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秦敬方一去府衙便好几日不回,秦姝落心中不免担心,却又别无他法,幸而那日将事情告知了父亲,让他有所防范,其余的,秦姝落自己也帮不上忙,毕竟她哪里比得上在朝堂沉浮几十年的父亲。

便只好安心在家中同母亲一道筹备端午祭祀一事。

她接连几日都在祠堂帮忙,宋钰也在一旁守着。

祠堂里。

烛光摇曳,纸钱四散。

台座上摆满了牌位,满满当当,几乎都要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牌位了。

其实秦家在盛京城根基不深,人口也不多,所以这里供奉的不止是秦家的祖先,更多的是母亲魏家的亲族。

秦姝落看着那一排排的牌位,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是知道魏氏一族战死得何其惨烈的,曾有无数个人告诉过她,她的外祖父和舅舅们是多么的光荣英勇,为了保家卫国而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所以,母亲才在世家大族之中格外受人尊敬。因为她代表的不仅仅秦夫人,更是满族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魏氏族人。

也是因为有了他们,她今时今日才在这诸多世家小姐中格外得人高看一眼。

可她更知道,这些所谓的敬重和荣誉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生命铸就的,是留下的人的眼泪浇筑的。

她一边打扫着牌位,眼睛略微发涩,一边给宋钰介绍,“这是我外祖父,听说他在世的时候,箭法超群。”

宋钰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回应道:“我知道,远钧将军的神箭之名我在江城都听父亲说过,他说那年军中的围猎大赛,特意抓了城西野鸽子做猎物,将军一箭四目,连中十箭,箭无虚发,我爹那时年少自傲,瞧了都直夸好。”

秦姝落听了,也会心一笑,仿佛眼前真的浮现出外祖父射箭时肆意潇洒的模样。

宋钰见她笑了,便拱手冲魏远钧的牌位行了军礼,唤道:“晚辈宋钰见过将军。”

秦姝落看着他这幅郑重的模样,不禁眼眶一红。

好像自认识宋钰起,他待自己一直是很好很好,好到她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宋钰回眸看她,秦姝落不由得转过身去,又给他介绍其他人。他都一一行礼问好,未有半点怠慢。

可他越是这样,秦姝落眼睛越发酸涩难忍。

宋钰瞧见了,便伸手为她拭去眼泪,柔声道:“想他们了?”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道:“我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就喜欢跟我讲他们的故事。”

那时候也不拘是不是忌日,苏荷都会一边擦着这些牌位,一边跟她絮絮叨叨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她最喜欢说:“阿落,你长了一双跟你二舅一样好看的眼睛。他那时候还定了亲呢,早知道,那一年就让他成了亲再走了。”

可她想了想,又道:“还是算了,免得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然后又会忍不住跟眼前的牌位说:“人姑娘现在嫁得好着呢,我把你留下的一对玉镯子送去随礼了,姑娘没收,不过她也唤了我一声娘。老二啊,你要是在的话,哎……”

她常常会说着说着就流泪。

当时秦姝落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总是不开心,可有时候她也会看着娘在深夜陪着外祖母枯坐在祠堂里。

一坐就是一整夜。

每每此时,父亲就会带着她站在不远处的墙角凝望着,说不要打搅他们。

娘偶尔也会跟她讲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三舅的性子最野了,小时候经常偷偷带着她逃课翻墙出去玩,可每次被大哥抓住,都会扔下她,自己一个人跑路,还坐在墙根上嘲笑她跑得慢。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道:“怎么这回他不逃呢。”

她宁愿他当逃兵,忍万世骂名,也不想看着他的牌位跟其他兄长摆在一块。

她又扯了扯嘴角,“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死的时候身下护着的是二哥的尸体,听说尸体都凉透了。”

魏梁雨长叹一声,“算了,他也就蠢这么一回了。我原谅他了。”

她还说:“阿落,其实人活着啊,多位高权重不重要,多有钱有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平安安的。”

这句话外祖母也经常跟她说,她说:“阿落,祖母也不盼别的,就盼你平安。”

便是临死的那一天,苏荷也是牵着她的手说,“阿落,你是我魏家唯一的骨血了,你一定要平安健康到老,祖母和他们在天上一定会保你平安的。”

她泪流满面,宋钰见了,心都揪起来了,将人揽过抱进怀里。

秦姝落静默了很久才道:“人人都说我外祖父他们战死沙场是青史留名的英雄,可我只想他们活着。”

“阿落……”宋钰呢喃道,“你是不是也不想我再上战场了……”

秦姝落垂眸,没有出声。她知道宋钰一身好武艺,不从军实在可惜了。

可她也害怕,万一有一天宋钰也变成牌位出现在她眼前,只怕她会比外祖母和母亲还痛苦疯魔。

宋钰抱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酝酿了许久,等秦姝落情绪稳定了才开口道:“阿落,我身在军中,若是向你承诺,我定会一辈子平安,那肯定是骗你的,可我向你保证,等江城彻底稳定下来了,我便去求范伯父谋个文官。”

“真的吗?”秦姝落抬眸喜道。

宋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可你不会难过吗?你明明那样喜欢军营……”

