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夜阑失眠了。
最近几日都会失眠,只是今晚有些不同,之前是闭上眼睛会无意识胡思乱想,心底还是希望自己能赶紧入睡的。
可今晚,他睁着眼睛,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放空,也并不想睡着。
不知为何,他觉得燕明庭也没有睡着。
但他没有翻过身去确认,他怕对方会继续和他说话,有意无意的,有些话会叫人心思大乱。
天刚蒙蒙亮,他听见燕明庭起床的动静,听见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听见外面响起下人们走动的声音。
他缓缓坐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燕明庭和左冉牵着马走向大门口,和覃管家交代着府里的事务,随后抬起头,忽然看向卧房。
赵夜阑一惊,下意识闪身躲到一旁,直到大门外响起马蹄声,他才头也不回地回到床上去,紧紧闭上眼。
再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他以感染风寒为由,跟翰林院告了三日假,然后又佩戴上了那个江离香囊,闲在家里休息,时不时咳嗽几声。
“大人是不是没有喝药?怎么风寒像是越来越严重了?”覃管家担忧道,忍不住唠叨起来,“大人,你快些喝药吧,免得将军回来看见你病还没好,要责罚我们了。”
赵夜阑当着他的面把药倒了,然后将自己关在房子里,不一会就觉得有些闷。
明明以往都习惯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今日却似乎格外冷清。
他在府里转了转,下人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只是没有聚成一团,偷偷讲两个主子又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八卦了。
就连小高都有些无精打采了:“我怎么感觉将军一走,连那群鸡都安静了?大人,将军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么快就想他了?”赵夜阑问。
“嗯。”
“你很喜欢他吗?”
“嗯嗯。”
下午,赵夜阑收到了一封信件,是来自燕明庭的。
他诧异地打开,上面的字迹有些凌乱,看起来是在仓促的情况下写的,信上交代了他们已经到达第一个驿站,所以来信,报个平安。
晚上,第二封信又来了,从第二个驿站发过来的。
两天下来,赵夜阑拢共收到了六封信,信上全是一些小事——
梦亭,我们现在到了拢州地界,这里在下大雨,不知京城有没有下雨?记得要多穿点,别感染风寒了。
梦亭,给你讲个笑话,一个士兵夜晚去撒尿,被马蹄子给撂了哈哈!还被左冉给撞见了,左冉又揍了他一顿哈哈!
梦亭,你晚上吃的什么?我们今晚只能在路上啃点干粮,天气热,都馊了。其实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但可能是这半年在京城吃得太好了,我居然开始想念明记的包子和会春楼的醉虾了,都赖你。
梦亭,我晚上做了个梦,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如果那时候我将你直接带到军营去,给我当军师,战争是不是会早点结束?我们是不是就会一起长大了?
梦亭,何翠章还留在京中,你若是有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他,他身上有我的手信,可以代我行事。
梦亭,我后悔了,离开的时候不应该不告而别的。我以为当面告别会牵肠挂肚,可即使没有告别,我现在也有点想你了......骗你的,是想你的红烧啦。
“将军,你又在写信啊?”左冉拎着水囊,去河边打完水,见燕明庭背靠着大树,嘴里叼着块烧饼,曲着膝盖提笔写字。
这一路上,只要一有空,燕明庭就在写信,到一个驿站便会投递,有的寄出去了,有的被揉成团扔了。
“都休息好了吗?”燕明庭飞快嚼着变了味的饼,然后折好信,道,“下一个驿站有吃的,我们可以重新备一下干粮。”
“好。”左冉抬起头,看了眼日头,火辣辣的太阳叫人汗流浃背,今日已经是离开京城的第七日了,按照他们日夜兼程的速度,明日就能到达淮州了。
“将军,光看着你写信了,怎么好像没有收到过赵大人的信?”左然好奇道。
“因为我们走得快,信件往返一趟,怎么可能追得上我们的速度嘛。”燕明庭翻身上马。
“有道理,那等到了淮州,说不定就能收到来信了。”左冉乐观道。
然而抵达淮州的第三日,也没有收到京中的任何来信。
左冉却没有心思去追问燕明庭的信件问题,因为她正愁着如何救出尹平绿。
刚到淮州时,燕明庭便接到了下属的捷报,先行抵达的部队联合淮州官兵活捉了一大批山贼,已经押入大牢,将山寨都捣毁了,但是逃脱了两个首领。
燕明庭派人去查这二人的踪迹,然后被淮州知府接到了府上去。
燕明庭与尹知府打了一阵官腔,然后提起了尹平绿:“尹大人好福气啊,生得平绿这么好个女儿。”
尹知府疑惑道:“燕将军认识平绿?”
