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捉虫)

程绾绾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周围闹哄哄的,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没有力气。

周围有很多人在说话。

“程小姐的症状已经稳住了,还好服用丹药不多。”

“是啊,但程小姐醒过来之后,可能还会出现呕吐、腹痛等症状。眼下不知脏腑中究竟是何情况,稍后需得再灌些牛乳、蛋清一类的东西。”

“……殿下,微臣等先行告退,让程小姐安歇。但倘若程小姐再出现呕血的症状,烦请殿下立即传召臣等。”

“行了,都退下吧。”

这个声音,低郁沉哑,混杂着疲倦,好像是……太子。

程绾绾眼睫颤了颤,昏沉沉的脑袋里,充斥着刚才的嘈杂,还有她失去意识前,最后发生的一切。

她还记得,她在等着皇帝传召,邹公公走了,殿中突然闯进了一个身份不详的少年,但她看出那少年通身矜贵,很可能是宫中的某位主子。

那少年打开一个小锦盒,塞了颗药丸给她,后来……后来她吃了,然后就又晕又吐,腹中剧痛,好像……好像还吐了血。

鲜血自口中涌出的画面锥心刺目,程绾绾从昏沉中一下子惊醒!

入目,是轻纱幔帐,殿宇绣闼雕甍,一室的金铺屈曲。

再转目,高大轩昂的身影背身而立,修长挺拔。

程绾绾懵懵懂懂地看着,忽然,男人转过身来。

太医才退下,屋中终于能得片刻安静,江诀捏着额心,转过身,便见榻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乌亮的眸,水润润的,茫然又涣散地看着他。

江诀心口一松,紧/窒拥塞了半晌的胸口,如有一团浊气散去,终于能得喘息。

他快步过去:“醒了?”

程绾绾睁开眼,但思绪还没转过弯,昏迷前吐血的场景和当时腹中的剧痛,都让她慌乱又害怕。

她现在好像不疼了,那她是好了,还是……已经死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死了,程绾绾就委屈得不行。

她捱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捱到长大,眼看能离开程家,却又无端和太子牵扯到了一起。太子根本不喜欢她,只是用她应付婚事,她却因此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皇帝更是不喜欢她,现在好了,她一天太子妃都没做,就先把小命给弄丢了。

她忍了那么多年啊,怎么就……怎么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一下子就……

程绾绾忍不住要哭。

反正死都死了,她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也不用再藏了。

程绾绾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江诀以为她是余症未清,顾不得避嫌,直接在榻边坐下,伸手碰她:“怎么,还有哪里疼?”

他皱着眉,先隔着锦褥摸了摸她腹部,又上移,用掌心探她的额头。

男人的手掌宽大,沾着外间三月的微寒,程绾绾的脸很小,被他掌心一盖,巴掌大的小脸遮了一半,与她微烫肌肤不相适宜的清寒袭来。

程绾绾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

她、她还没死!

程绾绾咬唇,赶紧把将落的眼泪给憋回去。

江诀:“……”

他眼看着她委屈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怎么他一碰她,她立马神色清明,还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就这么怕他?

江诀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神色一凛,把手收了回去。

程绾绾眨眨眼。

她擅长察言观色,分明看到男人眼底刚才有忧虑,但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冷淡了。

江诀已经不看她,转头唤人,叫人去拿些牛乳和蛋清来。

等他吩咐完,程绾绾小声出声:“殿下……”

江诀转眸看她,神色冷冷淡淡的。

程绾绾声音更小:“殿下,我、我还活着吗?”

江诀:“……”

江诀沉吁一口气,嗓音又低又哑:“你说呢?”

小姑娘看着他,没出声。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执拗地写着询问,好似非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江诀再叹了口气,无奈再次伸出手,用冰凉的指背,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语气沉稳又肯定:“你还活着。”

男人的指背比掌心还要凉得多,程绾绾彻底醒了神,也终于确定了,她真的还活着。毕竟吐血实在是太吓人了,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她刚才到底怎么了,是中毒了吗?

江诀的手并没有一触即退,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脸颊,又问:“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程绾绾沉浸在她还活着的喜悦中,连回话也带上了几分欢喜,嘴角轻抿了丝恬适,摇头:“没有呢,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诀看她。

明明死里逃生,他再晚过来一刻她就要一命呜呼,她现在却还笑得出来?

