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夜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身上穿着一套女人的衣服,纱巾蒙着面。
他掀开帘子,问车夫:“现在去哪?”
“快到西域了。”
他又坐了回去,车上还有他之前准备的随行行李,一件不落,是提前交给顾袅袅的。
他于燕明庭离开后的第三日吃下了假死药,头两天他佩戴着江离香囊,制造出旧疾复发的假象,然后才吃下药,过程有一点痛觉,但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其实选在燕明庭离开的时候实施计划是最合适的,没有人会去开棺验尸,只有燕明庭有那个胆识。府里人只要亲眼确认过他的“尸体”后,就不敢擅自乱动的。
而远在江南的燕明庭接到京城的信,加上赶回来的路程时间,恐怕“他”都入土半个月了,覃管家恐怕也不会允许燕明庭去挖土开棺。
而在下人们如出一辙的说法里,燕明庭也只能相信自己是真的去世了。
一想到燕明庭得知自己过世会出现什么样的神情,他就不敢多加去想,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睡梦中去。
直到听见外面的人声多了起来,他才掀起窗边一角,发现这里是个边陲小镇,这里的人皮肤大多黝黑,说话嗓门也不小。
这时,他注意到前面有个眼熟的身影,是钟越红带着手下人经过,他立马放下轿帘,听见有人问钟越红:“你再给我们讲讲将军和赵夜阑的事呗。”
“什么赵夜阑,大不敬!他可是将军明媒正娶的人,你们要唤他赵大人才行,不然被将军知道了,小心军法伺候!”
“将军这么快就偏向他啦?”
“那不叫偏向,叫偏爱。”钟越红感慨道,“我算是见识到将军是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了,以前咱们去打猎,哪回他不是最出风头?结果上次秋猎,他居然一只猎物都没打,就活捉了一只兔子而已。”
“为什么呀?”
“为了哄赵大人高兴呗!”
声音渐行渐远,赵夜阑缓缓闭上了眼睛,蓦地察觉到脸颊有行湿润的水迹,他诧异地抹了下脸颊,看着浸湿的指腹,紧紧咬了下唇。
他不能后悔。
时间会抹去一切,很快,他和燕明庭很快就会忘掉对方的。
他是如此笃定,却没料到再听到燕明庭的消息时,竟然会慌乱地打翻手里的茶杯。
彼时,他已经抵达西域一月有余。
西域与宣朝友邻百年,商贸互通后,时常有宣朝的商人来购置西域的香料和布匹回去贩卖。
几个商人在一家香料馆里等老板备货,闲聊了起来。
赵夜阑坐在另一侧,他入乡随俗地穿着西域人的打扮,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听他们商讨着回去后如何做拉货,觉得无趣,正欲离开,却忽然听见他们提到了燕明庭的名字。
时隔一个多月,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燕明庭的名字,竟有些恍如隔世。前两天顾袅袅来了一封信,提起她是如何将他送出城的,以及一些琐事,绝口不提燕明庭,也许是怕勾起他别的心思。
“咱们这次就不送到江南去了,江南旱灾,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呢。”一人说。
“就是啊,不过燕大将军居然还在这时候主动请缨,率军去江南救灾,真是令人敬佩啊。”
“嗐,他也真是够惨的,前阵子去江南剿匪,结果赵夜阑去世,他只花了三四天就从江南赶回来了,听说跑死了好几匹马呢。咱们经常赶路的也知道,就是日夜赶路都不止要三四天,我估摸着他就没合过眼。”
“这事我听京城的伙计说过,他回京的时候,连他府里的管家都没能马上认出来,眼里全是红血丝,熬得不像个人了。他一回去,就说要开棺见赵夜阑最后一面。管家和下人们全都跪着求他不要胡来,人已经入土了,让赵夜阑入土为安吧,大家都是亲眼看着赵夜阑咽气的,也不可能下毒,因为一直都是赵夜阑的贴身小厮伺候着。”
“哎,真的是可怜,起初听他们成婚,我还一点不看好来着,就想看看这将军能不能把赵夜阑给克死,谁知道人真死了,我却有点于心不忍了。”
“谁说不是呢,燕将军对百姓很好的,之前我被人嘲笑说商人地位低下,就是他路过帮我出了口恶气。听说他前阵子茶不思饭不想,晚上就宿在祠堂,几天下来就瘦了十几斤呢,再这么下去,估计也是活不长了。”
“啪”地一声,两人听见对面有茶杯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抬头望过去,却看见是一个西域人慌乱地低头去捡碎片,便接着闲聊。
“所以我觉得,他这次主动去江南救灾,其实压根就没打算抱着活下去的想法。”
“很多人都这么猜测,听说他南下的时候,还带上了赵夜阑的牌位呢。”
赵夜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新雇的下人把饭送到他房里来。
他沉默地盯着饭菜看了许久,这里的饭菜远比不上京城的,京城那么多美食,好酒好菜,为什么燕明庭这个饭桶就是不吃呢?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是给顾袅袅的,让她将另一封寄给远在江南的燕明庭。信上以自己临终前的语气写了一封劝慰书,道自己预感大限将至,感谢他这些日子的陪伴,望他往后好好活着。
几日过后,他依然辗转反侧,不知江南旱灾的形势如何,又怕信还没到燕明庭的手上,对方就意志消沉地拖垮了。
思及此,他便收拾行李,离开了西域,一路往南。