“她没有与你说过吗?我们曾在边关结识,她脑子机灵,还帮了我大忙呢。”燕明庭道。
尹知府自然是听尹平绿说过这事的,只是他压根不相信,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认识战场上的燕明庭?更别提还能帮上大忙了,若真是如此,为何朝廷论功行赏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提到尹平绿的名字呢?肯定是这丫头为了逃跑,才编造出来的谎言。
可如今听到燕明庭亲自承认,心中骇然,面上却又带着笑脸:“原来是这样,那可能是她运气好,恰巧就想出几个鬼点子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可不是几个鬼点子就能力挽狂澜的。你这女儿啊,是有大才的。”燕明庭正色道。
“唉,有大才又有何用,她早年读书习字,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是谁也瞧不上啊,主动跟未婚夫退婚不说,还跟着一个低贱的丫头一起逃跑,早就成淮州最大的笑话了。这女子不成婚,像什么话啊?我的脸都快被她丢尽了。”尹知府懊恼道。
燕明庭瞧出他执拗固执的性子,恐怕在他眼里,连嫡女都是为了他的官位而被指婚给上峰,更何况尹平绿一个叛逆的庶女。
燕明庭曾听尹平绿提过,尹知府有八个女儿,以及一个刚三岁的小儿子,姐姐们都嫁给了权贵,最次也是个知县夫人。剩下的适龄女儿中,只有尹平绿还未成婚。
他知道这三言两语很难扭转尹知府的心态,便说道:“我今日来到府上,其实还有一事相求,这土匪首领跑了,但此地我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所以想将尹平绿借去帮帮忙。”
“这......”尹知府擦了擦脸上的虚汗,为难道,“实在不是卑职想拒绝将军的要求,只是平绿这几日感染了恶疾,还在房中休养,能不能痊愈都是未知数,我们也有心无力啊。”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府上女眷众多,我就不借住了。我会在这城中最大的客栈住着,如果尹平绿恢复好了,你就让她直接来见我吧。”燕明庭说道。
“好的好的。”尹知府连连答应,又殷勤地亲自送他去了客栈。
待人离开后,左冉才偷偷现身:“将军,平绿怎么样了?”
“不太妙。”燕明庭皱眉,“你深夜去他府上探一探,看看守卫情况就好,不要打草惊蛇。”
“好。”
子时,左冉夜探回来,说:“戒备森严,尤其是平绿的房间周围,布满了护卫,还有大夫进进出出。尹知府是不是害怕她逃跑,想把她囚/禁起来?”
“不,她应该是已经逃出去了。”燕明庭说道。
“什么?”
“以尹知府这趋炎附势的性子,听闻我借人,怎会舍得拒绝这么好的机会?而且明明是他热情相邀我去府上做客,却在听我要人后,没有挽留我住下去,应当是怕我们发现人已经跑了,所以才谎称患疾,又派人严守,制造假象。”
“那怎么办?平绿不会出事吧?”左冉忧心忡忡。
“我们兵分两路,你带上一队人马留在客栈,随时盯着尹府的动静,隔一两天就派人以我的名义送点药材和补品,这样尹知府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去寻找尹平绿了。一旦找到人,不要轻举妄动,立即通知给我。”燕明庭说,“我这边还要去追查那两个贼首的下落。”
“好,我知道了。”左冉镇定道。
燕明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像......稳重不少。”
“我脑子笨,又势单力薄,光凭我一个人肯定难以找到她,但是我相信将军。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慌,以免拖后腿。”左冉坚定道,“而且我相信她,那么聪明,一定能化险为夷。”
“不错。”燕明庭含笑道,“说不定她已经安全逃出去了,我们住在这客栈,来往人流量大,消息很快便会传出去,她一旦得知,便会来找我们的。”
“嗯!”
