假去山上玩,最好带上朋友一起去热闹热闹。
“爷爷之前联系过我,现在时间正合适。”
水果成熟了,也不会遇见最好不要遇见的人。
芳香四溢的果实和热气腾腾的山泉水火锅已经出现在脑海里,季桐立刻起身加入收拾行李的队伍,迫不及待道:“下一站去爷爷那里!”
裴清沅最初的确是这样计划的。
带着季桐在全国各地转一圈,回程时去爷爷清凉静谧的山上待几天,最后收心回家。
只是那时他想的是,像裴怀山说的那样趁暑假带朋友去玩,让季桐一饱口福,也让爷爷亲眼看一看他的新朋友。
但现在,却不仅仅是朋友。
裴怀山在山脚下接到这两个满身夏日气息的少年时,笑得很是开怀。
“你是清沅的高中同学吗?叫什么名字?”
“爷爷好,我叫季桐。”陌生的少年有些忐忑地回答他,“我不是哥哥的同学……我没有上过高中。”
裴怀山先是怔了怔。
他似乎在很久以前听过季桐这个名字。
但这些记忆已经消弭在了时光深处,模糊不清。
他很快被季桐的身世故事转移了注意力。
原来这两个孩子不是同学,甚至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朋友。
季桐是裴清沅在街上意外遇到的,他没有家,不知道父母是谁,是个孤儿,在一家福利院长大,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还记得自己名字的来由,是因为那家如今早已消失的福利院里曾长着一棵很大的泡桐树。
“其实是我猜的。”季桐笑着跟他说,“那时候年纪小,不想自己跟树有一样的名字,觉得很随便,直到后来有人跟我说,春天的泡桐花很好看,我才开始喜欢这种树。”
他的语气一点也不难过,可上了年纪的裴怀山总是听不得这样带着伤心的故事。
拿着一盆刚洗好的新鲜水果回来的裴清沅,疑惑地看着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的爷爷:“你们在说什么?”
一老一少便整齐划一地摇摇头:“没什么。”
山风吹拂树影,在满窗绿荫前,季桐一边啃桃子,一边用朴实真挚的句子表扬着果肉的甜美,眼中满是餍足,老人养的小狗难得不怕生,亲昵地在他脚边转来转去。
与不幸的身世截然相反,他看起来像是在无数幸福里长大的,澄澈又明亮,让人无端地想要亲近。
老人不禁想,是谁对他说了那句话?
日光掩映下,裴怀山看见旁边的裴清沅剥开一个石榴,将一粒粒红色的水晶放进白净瓷碗。
裴怀山没有听“失忆”的季桐再讲起更多的往事,却仿佛能清晰地见到那个坐在树下凝望太阳的孩子。
很久以后,在深夜寂寥的街道上,他等来了另一个需要太阳的人。
所以裴怀山猜,那句话应该是正在专心剥石榴的人说的。
他第一次见到曾经的孙子以这样的方式对待一个同龄人。
那显然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可相同的性别,让人下意识想要绕开那个最顺理成章的答案。
不停转圈的小狗想领着季桐去山里看看,他顺从地起身,和长辈打了一声招呼,便同小狗一起走进了绿意。
笼在树木余荫里的洁净房子刹那间安静下来。
从裴清沅离开裴家之后,这还是已无血缘关系的爷孙俩第一次这样毫无负担地聊天。
“有没有想好未来要做什么?”
“我想研究仿生机器人。”
裴清沅这样回答他。
裴怀山知道裴清沅被人工智能专业录取了,也看过那则曾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不过他并不相信那些由网友们自己脑补出来的情节。
“这是值得探索的东西。”
裴怀山面露肯定。
他不懂这些新鲜事物,但知道这是未来的方向,知道眼前早慧的年轻人有足够的能力。
“你会成功的。”苍老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怅然,“那家庭呢?”
