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赵夜阑这几日忙得脚尖不沾地,先是张贴告示,提醒老百姓要节约用水,适当储水,杜绝浪费,不要恐慌,看见难民进城更不要赶人,指引难民们前往义舍。

义舍多年没有使用,赵夜阑带着府衙的官兵去收拾出来,特地引了一处山泉水,先进行储水,又派不少人去四周查勘水源。

赵夜阑又将小高派了出去:“邝胜毕竟腿脚慢,只能查看附近一带的情况,可是更远一些的,还是需要有人去打探一下最真实的情况,你去渠州拢州一带看看,若是发现有灾情,立马向当地府衙报告。顺便告诉他们,不要拒收难民,妥善安置好他们。”

一天后,邝胜带着最近的勘察队伍回来了,肤色黑了一圈,坐下来时腿都还在打颤,神色凄苦:“情况不容乐观,附近一带的庄稼都干完了,偏僻一点的乡镇更是没什么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们一定会朝着有水的地方来。”赵夜阑找了一幅详尽的淮州地图来,“你说说,一共有几处地方?”

“淮州十四县,就有十三处旱了。”邝胜道,“仅剩的那一处也快干了。”

赵夜阑皱眉,仅存的那一处多半会有周边的难民涌入,很可能引发纠纷。如果让这些难民全部挤进淮州,显然也不太现实,一是挤不下,二是路程遥远。

万幸燕明庭给他留下了足够多的人手。

“我们得尽快划区设立赈灾点了。”

就在这时,尹平绿也疲惫地赶回来了,一进屋就猛灌了半壶水,汇报道:“有两个县的百姓曾经上报过庄稼的事,但是没被当回事,我已经斥责过那两名知县了,他们表示愿意戴罪立功,拿出全部家当来配合救灾,其他各县都承诺会配合大人。”

“辛苦了。”赵夜阑展开地图,“你们对淮州更熟悉,先看看在哪里设置赈灾点比较合适。”

邝胜依据河流分布情况划了五个区,在此基础上,尹平绿又将人口数目细化,最终确定了六个赈灾点。

赵夜阑拿着一半灾银,派人运着馒头和水,分别去往六地。且不断向外扩张范围,以保证难民们能顺利抵达其他地方避难。

到了晚上,城外忽然涌入许多难民,赵夜阑站在城墙上,道:“先将这些人带去义舍,登记在册,一个都不许遗漏。”

淮州百姓原本还挺听话的,可是在接下来几天陆续看到难民挤进来后,也开始有情绪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生活资源现在都被这些人抢走了,谁知道下一个干旱的会不会就是淮州?那他们到时又该如何自救?

“大人,不好了,有人往义舍里扔东西!”

赵夜阑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喘口气,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义舍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外面站满了人,大抵都是来看热闹的,但却在无形中助长犯事者的火焰。原本只是扔了个鸡蛋,周围人叫好,渐渐就变成了朝里面砸碎石子。里面的人也开始大声辱骂,双方险些打起来,守在门口的官兵就快控制不住场面了。

“都给我停下!”赵夜阑吼了一声,身后的士兵立即冲进去两边的人分开,然而吵骂声还没有消停。

赵夜阑刚走到门口,忽然间一颗石头飞过来,恰好砸中他的额头,鲜血顺着眉峰流下来,映衬着他苍白的脸。

“大人!你没事吧?”尹平绿惊慌地走上前,连忙派人去找大夫。

人群顷刻间静了下来。

赵夜阑按了下额头,再看看手指上蹭到的血,倏地冷笑一声:“很好,你们有能耐,先是排挤异乡人,再是谋杀朝廷命官,想早点去见阎王是吧?”

众人说不出话,半晌,也不知是谁人群中回了一句:“赵大人,我们不是故意要砸你的。”

“那砸他们也是无意的吗?”赵夜阑厉声道,“谁先动的手,给我出来!”

大家沉默着不说话。

“行,互相包庇是吧,来人,把他们所有人都抓起来!”

人群顿时惊慌地左顾右盼,终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得人高马大的,干点什么不好。”赵夜阑用帕子捂着额头,走上前将他打量一圈。

“大人,你不要杀他啊,他妻子过世了,家里就剩几个孩子,这种日子让孩子们怎么活啊。”有人说道。

“是啊,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大人你就放他一马吧,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胡来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帮着求起了情。

“我说要杀他了吗?”赵夜阑尽管很生气,可是这种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很容易就产生偏激的情绪,所以不能轻易处死人,以免激起群众的负面情绪,他问道,“你愿不愿意加入自卫队?”