翌日一早,燕明庭就去牢中提审了几个山贼,询问那两个贼首的消息,得出了一个信息——
背后还有人,那二人也是被人哄骗着闹事的。
但这信息压根不用拷问,他都能猜到,接连几个地区同时出现山贼,不是有预谋还能是什么,跟猫一样到了季节就集体发/情吗?
下午他带着人去山寨查看情况,这里已经毁得不成样子了。但是不妨碍有遗留什么东西,或者那二人还会偷偷回来,他又派了几队人马往几个方向去追寻踪迹。
一日后,他终于发现一点端倪,在山寨不远处,是一片草地,有一行浅浅的痕迹,草明显比旁边稀疏一些。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发现一条暗道,带着人走进去搜,里面凌乱不堪,地上还有几条珠宝首饰,是没来得及带走的。
他四处查看一番,发现了一封书信,命这二人往渠州那边赶去,有人接应。
他立即召齐三队人马沿着几条路去追赶,又给渠州那边的官员带了消息过去,自己则留了一部分人继续守在淮州,以防对方是故意调虎离山。
接连忙碌了几日,他吃过晚饭后,才有空来好好写一封信,将这几日的事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竟然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没有耗费自己的人马去送信,而是出门去找信使。
然而信使还没找到,倒是先碰上了左冉,对方站在桥上,望着平静的水面出神。
“在想什么呢?”燕明庭走过去问道。
左冉吓了一跳,扭头看向他:“将军......你吃过饭了吗?”
“嗯,你呢?怎么没在尹府那守着?”
“我留了人的,只是我现在不想靠近那边。”左冉撇撇嘴,转身走下了桥。
两人沿着河边走,最后来到一个亭子里,左冉才说道:“今日那个老头子去尹府了,就是那个要娶平绿续弦的家伙,你是没看见尹知府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燕明庭知道她是在为尹平绿感到不公与愤怒,没有立即说话,等她抱怨了一阵,将那两人骂得狗血淋头后才笑了起来,问道:“消气了?”
“没有。”
“那你继续骂吧,骂多久都行。”
闻言,左冉尴尬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啊,耽误你时间听我的抱怨了。”
“无事,我听着痛快,心情都跟着好了一些。”
“将军是为土匪一事焦愁吗?”左冉问完,见他没有反应,便猜到另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没有收到赵大人的来信?”
果不其然,燕明庭神情动了一下。
“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这个木桩桩,压根不知情为何物呢。当时你救了一名貌美的女子,人家给你示好多少次,心思都明摆着的,结果你铁石心肠地说什么克妻,这辈子都不会娶妻。”
“她擅自跑到军营来,扰乱军纪,我没罚她都是不错的了。”
“那赵大人就会乖乖守你的军纪了吗?”左冉揶揄道。
燕明庭睨了她一眼,左冉没再打趣他,片刻后,却听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只是不回信,那便好了。”
“怎么?”左冉奇道。
“他可能......是走了。”
“走哪去?”
“不知道。”燕明庭沉声道,“他应该筹划很久了。”
从近日赵夜阑的反常举动来看,表面上是为了给他庆生才细致周到地答应他所有要求,可只要深处一想,倒更像是在处理后事。尤其是顾袅袅和阚川的另一层身份,都暴露给他了,若果不是突然有事,赵夜阑又岂会轻易跟他透露。
所以那张纸条上的计划,很可能就是指的出走计划。
至于具体如何出走,他不知道,但以赵夜阑的性子,若是真打算要走,一定会安排好。
只怕这次回京后,赵夜阑已经不在将军府了。
左冉很惊讶,可不太明白这二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问道:“你既然猜到他要走,为什么不将他拦下来?”
