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庭瞧着他尽力掩藏的震惊之色,便知自己猜对了。
表字本应是父母长辈或者位尊者取字,可赵夜阑却是早年便父母双亡,最有可能为他取字的便是赵暄。
起初从赵暄的口中听到“梦亭”二字,透着股说不出的熟稔意味,但细品之下,却察觉出赵夜阑对此的反应并不像是习以为常,倒像是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个名讳,脸色变幻莫测。
随后在猎场里,他询问对方为何赵暄唤他梦亭。
赵夜阑道是表字。
他便喊了一路,可每喊一次,赵夜阑便不胜其烦,直至回府,他在覃管家面前喊了声梦亭,赵夜阑大为光火,像是不欲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于是他便再没有在外人面前提及,只偶尔两人时才唤一声梦亭,权当是二人乐趣。
从小易名,即使位极人臣成了光宗耀祖的事,赵府里却没有一个祠堂去供奉先祖......他隐约有个大致的猜测,却不想去深究赵梦亭这个名字背后藏着多少故事。
他坚信人性本善,若是能叫赵夜阑步步走向深渊,那背后的故事必然令人摧心剖肝,所以他不想暗中去调查,以免再度将伤疤血淋淋地揭开来,对方承受不起,他也未必能坦然面对。
两人刚回到将军府,就看见覃管家和高檀蹲坐在台阶上,争执不休。
覃管家:“赵大人怎么去青楼了?太不像话了,就不能老实呆在府里吗?”
“青楼香喷喷,大人自然喜欢了。”
“嘿,你小子就知道帮你家大人说话,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了,我怕你才不知道呢。你太老了,去也没用的。”
“你瞧不起谁呢!谁年轻的时候不是力壮山河?!我在姑娘堆里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老了就是老了,只会吹牛。”
“你别不信!我现在都能叫我夫人生个三胎,你行吗你!”
“我当然不行了,我又不喜欢你夫人,我才不想叫她给我生呢。”
“岂有此理!”覃管家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站起来就要揍他,可是又揍不过,只摆足了架势,等他自个认错。
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暗自松一口气,转头一看,是将军,立即冲高檀说:“看在将军的份上,我不与你个毛头小子计较就是了!”
小高却不理他,快步上前,委屈道:“大人,你可算回来了,今日出门都不带我,我还是不是你最喜欢的小高了?”
燕明庭额头青筋一跳,松开覃管家的手:“你不是要揍他吗?揍去吧。”
“啊这......”覃管家为难地看着他,这怎么揍得动啊!
燕明庭径自拉着赵夜阑回房去,留下这一老一小面面相觑。
覃管家挣扎片刻,见有人经过,忙低声叫那人抓住自己的胳膊,喊道:“小高,若不是有人拦着我,我今日非叫你看看什么叫宝刀未老,还没有我不敢收拾的人呢!”
赵夜阑听着这二人吵吵闹闹的,索性关了窗任他们胡闹去。
燕明庭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要说说今日之事的意思,只好命人去烧水,估摸着他肯定要洗去这一身污秽的,只是这身衣裳......
“你穿的是谁的衣服?”燕明庭可从没见他穿过这一身,明显是换过的,在哪换的?青楼?哼!
“不知道。”赵夜阑如实回道,“这是青楼备用的,应当是新的。”
呵!
燕明庭冷笑道:“青楼还备用这些呢,你平素不是最烦别人碰你衣物了吗?怎么青楼的衣服你说穿就穿?”
“......不然你觉得我一身血衣出来更合适?”
燕明庭一噎,兀自去厨房催促热水,原地踱了两步,一把将灶前的下人扯开,自己一屁股坐过去,拿起柴火就一股脑扔了进去。
片刻后,厨房里升起一堆浓烟。
“是不是着火了?!”覃管家老远就闻见烟味,慌忙往厨房那边跑去。
赵夜阑闻声也赶了过去,刚到厨房外,就看见下人们将燕明庭拉了出来,哄劝道:“将军,你就好生在屋里等着吧,热水很快就好了,再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啊,柴火不是这么烧的,你小心把将军府给烧着了。”
燕明庭讪讪地回头看着他们散烟,嗓子呛了烟,不住地咳嗽起来,这时,面前出现一双白玉靴,他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赵夜阑。
赵夜阑递给他一块锦帕,他尴尬地没有接,心说咳嗽两声就完了,压根不用这么麻烦来掩唇捂鼻的。
谁知对方却往他脸上擦了擦。
他诧异地看向对方,随即看见那块白帕子上黑了一块。
燕明庭面如锅底,是货真价实的锅底。
他立即冲向旁边的水井旁,借着月光打量自己的模样,脸上不知何时添了几道锅灰,真是叫他英俊模样丑了好几分!