那人一愣:“什么是自卫队?”

赵夜阑刚想开口,就觉得头疼,按着伤口说不出话,尹平绿上前替他说:“这两日赵大人在为大家四处找法子,找到了一处比较偏僻的水源,只是路程有些远,一来一回需要一天的路程,所以需要召集一些人力去运水。但不是白出力的,官府会给这些人出两倍的工钱。”

“真有这等好事?”周围人一听,都来精神了,这可是赚钱的大好机会啊。

尹平绿:“对,想要去的人来我这登记,力大且能吃苦耐劳者优先。”

很快尹平绿就快被人群包围了。

自卫队实则是为了疏散城中的人口压力,将青壮年输送到外面去运送水源,如果顺利的话,还真能带回一些需要的水。

赵夜阑被先行护送回府衙,大夫已经到了,他一边包扎,一边看向刚匆匆赶回来的高檀:“渠州拢州没有明显旱情?”

“是的,那边靠近黄河,庄稼目前没有受到影响。”小高汇报道。

赵夜阑总算松了口气:“可以着手疏散难民了。”

但是还有个问题,银子快不够了。本来送到淮州的灾银就只剩下三万八千两,加上库房原本存放的银子,总计约四万两。

这些时日,六个赈灾点包括义舍的物资,就已经快耗空了,现在又多加了个自卫队的支出,银子只能勉强撑到明天。

城里的湖面降低了一半的高度,往日泛舟游湖的雅致被水桶取而代之,茶楼也悉数关闭。街上热得慌,大家基本都缩在家里不出门,只有晚上才出来放个风。

而义舍里更是弥散着抱团等死的消极情绪。

灾情固然可怕,但是意志消散也非常可怕。所以赵夜阑想让这群人打起精神。

去参加自卫队的人多数都是淮州本地人,而那些难民,只想有口吃的就行。

赵夜阑又给义舍里的人发布了个消息,接下来的伙食只给半成品,愿意帮忙烧火做饭的人,一律双倍工钱。绣坊还没有关门,手巧者可以申请加入,不会的人愿意去学习的话,也会给一定补助。

这一下就有不少妇孺找到了活儿干,义舍有馒头吃,有地铺睡,还可以去绣房学习手艺挣点银子,消极情绪散了不少。义舍不再人挤着人,难民也和当地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只是可惜赵夜阑的钱包,所有倒贴的银子都是从他的私库里拿的。

他看着身上最后一张银票,心里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原本这些白花花的银子都是为了离开宣朝后潇洒放纵的,现在可倒好,散落到千家万家去了。

只为了燕明庭那一句“还有千千万万个梦婷等着我们梦亭去解救”,值得吗?

他兀自笑了笑。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赵大人,赵大人!”

他好奇地走出去,看见门口的官兵拦着想要冲进来的女孩,正是那个名叫梦婷的女孩,道:“让她进来。”

梦婷衣衫褴褛,但脸上神采奕奕的,跑到他跟前,摸了摸脸上的碎发,问道:“赵大人,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赵夜阑蹲下/身看着她,“找我什么事?”

“我刚刚经过这里,想起你好像就住这里面。”梦婷从怀里取出一个馒头,举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娘在义舍做的,我想拿给你吃。”

那馒头被小女孩揣在身上,早已闷出了一股味,皮上还沾着小女孩的指印,赵夜阑接过来,咬了一口,道:“好吃,你娘手艺不错,不过你为什么想给我吃?”

“因为上次你给我们馒头!我们一路上就是吃你的馒头,才没有饿死。”梦亭皮肤晒得有些黑,但是牙齿却异常的白,笑起灿烂,“而且我娘说了,你是个顶顶好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你饿肚子。”

赵夜阑意外地挑挑眉:“我是个好人?”

“对呀,大家都这么说,说你比原来的尹......尹什么的大人要好太多了。要不是你,我们这些人可能早就饿死了。我等会还要跟我娘去绣坊,我觉得刺绣比种庄稼好玩多了,等我以后学会这个了,就给你织一件衣裳好不好?”

赵夜阑又咬了一口馒头,眉眼一弯:“好啊。”

梦婷呆了片刻,忽然道:“那我长大了,可以嫁给你吗?”

赵夜阑一愣,旋即笑出了声:“这可不行。”

“为什么呀?”