燕明庭苍白地笑了笑:“他做过万人之上的重臣,又有花不完的银子,还有自己培植的多方势力,想要重回到显赫的身份并不难。可他却宁愿放弃这种生活,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想离开了......京中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了。”
包括他燕明庭。
他试图用家产和生辰愿望将人留下来,可对方若还是无动于衷,那他将人强留下来,又有何用?
左冉皱起了眉,再看向他时,居然从他脸上见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寞,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陪着他安静地待着。
江南水乡的夜晚很繁华热闹,但又比京城多了几分温婉,道路中间的湖面上有不少才子佳人在泛舟游湖。
其中最漂亮的一艘画船在水面上缓缓滑行,船头站着好几位俏丽佳人,船头靠在亭子旁边。脂粉佳人们抬起头看向燕明庭,毫不掩饰惊喜的目光,争相看了几眼,随后挨个下船,走到亭中,委身行礼:“这位公子,我家主人备了茶和点心,想请你上船一叙。”
燕明庭闻见一阵花香,再一看装饰华丽的船上摆放着成片的花束,猜想是哪家闺阁姑娘,心道这江南的民风着实有些开放了。
“不必了。”燕明庭直言拒绝。
左冉挺身而出,拦在他面前,冲那几位女子道:“我家公子已经成亲了,望各位自重。”
那群女子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纷纷回到船上,如实回道:“主人,那位公子他已有家室了,不肯上船。”
“既然已有家室,那便不打扰他了罢。”
燕明庭本已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这略带笑意的微弱声音,诧异地回过头,转眼就跃上了船头,那几位姑娘接连惊呼一声。
一排珠帘隐隐约约地遮挡着里面的人,燕明庭又怕自己只是一时听岔了,又唯恐这主人只是声音相像,踌躇不定,垂下眼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位?”
“公子一看便知。”一位姑娘突然从后面猛地一推,他猝不及防闯进了帘子里。
后面传来嘻笑的声音,以及左冉担忧的声音:“公子!”
“无妨,你先回去。”燕明庭吩咐道。
左冉一愣,随后就被那几位姑娘拽着走了。
船上就只剩下二人,燕明庭目瞪口呆地盯着坐在桌子前的人,一身青紫色衣衫,头戴玉簪,姣好的面容似水中月,俊美到让人觉得有些朦胧迷幻,不可捉摸,叫人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
好半晌,燕明庭才发出艰涩的声音:“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久不见。”赵夜阑微微一笑,一只手搁在桌上,托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评价道,“瘦了些。”
燕明庭三两步走到他旁边,突然掐住他的脸蛋。
“?”
“你是不是皮痒了?”赵夜阑登时恼火地瞪着他。
这神情,是赵夜阑无疑了,他没有做梦。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计划要离开的吗?”燕明庭脱口而出。
闻言,赵夜阑站起身,冷笑一声,缓缓揪住他的衣领,微微扬起头,道:“燕明庭,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燕明庭垂下眼睛,与他对视,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什么燕将军只是为了百姓而战,不过只是保全之策而已。如果赵暄无法说服你父亲投靠他,那我就得要你们燕家谁的队伍都不能站。送去边疆为你治病的大夫,也不过是了拉拢你罢了。”赵夜阑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梦亭?”燕明庭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有些茫然,“如果你是想说这些的话,其实我早就猜......”
赵夜阑攥紧了他的领口,眼神凌厉:“我自私自利、刻薄寡义,贪财慕权、满腹算计。我惩治过污吏,也残害过忠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这样的人,死了都是要下地狱的。可是有个人啊,不长眼,偏偏要来招惹我,我又岂能让他独享荣华富贵、妻妾成群?我要他从此以后,生与死都不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