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刚开进医院的时候,邱聿就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开始只是耳边捕捉到焦急的呼喊和嘈杂的机械运转声,然后光线晃进眼帘,视野下方被什么装置挡住半片,似乎有某种结构正随着他的呼吸发出轻响。
紧接着,他脚下方向的车门洞开,身下床铺被某种力量带着滑下去,稳稳当当支撑在地面,随后,他被一群人推进了灯光惨白的走廊。
直到这时,稍早前的记忆才渐渐在邱聿脑海里浮现。
他咬牙撑起身体,一把拽掉覆盖在他口鼻处的装置,又扯下捆绑在他手臂和脚踝的带子,然后在医护人员的惊呼声中,抓住距离他最近的护士,哑声问:“慕——另一个人呢?”
那护士赶紧把他推回床上:“你先躺下!”
邱聿身子晃了晃,固执地抓着人不放:“他在哪儿?带我过去……”
眼见他竟然要翻身下床,护士急得高喊:“这边镇静剂!”
邱聿从急救床上跳下来,双脚刚一沾地就感觉到不对,他的腿现在几乎用不上丝毫力气,支撑不住他的体重,整个人瞬间朝地面倒了下去。
然后,他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圈住,拎回床上死死按住。
戚折锋双眼通红,语气带着怒意:“你闹什么!躺好!”
邱聿拽着戚折锋的衣袖,又咳了两声,却依然执着地问:“他怎么样?”
戚折锋张了张嘴,却诡异地沉默了。
“他……”邱聿心下猛地沉了沉。
周围的灯光仿佛突然暗了下去,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不知为何,邱聿忽然有点反胃想吐的感觉,心脏跳得太重了,重得几乎沉入了他的胃里,噗通、噗通,将那些滚烫而烧灼的血液泵上他的喉咙,卡在那里,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邱聿死死攥着戚折锋的衣袖,不顾喉头火辣辣的疼痛,嘶声问道:“……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焦急又兵荒马乱的声响。
似乎有人语速飞快地吩咐着什么,冰凉的东西重新缠上他的手腕和脚踝,口鼻被什么罩住,冰冷的空气钻进他的鼻腔,终于缓缓驱散他眼前的阴霾。
然后邱聿听到戚折锋的声音:“……会尽全力抢救的,他会没事的,别怕。别怕……睡一觉,睡醒就好了。听话……”
邱聿试图辩解:“我不怕……我很冷静……我不想睡……”
然而,下个瞬间,梦境却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身边是一片昏暗而凌乱的巷道,血腥与硝烟的气息充斥着这片狭窄的空间,耳畔连绵不绝的,是枪炮声与变异兽的嘶吼。
邱聿觉得自己大概是受了重伤,听着变异兽渐渐靠近的脚步与粗重的喘息,他想要赶快离开这片危险区域,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移动分毫。
紧接着,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慕飞白在他身边架起武器,却不肯转过脸看他,只背向着他道:“放心,我会保护你。”
之后的场面一度混乱。
邱聿靠在巷底,一动都动不了。
他只能看着变异兽成群结队地向他冲过来,慕飞白背对着他开枪射击,打倒了大片大片的敌人之后,终于没有弹药了……
不,别管我。
快逃!
邱聿心下焦急,却不知为何喊不出哪怕一丁点声音。
慕飞白拎起身边的长刀,头也不回地冲向兽群,试图将它们阻拦在巷子的另一头,不让它们靠近邱聿分毫。
别这样,会死的……
不想……不可以……
唯独你——不可以死!
邱聿试图挣扎,却没能移动一丝一毫。
仿佛窒息般的无力敢越来越重,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可他从没为战友的牺牲掉过眼泪。
在末世废土,这样的牺牲每天都在发生,他早就看开了死亡。
但为什么……看着眼前这道浴血的背影……他的双眼竟像烧灼一般疼得他无法忍受?
直到刀尖崩碎,刀刃卷曲。
慕飞白的身影瞬间被变异兽群吞噬。
这分明是他曾见过无数次的场景。
无数次,他都会举起武器,将战友牺牲带来的情绪转化成仇恨与愤怒,附着在子弹和刀锋上,再将它们狠狠刺进敌人的心脏。
然而,这一刻,邱聿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心口仿佛瞬间空了一块,分崩离析,再也盛不下任何仇恨与愤怒。
既然这样,那不如……把我也吃了吧。
心口的空洞里,隐约浮现出这样的呼唤。
至少……让我的血肉和他的交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来吧,来吧……把我也……吃掉吧。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抚上他的鬓角,将滑落的泪水擦干。
邱聿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耳畔响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杂乱的低语,机器运行的嘀嘀声穿插其中。
他能感觉到薄被下自己的身上什么都没穿,外伤也不疼了,明显已经被治疗过。看来,在被强行麻醉之后,他已经进过一次治疗舱。
戚折锋将手里的纸巾对半折了一下,再次按在邱聿眼角。
邱聿闭了闭眼睛,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戚折锋:“两个小时。”
邱聿又问:“他呢?”