“因为......”赵夜阑想了想,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道,“我已经成家了。”

“啊,好可惜!”梦婷瘪着嘴。

赵夜阑嘴角弯着,将馒头分成两半,没动过的那一大半还给了她:“我吃饱了,这些给你吃。吃多一点,才好快点长大,我等着你的新衣裳呢。”

“好!”梦婷接过去,张嘴咬了一大口,看向他时,又笑眯了眼。

赵夜阑将她送到衙门口:“去找你娘吧。”

“嗯,赵大人再见!”

赵夜阑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开,四周路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喊一句:“赵大人。”

“赵大人,吃饭了吗?”

“赵大人,自卫队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家那臭男人不会出事吧?”

“赵大人好像瘦了,要不要上我家吃点饭去?”

天气炎热,赵夜阑擦擦额头上的汗,莫名觉得胸口更热,笑着看向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心道:值得的吧。

莫名的,很想念燕明庭。

想和他说说近况,聊聊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全部说给他听。

下午,李遇程带来一个好消息,他的舅舅愿意提供五千两用于赈灾。

“就你舅舅一个人吗?其他商户呢?”

“光是说服我舅舅,就已经用尽我的毕生功力了,其他人我是真说不动,毕竟那些人看我就是个败家子,压根不听我的劝。”

“有理。”

“......”

“我去会一会他们。”赵夜阑叫他把商会里的人召齐。

商户们在堂中坐着,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是所为何事。其中一人忍不住有些愤慨:“平日里这些官员最看不起咱们商人,求他们办个事比登天还难,说什么士农工商,直接把我们踩到最底层,出了事又要来刮我们的皮,我真是受够了这个气!”

其他人也被激起了火,决定统一阵线,打死也不能被说服。

程瑛不好接话,毕竟他的姐夫是右相,而他又已经答应了捐赠五千两。

不一会儿,赵夜阑就来了,该有的场面话还是得有:“久仰久仰,各位都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儒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赵大人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你就直说吧,找我们什么事。”话事人冷哼一声。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商会能捐助一点银两或是物资。”

“我们不同意。”

赵夜阑微笑道:“我还没说条件呢。”

“你能有什么条件?”话事人不屑道。

“在座各位所涉产业不少,其中必然有绣坊吧,江南织造手艺那是没得说,只可惜都直接送进宫内去了,京城的百姓只闻其名,却压根见不着穿不着啊。而西域的丝绸也有独到之处,商贸往来后百姓们也酷爱购置西域的布匹,反倒是咱们江南的货,只能在江南和南边流通,实在是可惜。”赵夜阑道。

李遇程附和道:“就是,你们想想,京城里有多少达官显贵?若是贩卖到京城去,那挣得可不少呢。”

这话戳中了这群商人的痛点,话事人道:“我们也想卖进京城啊,可是朝廷为了保住皇室的脸面,只允许我们送进皇宫,压根不让卖给老百姓啊。”

这是先皇留下来的老规定,为了显示后宫娘娘们地位超群,只允许江南的衣裳进贡到皇宫里。而赵暄即位后,宫里就没几位娘娘,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一方面的纰漏。

“这次伏旱的事迟早会举国皆知,若是各位众志成城,帮助百姓度过难关,善心大显,我也好向皇上替你们求情,允许你们流通到北方的市面上去。”

“就凭你一张嘴,皇上就能答应了?”

“皇上若是答应,你们往后就能获不少利,毕竟这原来可是给娘娘们用的,如果到了市面上,少不得人要争相购买。皇上如果不答应,你们与现在没什么区别,没有什么损失。捐赠的银子就当是买你们的命,届时疏散百姓时会将你们优先送走。如果旱灾越来越严重,你们就能高枕无忧了吗?倒不如趁现在挣个好口碑,往后经商也多些信誉和来财的路子。”

大家互相看了看,不似一开始那般激烈反抗了,隐隐有些动心。

赵夜阑给李遇程使了个眼色,李遇程马上道:“不瞒各位,我这次来江南其实也是想向各位讨讨经,打算回京城后也做点小生意。不如你们跟我合作一下,我自己派人来江南运你们的货,什么茶叶啊、瓷器、布匹大米药材这些,你们既不用担心路途和损失,也不用管滞销的问题,价格你们可高三成给我,唯一的要求是三年内,你们不许再找京城其中人来负责。”

“高三成?那你打算怎么卖?”