我不是去找他的,我只是随处走走而已,西域也是走,江南也是走,赵夜阑如此想道。
只是从西域到江南的路程就更远了,地形还偏僻,经过高原地带时,身体出现了极度不适的反应,头晕目眩,呼吸不畅,晕吐难受了好几日,找大夫医治又耽搁了些时日。
原本一月有余的路程,硬是拖到了两个月,才到渠州边界,就听说知淮两州终于下雨了,燕明庭也带着大军返京,今日就住在城中的客栈里,好多百姓都去看望他,可惜燕将军喝得酩酊大醉,谁也不认识了。
赵夜阑是夜里才进的城,已经快到宵禁的时辰了,他穿着朴素的衣裳,把脸抹黑一些,充作店小二,来到了燕明庭的房门外,踌躇良久,直到听见里面的手下人出来,看见他低着头,以为是小二,道:“你去给将军清理一下。”
赵夜阑低着头走进去,远远就看见床上躺着的人,不禁放缓了脚步,直到看清对方的脸庞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燕明庭怎么成现在这副样子了?浑身酒气,胡子拉碴的,面颊凹陷,人也黑了不少,好像一下苍老了十来岁。
赵夜阑心中微痛,见他喝得烂醉,不省人事,拿着帕子上前,擦了擦脸。
片刻后,对方动了动,将手伸到旁边,抱着枕头呓语道:“梦亭,梦亭,我回来了......”
赵夜阑一怔,眼眶微湿,用力眨了下眼,才将水汽挤散。
“我回来了,你别离开我行吗......”燕明庭闭着眼睛,将枕头搂进怀里,眼尾处渗出一行泪。
见状,赵夜阑颤抖着手,刚要擦掉那行泪,就看见燕明庭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仓促地后退一步,转身就跑了出去。
“梦亭......梦亭!”燕明庭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逃跑的背影,像极了赵夜阑,他连忙下床,腿脚却失去了力气,摔倒在地上。
手下人赶紧进来,将他扶起来。
燕明庭直指着门口说:“快,我看见梦亭了,快把他拦下来!”
“将军,你看错了,刚刚只是小二而已,你又喝多说梦话了。”
“可我好像真的看见他了!”
“这都第一百二十七次说醉话了,将军。”手下人不忍道,“赵大人真的走了啊,他的小厮和覃管家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燕明庭颓然道:“他......为什么走了啊?我都还没跟他说明心意呢,他怎么就......走了呢?”
赵夜阑在城中呆了两天,在燕明庭率军离开时,才混在人群中目送他远去。
那晚他曾在燕明庭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书信,他相信,燕明庭是个听话的人,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于是他继续往南走,说是游玩,但为了避免被人察觉身份,一路东躲西藏,压根无法好好散心,尤其是越往南天气越热,蚊虫硕大,又荒无人烟,便往西边的方向走,来到了南疆。
转眼就入冬了,他在南疆呆了一个多月,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打算住上个一年半载再做打算。
除夕这天,他一个人坐在屋中,听见外面的炮竹烟花声,越发显得这里冷清了。
面前放着一个炭火盆,他反复看着前几天顾袅袅送过来的信,忽略掉那些嘘寒问暖的小事上,目光紧紧锁定在与燕明庭相关的事情上。
这是半年来顾袅袅头一次在信中提到燕明庭,说的还是续弦的事。
朝中大臣们见燕明庭日渐消沉,毫无生气,便开始给燕明庭介绍新人,可是却也没几个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的。
因着赵夜阑这一死,更是坐实了燕明庭天煞孤星的命格。
至于燕明庭的态度,信中没有提及,他直觉认为燕明庭不会有续弦的想法,或是这么快就续弦,但却控制不住地想——万一呢?万一燕明庭就遇到了合适的女子,将人娶回去抚慰心灵了呢?
在阖家欢乐的除夕夜,赵夜阑却独自郁闷到了天亮。
南疆的春天是各种花开的季节,这些花不仅有欣赏价值,还有其他的作用,这里生长着很多种毒草。
他一次外出,脸上不慎碰到了毒草,导致整张脸都肿胀了起来,红彤彤的,看着格外恼火,他怎么能允许自己顶着这么一张脸见人?
巫医在他脸上敷满了药草,要坚持敷七天才能消肿,他只是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就没眼再看,上街去买了一块面具。
他又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药草味掩盖了香囊的味道,正准备回家,却听见有人提到了燕明庭,说宣朝的大将军居然在大半个月前把前太子给杀了。
他诧异不已,走过去打听了一下,才得知原来燕明庭查出自己的杀父仇人了,正是前太子。
他叹了口气,一边暗自辱骂前太子,一边又不禁想到燕明庭终于手刃了仇人,会不会开心?
他思考得太过认真,低着头一路往前走,却不料撞到了人,他没空应付这些路人,抬脚就准备往旁边走,谁知对方却也挪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路。
他皱起眉,不满地抬起头,却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愣在了当场。
燕明庭!
他这么会在这?
“你是谁?”燕明庭垂眸,仔细盯着他面具里露出的一双眼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