宋钰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我爹当初身为帝师,在朝中叱咤风云,可我娘不愿离开江城远嫁,他不也说回来就回来了。嫂嫂不喜兄长总是游山玩水,兄长不也留在了书院教书。阿落,我是想告诉你,你心中不必有负担。若我愿意为你做什么,必定是我深思熟虑过后,觉得你比那些东西都重要很多。”

“旁人投军,无非是为了出人头地,功名利禄,抑或是一展自己的宏图抱负,可我生在宋家,不缺这些,参军入伍也只是想保江城,保这座生我养我之地平安,当然更是想风风光光地娶你回家。所以,倘若江城安稳了,我退下又有何妨。”

可偏偏他退不下了。

即便是很多年后,秦姝落每每回忆起这一天都会恨绝了萧洵。

她宁愿自己不曾与宋钰相爱,甚至不曾认识过,他就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再上战场。

哪怕是他与别人婚嫁,与其他女子恩爱一生,她也不愿意听见他不在了的消息。

宋钰牵着她的手,又道:“到时候我们就去书院帮忙,我念书不行,但可以教他们武功,你不知道,那些个书生一个个弱不禁风的,这怎么能行,读书也得强身健体才能长久!”

“那我……我就去……”秦姝落想了想,教书以她的才华好像还不足够,武功也不行,厨艺一般般,女红勉强能看,琴棋书画虽然不差,可让她教旁人还是有些心虚。

她琢磨半天也没想好自己去干什么,还是宋钰逗乐道:“你就去给书院看大门,不许他们迟到早退。”

秦姝落哈哈大笑,“你让我去看大门,我就把你关外面不许进去,带他们一块儿逃课!”

“好啊你,还帮着他们欺负起我来了!”

“就欺负你!”

秦姝落甩开他的手就往外跑,宋钰在后面追着,笑声在苦寂的祠堂里回荡,一个个牌位好似亲友注视着他们,让这里变得不再那么苦闷。

端午前一天,秦敬方终于从衙门里回来了,可回来没多久便又出门了,直到深夜才回来。

秦姝落也不好去打搅父亲,只是听说那城郊一案算是结了,说是周边的山匪所为。

秦姝落虽觉得不解,却也没有深究。毕竟眼下也不曾牵涉到她,看来萧洵还是信守了诺言的。

而且朝廷派五城兵马司的人接连好几日都去周边巡逻,不得不说,近来端午祭祀匪盗一事确实少了很多。

她觉得也不全是坏事。

最重要的是方才父亲说,宋钰升千户了!她决定给他准备一份惊喜!

这夜,秦敬方终于是回来了。

书房里灯火明亮。

秦敬方手中拿着的是此次沈陵川从江城带回来的巡察意见。

折子上写的是范诚敏和李玉堂二人,为宋钰此次江城抗灾有功请赏的内容。

范诚敏以为此次奖赏,宋钰功不可没,但他年纪尚轻,未来还有诸多机会大展宏图,官升一级,任六品千户足矣。

而李玉堂则是划去了那六品千户,直接请旨擢升宋钰为正四品的江城卫指挥佥事。

昨日朝堂议事的结果是,陛下提拔宋钰为六品千户。

秦敬方忍不住抹了一把脸。

他方才与次辅林秋山畅谈过,深知此次城郊一案,陛下虽以山匪结案,保全了李家的颜面,可私底下却是结结实实地动了李家的人,甚至昨日还在上书房贬斥了七皇子,就连李后也被禁足。

一个小小的沈陵川还不足以让陛下如此动怒,倘若不是阿落提醒他其中可能涉及太子,只怕他也会被蒙在鼓里。

可眼下他看着眼前的折子,叹息一声。

不由得又想起三年前阿落那次选秀,不禁后背发凉。

从前诚敏在李玉堂手下为官,不说政绩突出,也算得上是才干出众,把江城治理得颇为繁荣,前些年推动的生丝出口,为户部足足赚了二百万两白银,海边寇匪犯事儿都少了许多,惹得陛下盛赞李玉堂管理有方。便说这次江城洪灾,他也处理得妥当周全,未有半丝纰漏,颇给李玉堂长脸。

这范宋两家都在江城且与李家紧密相连,秦家又因着姻亲关系与他们捆绑至深。

如此看来太子恐怕早就将他们视做李氏一党……甚至不止是太子,朝中诸多同僚都是这般看的。偏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诚敏不过是自己也出身孤苦,为官正派,心疼百姓罢了。

秦敬方有些无力地倚靠在椅背上。

他当日只以为是阿落得李后喜欢,惹得太子不喜。可现下细细想来,莫不是那时候太子就已经在敲打秦家,杀鸡儆猴,当真是小瞧萧洵了。

可眼下这局面,更棘手的是两孩子的婚事当如何处置?

成,只怕更会被以为秦范宋三家结党营私,与李家是一丘之貉。

不成,两孩子情投意合,患难与共……

他再一次长叹一口气。

夹缝求生,实在是步履维艰,左右为难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

“你总叹什么气呢?”秦夫人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吵醒,不满道。

秦敬方:“哎……”

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