包含了亲情与爱情的家庭。
闻言,正为一粒粒石榴籽除去果衣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
“我现在已经有家了。”
裴怀山看着他的动作,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本该是个疑问句,裴怀山却说得很肯定。
裴清沅点点头:“我知道。”
片刻沉默后,裴怀山下了某种决心,眼角的皱纹里漫上一丝带着叹息的笑意:“你从小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孩子。”
“我希望你这一次的固执也是对的。”
他伸手揽走桌上那些零落的斑驳果皮,只剩裴清沅手中尚未剥完的半个石榴。
和半碗红澄澄的细小宝石。
黄昏沉落时,宝石大多进了季桐的肚子。
他喜欢这个夏日的尾声,能懒洋洋地坐在山风萦绕的摇椅上,看向远处被夕阳浸没的群山,毛茸茸的小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雪白的瓷碗里装满漂亮的石榴籽,风中飘荡着果香与青草香气。
活着真是一件美好的事,他想。
不再戴银边眼镜的宿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个本子,正在帮爷爷念一行他看不清的小字,季桐大方地抓起一把石榴籽递给他。
裴清沅怔了怔,摊开手掌,在一片艳红里显得尤为醒目的苍白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
像一阵钻进心底的风。
清甜里透着微微的酸涩。
“很好吃。”他说。
深谙借花献佛之道的季桐笑得眉眼弯弯:“不客气哦。”
一周后,在裴怀山不舍的目光里,裴清沅和季桐的毕业旅行正式结束,踏上了回家的路。
季桐凑在后车窗前朝远去的爷爷不停挥手,半晌后,小声道:“假期快要结束了。”
已是八月下旬,距离开学只剩十几天。
季桐重新坐好,语气里流露出隐隐的忐忑:“我要去参加考试了……”
一个正在努力伪装成人工智能的人类即将以伪装成人类的人工智能身份,去参加一场由一群专门研究人工智能的人类组织的人工智能专业入学考试。
真是一套史无前例的套娃操作。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边的裴清沅便道:“我会在考场外等你。”
直到这一刻裴清沅才发现,无论他对季桐的能力有多么笃信,他依然会为这个对对方而言很重要的时刻而感到紧张。
就像高考前季桐为他紧张一样。
这种心情与理性的现实无关,只由纯粹的情感驱动。
“我会好好表现的。”季桐深吸一口气,尝试放松心情,“对了,你会让小美接受李记者的采访吗?”
第四项主线任务已经触发,季桐想过了,以宿主的性格肯定不愿意长期曝光在镜头下,而网友们现在还对糖豆机器人有一些好奇心,可以趁此机会用小美来完成事业第一桶金的任务,比如让这个稀奇古怪的糖豆机器人形象去做广告,即使只是采访转化的流量也会有平台给予的奖励。
糖豆机器人是宿主亲手制作的,与它相关的收入当然能算是他的事业第一桶金。
裴清沅的回答很简洁:“由你来决定,小美是你的。”
季桐更纠结了。
他很想迅速完成这个任务,来延长高级形态的持续时间,方便大学期间的校园生活,又有一点舍不得此刻只属于他的小美。
人总是会有私心的。
裴清沅看他变幻的面色,主动道:“侵权赔偿可以算是第一桶金吗?”
“什么?”季桐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要是你靠自己挣到的钱应该都算吧……奖学金除外。”
“糖豆完成后我就注册了各种专利,而网上现在有很多外形相似的盗版。”
尽管那时的裴清沅无法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但用糖豆机器人来完成影响力任务一直是备选项之一,所以他提前注册了专利,防止未来可能出现的侵权问题。
“如果起诉他们后获得的赔偿金可以用来完成任务的话,你只需要考虑愿不愿意让别人见到小美。”
季桐戳了戳任务面板,没有遭到反驳,宿主提的这个路线应该是可行的。
欣喜之余,他觉得从这个任务开始,宿主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宿主比他更早地想好了该如何完成任务。
沉浸在孩子长大了的复杂心情里,季桐悄悄叹了口气,不禁想起之前看到过的那些网友评论。
很多人在裴清沅介绍糖豆机器人一对一设计初衷的视频
毛绒玩偶、积木、洋娃娃,甚至一条小毯子,很多人都有被这些物件陪伴着长大的经历。
它们大多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却曾经陪伴一个孩子度过了或许最脆弱的时光,上面凝结着早已干涸的稚气泪水,在主人长大成人以后渐渐被遗忘,或被始终珍惜地收藏起来。
如果这些沉默的同伴换成一个会说会笑会跳舞的机器人,那些孤寂失色的童年会不会变得热闹一点?那些只能说给玩偶的童真絮语能不能得到更有温度的回应?
季桐想了很久,才道:“如果每个小朋友都有一个小美就好了。”
“但是不可以全叫小美。”他补充道,“这是我起的名字。”
裴清沅听着他有些幼稚的语气,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你希望这个愿望实现吗?”
季桐茫然地抬头看向宿主,这句话更多是种随口感慨,他在潜意识里觉得这不可能实现,从未真正地设想过。
可他却在裴清沅的眼睛里看见了很执拗的光,闪烁着他第一次见到裴清沅时那种令人心悸的波涛。
“如果你希望的话。”他听见近在咫尺的笃定声音,“我会让它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