赵夜阑忍俊不禁:“现在能好好擦了吗?”
燕明庭打了盆水,放在一旁,刚想接过他的帕子,却又收回了手,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帮我擦。”
“谁惯的你。”
燕明庭侧脸偏向他,摆明了要他擦:“梦亭,擦擦......梦亭!”
赵夜阑环顾一圈,见大家都在厨房里忙碌,无人注意到这里,才咬着牙蹲下去洗帕子,恶狠狠地给他擦脸:“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去调查?”
“怎么了?我不过喊你一声,都不行了?你未免也太霸道了。”燕明庭得意地晃晃腿。
赵夜阑:“那也不及你无赖。”
冰凉的井水在脸上左右擦拭一番,燕明庭才神清气爽地望着他笑。
抢救完厨房的覃管家一出来,便看见这二人在水井旁卿卿我我的,实在想不透为何赵大人要撇下家里的将军,去青楼觅野花啊?难道真的只是去喝茶的?
夜间,赵夜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盘算起离开的日子和待办的事项,忽听燕明庭问道:“你今日杀那人时,屋里还有个老鸨。”
赵夜阑睁开眼:“怎么?”
“长得挺漂亮的。”
“嗯。”
“她没有被你吓到?”燕明庭试探性地问道,“还是说,你们其实早就认识了?”
燕明庭也是走出青楼后,才察觉出不对劲的,偌大一个青楼,大门紧闭,他却轻而易举就能进去,仿佛就在等他似的。而赵夜阑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在她的地盘上,如此凌迟处死一个人,那女人竟能面不改色,还浑然不在意,绝对有问题。
赵夜阑思忖片刻,知道想瞒过去也不太可能,索性坦白:“嗯,认识。”
“怎么认识的?”燕明庭好奇道,总不能是因为熟客吧?
赵夜阑却没有回答了,闭上眼睛装睡,好在燕明庭也没有再追问。
隔天一大早,李遇程登门拜访,在大堂等了一会,便看见赵夜阑穿着官服走了出来,他忙站起来问道:“赵兄,昨日我喝醉了酒,醒来才知道燕明庭来青楼找你了,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赵夜阑径自往大门口走去。
“没事就好,那你可否帮一帮小弟我啊?”
“那姑娘非你良配,等着为她赎身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她又非对你忠心不二,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以免惹出事端。你就安心等你爹给你安排婚事吧,你爹才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赵夜阑说罢,上了轿子,消失在街道上。
李遇程原地愣了一会,失落地离开,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才是燕明庭上完早朝回来了。
“在这鬼鬼祟祟干什么呢?”燕明庭询问道。
“谁鬼鬼祟祟了......”李遇程嘀咕了一句,就要跑,被对方一把拎了过来。
“你小子能不能安生两天?成天不是赌就是嫖的,是要存心气死你爹啊?”燕明庭表面替李津羽教训人,实际上却是恨的牙痒痒,就是这小子,几次三番想带赵夜阑去青楼。越想越气,索性在他身上揍了两拳。
“不然我能怎么办?呜呜呜呜别打了......”李遇程双手抱头,“我爹从小就不让我识文断字,又不许我去参军,我也想做点让他高兴得事啊!”
燕明庭理解李津羽想保护他的心思,但并不赞同过度的保护。没有哪位父亲愿意自己的孩子去吃苦,可有些苦总归是要的吃。
人长大了,没点正事做就容易跑偏,李津羽能护得了他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燕明庭道:“你不是成天吃喝玩乐会得很吗?应当对这些行当有所了解吧,不如去做点生意?”
“啊,做生意啊......我爹可是右相,我却去做一个商户,会不会有损他的面子啊?”