江诀点了下头,收回手的时候,睇着她嘴角抿着的浅浅的笑,却到底也松了眉目间的沉凝之色。

“说说,”江诀道,“在福荫殿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

程绾绾嘴角的笑立马压了下去,听着男人沉冷询问的声音,一张小脸不由绷紧,生怕被责骂,忙将福荫殿的事细细说明。

江诀耐着性子听她絮絮说完,听到后来,眉头皱了起来:“他叫你吃你就吃吗,你是傻的吗?”

太子声音一冷,脸色一沉,程绾绾就有些怕,也不敢看他了,攥着被角往锦褥里缩了缩:“我、我见他穿着打扮不凡,猜想他身份必定尊贵,故而不敢顶撞冒犯……他瞧着年纪又小,我、我想着……”

后头的话程绾绾说不下去。

她当时看见那药丸的时候,就本能地觉得不能吃,那少年让她吃,她不敢拒绝,但却反倒有勇气阻止他和她一起吃。

她当时只是想着,也许吃了会肚子痛或者不舒服,所以不敢让那少年吃,万一出了事,又怪到她头上怎么办?

还不如她一个人吃了。

但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太子说,说到后面便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江诀难得不恼,因为他早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太医给程绾绾看诊的时候,江诀已经见过江澈,从他口中问出了福荫殿里发生的事。他是担心江澈闯了祸,一面之词有所隐瞒,所以才又问程绾绾。

如此看来,江澈是闯了祸不假,但也没有撒谎。

“好了。孤都知道了。”江诀不等程绾绾再说下去,“你先歇着,待会自己灌些牛乳和蛋清吃下去,再吐出来,腹中有什么不适,立马叫人去找太医。”

程绾绾乖乖点头。

江诀起身:“孤出去一趟。”

程绾绾再次乖乖点头,但这回她小嘴一抿,明显有些不想让他走。

程绾绾在宫里一个人都不认得,才死里逃生,唯一认得一个太子,现在他又要走,她自然心里不安。

江诀走了两步,见她眼神实在可怜巴巴得厉害,只得停下来又补了句:“孤不走远,很快回来。”

程绾绾松了口气,又点了点头,这才肯收回那缠人的目光。

江诀莫名跟着也松了口气,才出殿去。

外殿,皇帝在殿中走来走去,步伐不安,郭公公和邹吉在一旁,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安抚的话。

江诀一出来,两人都安静了,皇帝也停了步子,九五至尊,当着儿子的面,却露出一副心虚愧疚的表情。

“江澈呢?”江诀扫了一眼殿中。

皇帝马上道:“那混小子,朕叫他到殿外跪着去了。”

此时已经是午后,最温暖的时候过去,日渐西沉,又起了风,外头有些凉意。

不知江澈被罚去跪在哪里,江诀扫了一眼殿外并没有看到,便只侧头掠了邹吉一眼,声线平直道:“叫他起来,回宫反省去,跪在外头宫人来来往往,看见像什么样子。”

程绾绾既然没有丢了性命,那皇室的脸面当然要维护,不至于要一个堂堂皇子跪在外头向一个臣子之女赔罪。

皇帝悄悄松了口气,太子虽然维护那小太子妃,但显然更看重皇室威严。

邹吉应声去外头,江诀看了过来,皇帝立马一口气又紧在了胸口,颇为堵塞。

皇帝心虚道:“那小丫头还好吧?”

殿内只有郭公公,其余宫人都守在殿门外,江诀略压声,没什么好气道:“父皇觉得呢?”

皇帝:“……”

皇帝语塞,一时没说话,江诀便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瞥着他。

大邺皇帝醉心求仙问道,在外人面前且不说,反正在太子面前,一贯是没多少皇帝威严的。

他连皇权都懒得握在手里,亲儿子对他甩甩脸子这种事,他丝毫不介意。

皇帝反倒主动上前,脸色颇为心虚:“听太医说,那小丫头性命是无忧。总算保住了命,身子好好养养,大婚之前应当能养好的。”

江诀:“……”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大婚?

