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顾江阔自然是要听姜大少爷的,然而,姜粟那句‘抱住我哥’,让他陷入短暂的犹豫,就在这工夫,姜粟猴子似的,一溜烟跑到顾江阔身后,呜呜呜地哭:“哥我知道错了!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不打孩子吗?”
姜糯举着鸡毛掸子:“你还好意思说?你在学校都干了什么!”
姜粟一直往顾江阔宽厚的后背后边躲,抱着脑袋认错:“以后我会认真听课、好好学习的!再也不玩手机了!但那漫画书真不是我的!”
“还撒谎!”姜大少爷暂时收了鸡毛掸子,转身从桌子上拿起那本漫画,直接往姜粟脸上摔,“还写着你的名字呢!”
姜粟躲得快,倒是顾江阔见那书快掉了,下意识接住,漫画被摔开,正好停在扉页,扉页与封面图案差不多,只是多了个签名,赫然是“姜小米”。
姜糯三岁之前,本来有个正经名字,因为老姜每天“糯糯”、“糯糯”叫习惯了,干脆给大名也改成姜糯,姜粟出生时,就沿用了这个意思,也以“米”字边取名,粟就是小米,从小学起,他在学校的外号就叫姜小米。
可这事儿真是冤枉,漫画书是刘淼淼的,姜小米的签名是姜粟同桌捣蛋乱写的,姜粟活脱脱一个背锅侠,现在根本解释不清楚,那张口结舌的样子,落在姜糯眼中,就是事实摆在眼前,无法狡辩。
姜总更气了。
举起鸡毛掸子,绕过顾江阔就打,这下一击即中,一掸子下去,姜小米同学嗷呜一声疼得一蹦三尺高,愈发跑得快,姜糯还在气头上,当然紧追,于是,姜家两兄弟,绕着顾江阔,一个追一个跑。
顾江阔被夹在中间,走也不是,帮忙也不是。
他怕姜糯真气坏了,其实挺想帮着揍姜小米同学一顿,然而,姜大少爷忙着亲自打孩子,没发话,他不好贸然动手,这样胶着片刻,倒是姜粟先发制人:“顾大哥!你别干看着呀!赶紧抱住我哥阻止他,家庭暴力你不管吗?”
“……”顾江阔灵活躲过险些误伤他的鸡毛掸子,“我没法管……”这是他们兄弟俩的事,若大少爷不发话,他也没有立场管呀!
“谁说你没法管?”姜小米同学一边嗷嗷嗷地躲,一边呜呜呜地哭着说,“我早就把你当一家人了!你要是在危难时刻见死不救,以后你需要认同的时候,我也不认你!”
碍于自家哥哥在场,这话说得相当含蓄,可顾江阔竟瞬间抓住其中深意,这时候,姜糯正好从正面追过来,如果忽略躲在后边鬼哭狼嚎的姜小米不计,那就是姜大少爷正面扑向顾江阔。
顾江阔犹豫了001秒,忽然一个俯身,一把将姜少爷拦腰抱起,嘴里说:“算了算了!”
双脚忽然腾空的姜糯:“??”
“谢谢顾大哥!”
不肖吩咐,姜小米同学拔腿就跑,姜糯气结:“放我下来!”