话音刚落,燕明庭就重重拍了下他的脑袋:“你丢他的面子还少了吗?不想吃苦就说吃不了苦,找什么借口,一边去,别挡着我路了。”
李遇程抱着脑袋,闪到一边去,见他进了府,才突然上前一步站在大门口喊道:“燕明庭,对不起!总之,之前是我对不住你,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燕明庭回过头,见他已经转身跑了:“臭小子。”
翰林院里,王桂生明显已经被孤立了,只有阮弦偶尔抽空去和他闲聊几句,其他时候多数时候都是独自行动,向旁人询问需要的典籍时,也只能得到一个极其敷衍的回答。
几天下来,未免有些丧气,他来到亭中一角,独自叹气,苦闷与失落的情绪交织,让他对如今的情况很是失望。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的檐下窗边,赵夜阑也是如他一样孤身一人,正弯腰提笔,不知在写什么。
他起身走到窗边,刚一站定,才发觉他是在绘制宣朝地图,心里有些疑惑,对方却率先开口:“怎么?觉得委屈了?”
王桂生如实道:“我不觉得我有错,明明是他们太迂腐,为何当不肯直视自己的错误?”
“这里是翰林院,和你一样都是进士出身,你有的傲骨,他们也一样有。你认为他们有错,他们同样认为你有错,你为何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呢?对你有何好处?”
“可是蒙蔽双眼,只会停滞不前,不思进取,不为百姓办实事,我们为官的意义又在哪里?”
“可你区区六品,一个刚入官场的晚辈就妄图修正他们的错误,是不是太冒进了?他们凭什么要听你一个毛头小子的话,你既无高于他们的权力,又无能让他们信服的真本事,光凭一张嘴,就能替你完成你所谓的为官道义?”赵夜阑本不想和他说太多,还想让他再感受感受官场的险恶,才会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你若是还想怨天尤人,就找块凉快的树荫呆着去,别在这打扰我。”
王桂生抿了抿嘴,良久才道:“那你认为我应该如何做?”
“去跟他学学人情世故吧。”赵夜阑冲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王桂生望过去,便看见阮弦正在听那几位老学士讲学,也不知说了什么,叫那几个老迂腐摸着胡子哈哈笑,然后主动提起了一些学问。
赵夜阑见他终于肯放下脸面去找阮弦请教,这才叹了口气。
这二人,一个过于圆滑,真才实学却少了些,于是便将飞黄腾达的主意打到了身边人身上,把每一个人都哄好了,才有更大的机会一道鸡犬升天。
另一个则过于孤傲刚直,有抱负有才华,但行事太过孤僻,官场不是凭一身正气就能一路亨通的。
他们俩正是互相学习借鉴的好搭档,若是能扬长避短,将来也能辅佐皇帝解决掉这先皇留下来的一大摊子烂局。
放衙后,他拿着钱袋,一路从街头买到了巷尾,明记的包子、会春楼的醉虾、锦轩的绸缎、街边的小玩意......一不小心就买多了。
回到府中,还找了几名下人来从轿子里搬东西。
“大人,你怎么突然买了这么多东西啊?”覃管家见这场面,什么玩意都有,也上手帮忙搬运。
“小心点。”袋子里的东西掉了起来,赵夜阑拾起来,是两根糖葫芦,在街边恰巧看到的,便买了一些。
覃管家又折回来,看见他手里拿的糖葫芦,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大人你这是给将军准备的生辰贺礼吧!”
赵夜阑一顿:“生辰?”
“是啊,六日后就是将军的生辰了。”
赵夜阑低头看了眼糖葫芦,手指微缩,轻微地蹙起眉——在他生辰前“死”去,是不是不太吉利?
也罢,左右不差这几日,等燕明庭过完生辰再“走”不迟。
“咦,将军你......人呢?”覃管家方才好像看见燕明庭出现在大门口,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赵夜阑和他一同看向大门,空空如也,道:“你老花眼了吧。”
大门外的转角处,何翠章悄声问:“将军,我们为何要躲起来?”
“废话,你没听见他们说什么生辰贺礼吗?”燕明庭搓搓手,踮起脚,往院里瞧去,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的东西,“保不齐那些都是赵夜阑给我准备的贺礼,我现在出去,岂不是把他精心准备的惊喜给撞破了?”
“有道理......让我看看大人都准备了些什么?”何翠章也踮起脚,往院内看去,小声汇报,“他手里拿了两根糖葫芦!”
没跑了!
铁定是给他准备的贺礼,燕明庭暗暗握拳。
何翠章:“咦,小高讨了一根去。”
可恶的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