戚折锋:“还在抢救。”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邱聿忽然问:“在哪儿?”
戚折锋愣了一下,回答:“……抢救室。”
邱聿:“带我过去。”
戚折锋皱眉:“你现在很虚弱,需要静养。你过去也帮不上什么,等抢救结束会通知……”
“带我过去。”邱聿打断他,“我想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
他的语气平稳且冷静,没有丝毫剧烈的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管结果是什么,我想第一个知道。”
戚折锋却没有任何动作。
邱聿冷冰冰地唤了一声:“戚折锋。”
接着道:“如果抢救室里,你的爱人生死不知,你还能安稳地躺在这儿吗?”
浸满泪水的纸巾被戚折锋用力攥进掌心,他看向邱聿布满血丝的眼眸,良久,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俯身打开病床轮子的卡扣,和急救区病房的护士长打了声招呼,推着邱聿的病床,将人送到抢救室门外的走廊。
等在抢救室外的贺谨行和元鹭见状直接跳了起来。
“怎么把他推来了?”贺谨行急道,“这不胡闹吗!”
“对啊戚医生,这时候怎么能让他——”元鹭冲到床边,见邱聿一脸苍白却双眼发红,明显哭过的样子,心里口时一阵紧缩,“这不行,你快把他送回病房吧戚医生!”
如果一旦……抢救的结果不好……元鹭根本不敢想象,眼前看起来如此脆弱的邱聿身上会发生什么!
“是我想在这儿等。”邱聿垂着眼睫,语气平静,“戚医生,我想坐一会儿,想……看着他。”
戚折锋将邱聿的病床紧靠在走廊墙壁稳定好,听到他的话,默默把床头摇起来了一些,又在邱聿背后垫了两只枕头。
见状,贺谨行重重“啧”了一声,控诉地瞪着戚折锋,若不是这里禁止喧哗,他恨不得把眼前这家伙狠狠骂上一顿!
还医生呢!
有这么惯着患者的医生吗?!
好在,被满足了要求之后,患者本人立刻乖了。
戚折锋取来各种便携式监测仪器给邱聿戴上,邱聿没有拒绝,只靠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面前不远处的抢救室大门,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也没有再哭出来。
心电监测仪的屏幕上,光点划出一道道折线,随着邱聿心跳的节奏,发出并不刺耳的轻声蜂鸣。
居然令人意外地十分平稳。
戚折锋的目光再次落在邱聿脸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会?
邱聿的冷静居然不是装出来的?
随着抢救时间越来越长,贺谨行和元鹭明显有些坐立不安,而戚折锋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心头的焦虑情绪。
可反观邱聿,除了提出要亲自等在抢救室外这个要求,之后竟一直非常平静。
平静得就好像……他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
平静得好像他并不在乎即将出现的结果,他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而已。
只有邱聿自己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
他曾经无数次面对过生死。
有他的前辈、他的战友、他的学员,有自告奋勇拎着锄头前来助阵的老者,有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毅然赴死的女人,有为了一口食物而不幸被卷进兽潮的幼童……也有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许久、笑着和他一起畅想过未来安定生活的挚友。
但那都不一样。
慕飞白和他们不一样。
那些人死去之后,他也会伤心,也会怀念,也会回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然后他会拎起武器,将那些人的期盼和希望一起扛在自己肩上,背负着他们的理想继续战斗。
而慕飞白……
如果死去的是慕飞白……
邱聿知道,他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为这个世界而战的动力。
他会立刻接受手术,离开战队,管它背后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他不会在乎了。他甚至不知道未来的路会通向哪里,也不知道他将用多长时间来重新接纳这个世界。
他可能还会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后悔没有让慕飞白彻底标记他,留给他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但邱聿承认,它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地出现过。
这就是爱吧。
天然与理智对立的爱情。
可以让他放弃一些他曾认为绝不会动摇的执念。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邱聿凝望着面前毫无雕饰的白色大门,心中无悲无喜。
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认识到爱情的这一刻……没有来得太迟。
……
抢救室外的走廊里看不到天色,邱聿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那扇白色的大门发出一声嗡鸣,缓缓打开了。
邱聿平静的目光落在满脸疲惫的医生身上。
连在他手腕的心电监测仪忽然发出警告,将他过于急促的心跳公之于众。
他看到医生摘下口罩,汗水淋漓的脸庞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脱离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