“我自有我的法子。”李遇程道,“毕竟,你们谁也没有我了解京城。如果卖得好呢,我还会多订些货,就算是滞销,我也绝不找你们麻烦。”

就在大家衡量利弊的时候,赵夜阑拿出名册,道:“程家捐助四千两,等我回京,第一个向皇上汇报你的善举,届时皇上答应允许丝绸流通到市面上,你可就一家独大了。”

一家独大可怎么行!?

这一下就戳中了大家的肺管子,宁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绝不愿意看到哪家独大,顷刻间大家都表示愿意捐助四千两。

程瑛眼睛一转,在赵夜阑身上停了片刻,忽然间明白赵夜阑为何只说他捐了四千,道:“那我出五千。”

赵夜阑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其他人却急了。

“我出五千五!”

“我六千!”

最后话事人一狠心:“我出八千。”

其他人:“......”你个叛徒!

“我也出八千!”

“算我一个!”

“我八千八!”

“嘶——”

眼看着越炒越高,赵夜阑微微一笑:“这样吧,为了公平起见,大家统一八千两吧,到时我会向皇上说明各位的忠心,为你们争取最大利益。”

“赵大人莫要失言啊,一切可就靠你了。”

“这是自然,没有把握我也不敢开这个口。各位早些回去吧,晚上我便派人来取银子,也会将你们的捐助向告知百姓们。”赵夜阑说。

众人真是一边肉疼,一边还要说着感激不尽的话。

程瑛留在最后离开,跟李遇程直叹气:“说好的五千,转眼我就被多架走了三千。”

“舅舅你消消气。”李遇程给他捏肩,笑着说,“你放心,等我赚回来了,就还给你。”

“你还?你以为挣钱这么容易啊?”

李遇程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你别忘了,他们已经与我签订协议了,到时候京城的货物都是交给我来经销的。等皇上一答应赵夜阑的条件,那这丝绸都要先从我这里出手,源源不断的银子可就哗哗地来了。”

“可是这群人会答应吗?”

“我可以给他们让一点小利,但多的就不行了,反正已经可以为他们走不少量了,已经是赚钱的买卖。再想要更多的,没门,我们可是有契约为证。而且我们只定了三年,到时他们想要自己去京城做生意,也没问题啊。”李遇程嘿嘿一笑,“只是那时候江南丝绸已经不是稀罕物了。”

程瑛恍然大悟:“你小子,真是贼啊。”

“我只是有点小机灵,真正贼的可是另有其人。”

“你是说......”程瑛小声问道,“赵大人?”

“这都是他的主意,我顶多算个二掌柜,但是我俩四六分,他四我六,毕竟往后都是我出面来办这些事。”李遇程得意道,“不过能当个二掌柜,我都觉得富得流油了,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程瑛身为一个商人,都不禁佩服赵夜阑的经商头脑,而且,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如果真的打开了京城的市场,那需求量就会增多,而原有的绣娘怕是不够多......”

“所以他现在自掏腰包,让这些落难的妇孺去绣坊学习技艺,既缓和目前的困境,又为将来的生意做准备了。”李遇程由衷地竖起个大拇指,“瞧瞧这远见......”

程瑛瞠目结舌,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舅舅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你还是跟着赵大人去吧,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晚上,大夫来为赵夜阑处理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了,不需要再用纱布包着。

赵夜阑去清点完筹集到的八万两灾银,这才将尹平绿和邝胜以及师爷召集过来,商量向渠州拢州疏散难民的路线,以及途中如何保持足够的干粮和水。

几人围坐着讨论了一会,小高突然兴奋地跑了进来:“大人大人!将军回来了!”

众人一愣,纷纷抬起头,看向门口。

“来了好多人,押送着灾银,还有朝廷的物资!”小高兴奋道。

所有人都惊喜地起身去迎接,赵夜阑脚步匆匆,手里的笔都没来得及搁下,快到大门口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退回去,转身跑进了后院。

大家正疑惑时,燕明庭三两步跨进大门,巡视一圈,应付完大家的问候后,迫不及待地问:“他人呢?”

“大人好像回房去了。”

燕明庭让师爷去外面接队伍,还有新来的知府和丕县知县,然后快步走到后院去。

尹平绿见外面不需要自己帮忙,担心地跟上去查看情况。

谁知刚到院里,就看见燕明庭敲门:“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见我?梦亭,梦亭!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我就砸门了啊。”

“你敢砸门,我就砸你。”里面的人说道。

“那你倒是出来啊,为什么不想见我?你是不是背信弃义了?瞧上别家汉子了?”

越说越离谱,尹平绿上前拉住燕明庭,一语道破天机:“大人这是破了相了,不好意思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