江诀脸色更冷,扯了扯嘴角讥诮:“险是这回吃丹药的是她,不是江澈也不是父皇您,孤说了多少次,那丹药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回要是进了您的口,您这年近半百的身子骨,恐怕还没那小丫头争气。”

皇帝不敢接他的目光,望着别处道:“那固元丹是长生阁炼废的,本都要扔了的,哪知道被江澈那混小子给偷了,也不能怪……”

江诀冷眼看过去,皇帝止了声。

父子二人对峙半刻,皇帝先道:“好好好,不说这个,那丫头好些了吗,若还虚着,不如这几日就留在宫里养着,也方便太医时时看护。”

今日召见出了岔子,不管怎么说,皇帝还是想找机会再单独见一见这个小儿媳。

江诀哪里猜不出皇帝在想什么,倒没立刻接话。

皇帝说的在理,为她的身子着想,留在宫里休养是方便许多,只不过……

江诀捏了下眉心:“算了,还是问问她的意思。”

皇帝稀罕地看着他:“这还用得着问那小丫头?她懂什么。你是太子,将来更是她夫君,自是你说了算。”

江诀最烦皇帝管他的后宅事,烦躁摆手:“行了行了,您要是没事,劳驾您去奉德殿把折子看了。”

皇帝一听,立马往外走,却不是去奉德殿:“咳,朕去启祥宫瞧瞧,看看那混小子是不是在好生反省。”

江诀:“……”

皇帝圣驾离开,江诀折回内殿,程绾绾已经又吐了两回,之后再吐不出了,气喘吁吁躺在榻上,仰面看着帐顶,双眼吐得迷离。

江诀等她缓了缓,才缓步走近:“水。”

宫女立马倒了水来。

程绾绾才发现太子回来了,她好多了,想坐起来。

江诀扶了她一把,把水递给她:“漱漱口。”

程绾绾老老实实接过,漱口。

江诀趁她漱口的时候,问道:“是想留在宫里休养几天,还是……”

他话没问完,程绾绾赶紧把口里的水吐了:“臣女还是回去吧!”

江诀:“……”

他料到了,但没料到她这么急。

程绾绾小声:“臣女已经没事了,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臣女……臣女想回去。”

江诀伸手,把她抱在手心扣个不停的空杯拿了回来,递给宫女。

他点头:“好。你想回去,孤便送你回去。”

傍晚时,天色暗下来,程绾绾才出宫。

等太医再三看过她的身子,确认无恙,再加上,太子还处置了不少政务,出宫的时候已经是戌时。

程绾绾一早离开程府,在皇宫里几乎待了一整日,这期间,程家只问过一回,还是她出事时,因江诀早朝都没上完就急匆匆离去,程秉融担心是程绾绾惹了祸,这才问了一回。

知晓是程绾绾出事后,程秉融也只问了一句,知道她性命无虞,之后大半日,程家再没来人问过,宫里和东宫都没有,更没人看过程绾绾。

程绾绾不觉得有什么,她既庆幸自己保住了一条命,又后怕差点丢了性命,根本没想起过程家。

倒是江诀,马车到了程府门口,看着程府一切如常,门口连个候着的人都没有时,他的脸色,变得愈发冷了。

马车停下来,程绾绾道谢后,就要下马车。

夜色凄迷,马车外程府通亮的灯火照亮小姑娘的面庞,她神色安静,眉眼宁和,好像一丝一毫都不为府中的平静所动。

江诀不知何故,眉心渐渐锁了起来。

程绾绾掀开车帘,将要出去的时候,江诀叩了叩手。

“笃笃”两声,程绾绾停下来,回头。

马车里,太子一动未动,好像他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烛灯照亮他半边面容,他漆沉的眸子里,仿佛闪动着细微的异色,又好像,只是烛灯在他眼底晃动。

程绾绾一时没动,茫然看着他。

邹公公却反应过来:“三小姐,您再稍坐片刻,殿下还有话要交代。”

程绾绾想起上回,未作他想,乖乖“哦”了声,重新坐回去。

江诀没说话,只看着她。

程绾绾不明所以,也不敢催问,低着头,任由男人打量,偶尔小心翼翼抬眼,悄悄瞟他一眼。

良久,江诀才开口:“你……急着回家?”

程绾绾抬眼看他,眼底有小小的惊奇。

就……问这个?

程绾绾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不急的。殿下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江诀并没什么话要说。

马车里又陷入安静。

又过了片刻,江诀仰了仰身,一扬下巴对着车帘外道:“邹吉,去把她那个小丫鬟接出来。”

邹吉也愣了愣,但很快应声去办。

程绾绾却完全懵了:“殿下……”

不是送她回来吗?她都到程府门口了,把瑞雪接出来做什么?

江诀看她一眼,很快掠过视线,落向马车外旷寂的夜景。

他声音像夜色一样冷寂,低低的,却又带着沉稳:“不回程府了。孤带你回东宫。”