顾江阔自然不放,和事老似的说:“算了少爷,他还是个孩子。”劝架劝得和缓,抱住姜少爷腰肢的手却格外有力。
无论姜糯怎么扭动挣扎,也紧紧箍住不放,眼看着姜小米要跑得没影儿,姜大少爷两条腾空的腿开始乱踢,为避免误伤‘和事老’,举着鸡毛掸子的手倒是没动,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去锤顾江阔的背。
姜少爷那点力气,对顾江阔来说,跟挠痒痒差不多,倒是顾江阔怕他挣扎得太厉害掉下去,一只手向下移,拖住了他的臀。
“……”姜糯忽然停止了挣扎。
他平时养尊处优,亲自走路的机会都少,刚刚那翻追打,已经抵得上以往一个星期的运动量,现在不再挣扎,就只剩下喘气喘得厉害。
呼吸打在顾保镖的侧颈上,顾江阔的耳朵就慢慢红起来,强自镇定地说:“小孩子犯错,慢慢教育,别把你气坏了。”
顾江阔身高腿长,手臂结实,抱着一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累的,很快就走进了连着书房的休息室,眼前就是沙发,地方已经到了,再不把人放下,怎么也说不过去。
顾江阔恼恨自己走得太快,但还是依依不舍地把人放下。
姜总坐到沙发上,不大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可看到顾江阔手里还攥着的那本漫画书,又立即气得脑壳疼,“你瞧瞧,他看得是什么书!”
顾江阔这才想起,书还没扔,不由得拿起来翻了两页,这漫画封面露骨,里边的内容更大胆,全是黑皮魔王和白嫩少年的故事。
魔王肌肉虬扎,身量高大,少年则又软又爱哭,漫画的细节非常到位,就像古罗马贝尔尼尼那尊著名的雕塑,分明是坚硬的大理石质地、寥寥笔触,却能把人的柔软淋漓尽致表现出来。
顾江阔不由得想起刚才自己抱住姜糯的手感,只翻了几页,就仓皇合上书本,不敢再看,红着脸说:“这漫画的确不适合小孩子看。”
“是吧!”姜糯有心再拿起鸡毛掸子,可‘再而衰、三而竭’,被这么一打断,实在没力气再去收拾孩子,最后还是靠回沙发上,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说,“我决定没收他的手机,以及零花钱,没有钱,看他还拿什么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书!”
不肖吩咐,顾江阔已经绕到沙发后边,替姜糯按太阳穴,“今天他吓得够呛,应该知道错了。”
姜总叹口气:“以前我总觉得,打孩子的家长不讲究教育方法,太没耐心,今天亲身经历才知道,不揍他简直对不起我姜家的列祖列宗。……气死我了。”
有句俗话说得好: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也许熊孩子和下雨天天然地很配,从周五的后半夜起,燕林就悄无声息地下了场雨,雨势开始还算缠绵,而后越来越大,紧接着气象局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企事业单位尽量居家办公,学校停课,所有建筑工地停工。
于是顾经理得以在家安然地享受一个周末,不用再去现场盯着。
这是个潮湿而惬意的早上,受暴雨影响,整个燕林都暂时停摆,姜家别墅被懒洋洋的气氛笼罩着,连顾江阔也意外地懒了床,倒不是因为睡懒觉,而是……
他床头摆着那本从姜小米同学手里没收的漫画书。
因为那个白软的少年主角,某个角度看有几分像姜糯,所以,顾江阔昨天晚上还是没忍住给翻了一遍,果不其然,做了一晚上的梦,梦到自己变成了黑皮魔王。
魔王穷凶极恶,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令他一大早还在忏悔,甚至有点怀疑,自己骨子里是不是跟魔王一样?遇到美好的事物就忍不住去狠狠弄坏?
顾魔王越忏悔,脸越红,这么潮湿的天气,也不适合手洗内裤,所以干脆躺在床上慢慢平复心情。
而姜小米同学就没那么安逸了,他一大早便被梅姨叫醒——梅姨得了少爷的吩咐,做早饭时就顺便把二少爷叫起来——现在正在头悬梁锥刺股。
如果不把这些已经撕掉答案的两大本练习册做完,并且保证一定的准确率,今天就不准吃饭,还要喜提顾大哥亲自执行的打手板。
姜粟开始后悔了:早知道昨天老老实实挨哥哥一顿打得了qaq,顾大哥的巴掌看着就很疼,一个没控制住就能给他打骨折,而且,这题也太多了qaq
姜总本人就更惬意,赤脚搭在沙发扶手上,一边懒洋洋地看电视剧,一边把小球球扔到宽大的客厅另一头,旺财哈赤哈赤地把球叼回来,送到他手里,再兴奋地甩着尾巴原地打圈圈,嗷呜嗷呜催促主人继续扔球,姜少爷就懒洋洋地再一扔,狗子随着球球起飞,噗通噗通地追上去。……如此反复,慢慢消磨时间,享受难得的休息。
同样的暴雨天,丁凭舟却丝毫和‘安逸’沾不上边儿,整个丁家都愁云惨淡。
丁燕生自从那天急火攻心晕过去,就只出过一次家门儿——去找甄局要说法,质问他为什么欺骗自己。
倒是给甄局弄懵了,甄局长先是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有骗你,本来就说那片地不可能是新商圈选址。”
一句话就把丁燕生给怼得哑口无言,而后甄局又严肃警告:丁氏集团高价拍下金创大厦的行为,涉嫌共抬物价,如果再敢来胡搅蛮缠,一定会追究责任。
经过这次上门质问不成反又被威胁,丁燕生病得更重了。
他在卧榻上,事后想起来,越发明白过来:这全是姜糯挖的坑。姜糯那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竟然有这般心计!而且细究的话,全是阳谋,他不是暗搓搓使坏,而是把所有的计谋都摆在明面上,让你一步错,步步错!
就比如竞拍金创最后一层时,明知道他在抬价,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拍,再比如丁家想找劳美琴做冤大头,用姜氏的股权折现,给金创的投资续命时,姜糯直接一招釜底抽薪,竟剑走偏锋地夺了弟弟的监护权。
同样是下一代,自家儿子丁凭舟就差得远,屡次中计,轻信、冲动,根本没法儿和姜糯比!
丁燕生这几天即便病着,也没忘记羞辱儿子,譬如现在,把人叫到床前,已经骂了一个小时,喝了口中药,继续骂:“蠢货!竟然还妄图对姜糯使美人计,也不看看人家姜糯长什么样子,再看看你长什么样儿!你哪来的自信?”
最近丁凭舟都被骂得麻木了,可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烦躁,他忽然不想再听父亲的羞辱,起身就走。
“你上哪儿去?想耍脾气,就别在我的房子里待着,也别开用你老子的钱买的车!”丁燕生老爷子在他身后喊。
走就走。
丁凭舟受够了。
明明他们父子俩都受了姜糯的蒙蔽,怎么现在亏损,就成了他一个人的错?丁凭舟果真没开车,只身冲进大雨里。
即便是白天,也阴沉沉的,雨幕像没有尽头一般灰蒙蒙,他扎进这片灰色里,发泄似的跑了一阵子,又漫无目的地慢下来。
路上连车也不多,丁凭舟独自躲到人行道上的一排树下,行尸走肉般地走,心里想起这些日子、如同从天堂坠到地狱一般的挫折:金创大厦的地价狂跌,比当时买入的正常市价还要低一些,而为了做这个项目,他们做了大量的融资,现在直接入不敷出。而这个消息传出去,丁氏集团的股价也跟着狂跌。
这就导致一系列的恶性循环,受其影响,很多抵押给银行的不动产都被冻结,连带着丁氏很多其他项目都要停滞,这样反过来又会影响股价。
如果无法扭转局面的话,快则几个月,丁氏也许就会被扔到老三板,最终面临强行退市。
其实那些债主,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丁氏出事,他们盼着丁燕生身体健康,丁家的两个儿子有出息,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但现在看来,全都是奢望。
现在他们就只好逼着丁氏赶紧决算有盈利的其他项目,优先还钱,能让他们回多少血算多少。
可如果逼急了,丁氏干脆摆烂,宣布破产,那些债主损失更惨重,所以大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陷入了暂时的胶着。
丁凭舟越是梳理,心里越恨姜糯,他纵使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但还是止不住地想去恨他,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他就不能答应自己的求爱,一定要跟自己站在对立面呢?
说来说去,全都怪他!
丁凭舟浑浑噩噩地恨着,就隐约听手机响起。
手机铃声不知响了多少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也没看是谁,直接接起,话筒里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李清?”
李清呵呵笑两声,“凭舟哥,别来无恙?”
丁凭舟:“……”
李清:“现在都传遍了,你也着了姜小糯的道儿,他倒是出息,小时候小尾巴似的跟在咱们屁股后头,一条虫子都能给吓哭,现在长本事了,敢欺负咱们这些哥哥,怎么样,要不要联手?”
丁凭舟:“联手什么?”
李清恶狠狠地说:“自然是联手给他点教训,我手下的兄弟们,什么都敢干,就苦恼一点,姜小糯跟他妈大家闺秀似的,人均消费低于四位数的地方根本不去,那种地方安保那么严格……就算偶尔出个门,也还要带着那个五大三粗的保镖,那保镖身手了得,所以就很麻烦,如果有你联手就不一样了,你们那么多年交情,你可以把他引出来——”
然而,李清话音没落,就被丁凭舟挂了电话。
丁凭舟对着手机呸了一声,“我丁家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跟你这种地痞流氓狼狈为奸。”
丁凭舟就这样冒着大雨走回了自己的房子,可惜还没到单元楼门口,就晕了过去,好像感到好心人拍他的脸,好像听到救护车的声音。
但他还是陷入了昏睡。
睡梦中,丁凭舟再次梦到那个熟悉的场景,梦到他垂垂老矣,跪在一块墓碑前,墓碑上是姜糯29岁时的照片,岁月从不败美人,29岁的小糯,仍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可他老眼昏花,满心愧疚,哭得视线都模糊。
又梦到多年相伴的风风雨雨,梦里的小糯没有同他针锋相对,没有蓄意搞垮丁氏,而是跟他并肩作战,又兼红袖添香。甚至在有竞争对手雇佣的混混,来刺伤他的时候,义无反顾挡在他前面,从锁骨到胸口,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疤。
小糯竟然那么爱他。
梦里的日子比童话故事还逍遥自在。
可最后,他出轨了。他爱上了一个叫荣奕的青年,只看一眼就不可自拔,为了变回单身,光明正大地去追求荣奕,他伙同仍然在姜氏任职的李清,一起步步为营,偷走了小糯的股权,把他赶出姜氏,害得他几乎破产,差点流落街头。
所有细节如同走马灯一般,历历在目。丁凭舟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床头站着自家大哥,面露不愿地哼道:“没死吗?那我走了。”
大哥走得干脆利落,倒是护士小姐不太忍心,过来安慰:“你的家属已经垫付了医药费,不在这儿陪着你也没关系,这里有护工,你就别哭了。”
丁凭舟抹了把眼睛,抹到一手的泪水,可目光却有些呆滞,“这绝对不是梦,绝对不是梦。”
如果是梦,那种因失去小糯而痛彻心扉的感觉怎么会那么清晰?甚至、甚至对荣奕的悸动,对荣奕的求而不得,好像直到如今也还存在。
他不过是个同时爱上两个人的普通男人罢了。但现在,丁凭舟确定了,他最受不了的还是失去姜糯。
是的,如果是梦,这辈子,小糯为什么会突然变脸,疾言厉色地跟他划清界限,继而针锋相对呢?
原来小糯曾经那么深刻地爱过他,原来他本来可以拥有他,拥有那么美好的一段感情,那么完美的一个恋人,那么光明的未来。
都怪自己,是自己亲手把这一切都给弄丢了。
“不行,”丁凭舟喃喃道,挣扎着起身,却不小心拉掉了输液的瓶子,针管扎在皮肤里,滚出个紫色的大包,他也顾不上,忍着疼,一把扯掉,血流了一手背。
“哎呀,这位病人,快停下,你这是要干什么?”
丁凭舟捂住手下了病床,急急地说:“我得去找他道歉,还得告诉他,顾总那人有多可怕,危险,要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